她在貓籃裡拚命的尖叫掙扎。根據我的經驗,計程車司機向來都非常幫忙,而我碰到的這位好心司機,還特地把車子停下來,讓我試著安撫她。但接著我們兩人都看出,長痛不如短痛,最好還是盡快趕路把事情給辦完。她拆線的時候,我站在一旁等待。她用力掙扎,死都不肯進貓籃,我只好用蠻力把她塞進去,帶她搭同一輛計程車回家。她嚇得尿了出來,淒厲地不停哭號。這位計程車司機是個愛貓人,他忍不住說,那些獸醫怎麼不想辦法替貓發明一種節育方法呢?光只為咱們自己方便,他說,就任意剝奪牠們真正的天性,這根本就說不過去嘛。
在這段時間中,灰咪|咪作為家中獨裁者與唯一女王的命運,已悄悄蒙上一層陰影,但就像未來初露徵兆時一般,這個不祥的預兆,當時仍相當隱約不明。在上面的人類世界中,正上演著一場戲劇性十足的情感風暴;那年夏天,一名美麗而憂傷的金髮女孩,帶著一隻端正優雅的小黑貓來到我們家。那是一隻尚未完全長成的半大小貓,而這個外來的訪客目前是住在她家的地下室裡,但當然只能住一陣子,因為她家不能養貓。
她窩在貓籃裡,渾身散發出麻醉劑的藥味兒,神情呆滯,虛弱無力,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她腹側的毛被剃掉一大片,露出灰白色的皮膚。而在那光禿禿的皮膚上,有著一道大約兩吋長,用魚腸線逢合起來的紅色傷口。她望著我,那對巨大的黑眼睛中充滿了驚恐。她知道她遭到了背叛。出賣她的人是她的朋友,也就是那個平常https://www.hetubook.com.com
餵她、保護她,跟她同睡一張床的人。她受到非常大的傷害。我不敢正視她的眼睛。我帶她坐計程車回家,一路上她不停地呻|吟——用一種絕望、無助,被嚇壞了的嗓音喵喵哀叫。回到家以後,我把她放到另一個籃子裡,因為我擔心原先的貓籃,會讓她不斷回想起獸醫和她所經歷過的痛苦。我替她蓋被子,把籃子放到暖氣旁邊,坐在她身邊陪伴著她。我這麼做,並不是因為她傷勢嚴重或情況危急。她已經被嚇傻了。我想世上任何生物,在經歷過這種慘痛的經驗之後,是絕對不可能會真正完全「復元」的。
他對這窩小貓擔負起父親的責任:他趾牠們上樓的次數,就跟灰咪|咪一樣多。
但話說回來,他家裡有一位八十幾歲的老母親,她長年臥病在床,事事都需要別人照顧——這些苦差事全都落到了他的頭上。他的兄弟和三個姊妹全都結婚了,他們家裡有孩子要養,因此他們一致決定讓他來奉養母親。光是撫養孩子,就已經讓他們忙得喘不過氣來了,所以照顧老母親,當然就是那個未婚兄弟的責任羅。
而她的個性確實變得不同了。她的自信心受到嚴重的傷害。過去家中那位美麗的女暴君,此刻已不復存在。那驕縱蠻橫的傲人魅力,當她偏頭凝視、眼波流轉時,那種撼人心弦的萬種風情——已全都消失無蹤。當然,她還是會耍一些獻媚討好的老把戲,比方說,四腳朝天地在地上滾來滾去,等別人讚美她,或是巴著沙發邊緣前https://m.hetubook.com.com進,但在使出這些花招前,她都會先遲疑好一陣子,才會開始採取行動。她不確定這些花招真的能討人歡心。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根本無法確定任何事。也就是因為如此,她的態度就變得特別堅持。她的性格變得尖銳許多。只要稍稍冒犯到她的權利,她就會變得非常暴躁易怒。她心中充滿了怨恨。你必須想辦法去逗她開心。她對圍牆上那些公貓,那些她過去的崇拜者全都兇得要命。換句話說,她變成了一隻陰陽怪氣的老處女貓。我們對這些動物做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我們實在是別無選擇。
他大力贊成把灰咪|咪給「閹了」。這世界上已經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動物,而食物都這麼少,你看這幾天根本沒人上門來買東西,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呢。
春天翩然來臨,後門又再度敞開,灰咪|咪、她的成年兒子,和剛出生的四隻小貓,在花園裡玩得不亦樂乎。不過,灰咪|咪不太喜歡照顧小貓,反倒愛跟她的兒子待在一塊兒;事實上,她的行為又再次讓S忍不住義憤填膺,她一生完小貓,就立刻拋下牠們,直接投入兒子的懷抱,任由小貓在那兒呼嚕呼嚕地滿地打滾。
當時在我們街角有一家蔬菜店,現在這家店早已關門大吉,主要是因為超級市場所帶來的競爭壓力,但老闆自己坦承,這是一間家傳老店,而他並沒有子女可以繼承家業,所以只好把店收起來。這位老闆是個老光棍,看起來活像是個胖嘟嘟的老男孩,他的面頰紫紅得幾近泛黑,就跟那位擺蔬果攤的老
https://www.hetubook.com.com女人一模一樣,而他經常嘮嘮叨叨地數落女人:「她們就像母雞下蛋似的,一胎接一胎生個沒完,卻從來不肯好好照顧他們,你說是不是啊?」他自己連一個孩子也沒有,卻老是自以為公正地批評別人家的小孩。
我跟街坊鄰居們的社交往來,全都跟貓脫不了關係——有哪家貓咪掉了,又有哪家跑來一隻陌生的貓;要不然就是隔壁小孩到家裡來看小貓,或是探望他們準備領養的小貓。而他們每一個人,全都毫不例外地堅決表示,讓貓這樣接二連三地生小貓,實在是太殘忍了——有些人是熱心激動地努力勸誡,有些人是歇斯底里的憤怒指控,另外還有極少數人,會用我母親那種下最後通牒式的不悦語氣冷冷諷刺:「是啊,又不是你自己受苦,你當然無所謂啦!」
我把灰咪|咪裝進貓籃,帶她去看獸醫。她這輩子從來沒被關過,她一路上不停地抱怨——她的驕傲和自尊心都受到了傷害。我把她留在獸醫那裡,直到下午才去接她。
這隻小黑貓有一個紅色項圈和一根紅色帶子,在她生命的這個階段,她所扮演的只不過是這個美少女的附屬品和裝飾物罷了。我們把她跟女王隔離,讓她待在樓上:絕對不能讓這兩隻貓碰面。沒過多久,灰咪|咪的世界就在一夕間風雲變色。她的兒子早就被人訂下,現在他的主人終於表示要把他接回家,於是他就這樣離開母親,搬到肯辛頓去住了。四隻小貓已全都找到了新家。我們決定就到此為止,以後絕對不讓她再生小貓了。
真的是很有意思。
我當時和*圖*書並不清楚該怎樣替母貓做結紮手術。我只曉得有人會替貓「去勢」,不管公貓和母貓都是用這同樣的字眼。我去詢問英國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而他們一口咬定這個手術非做不可。這種態度是可以理解的:他們每個禮拜都得除掉好幾百隻的流浪貓——牠們過去可能都是某人的「心肝寶貝小貓」,只可惜一長大就失寵了。不過,英國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那些小姐們的語氣,倒是跟我們街角雜貨店的老闆娘一模一樣。每當我順道彎到雜貨店,設法替家裡的小貓找主人的時候,她總是說:「可憐的東西,你怎麼忍心讓她受這種苦啊,我覺得這實在太殘忍了。」「母貓生小貓,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嘛。」我嘴巴雖硬,暗地裡卻心虛得很,因為到目前為止,灰咪|咪所展現出的每一項母性本能,全都是在別人威脅強逼下,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協。
在動過手術的短短一個月之內,她的身材就完全變形。她像吹氣球似地迅速膨脹,失去了她原有的纖細優雅;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線條都變得粗蠢許多。她的眼睛鬆弛,佈滿皺紋;她的臉型變寬。她在轉眼間變成一隻雖然還算漂亮,但卻渾身肥肉的大胖貓。
至於她個性上的改變,嗯,我想另外還有些別的原因,她在動手術的同一時期,遭受到其他一些生命中的重大打擊——她失去她的小公貓朋友,失去了她所有的小貓,還有黑貓的到來。
他待在他那狹小的店鋪中,站在擺滿瑞典蕪青、大頭菜、馬鈴薯、洋蔥、胡蘿蔔,和包心菜——在我們這種區域,其他蔬菜就算有錢也買不到,除和*圖*書非是被凍傷的爛貨——的架子後面,望著那些在街上衝來衝去的孩子,嘴裡叨叨唸個不停,用尖酸刻薄的言辭狠狠數落他們的母親。
真有意思。
當我踏進屋裡,打開貓籃時,已恢復行動能力的灰咪|咪,就立刻一溜煙地逃到屋外,爬到大樹下的圍牆上,又再次瞪大眼睛,露出驚恐的神情。她直到晚上才進屋裡來吃東西。而且她當晚睡在沙發上過夜,沒再爬上床來跟我一起睡。她有好多天都不讓任何人摸她。
過了一個禮拜,她的毛就重新長出來,遮蓋住那片有著醜陋疤痕的裸|露皮膚。沒過多久,我就得帶她到獸醫那兒去拆線了。這段旅途比第一次還要慘烈,因為她現在已經明白,貓籃和汽車的律動,所代表的就是痛苦與驚恐。
我打電話詢問過三位獸醫,想知道是不是非得把母貓的子宮和輸卵管全都切除——他們可不可以只替她結紮輸卵管,讓她至少還可以保有正常的性生活?三位獸醫全都堅決表示,最好還是要把所有器官全都拿掉。「所有生殖器官。」其中一位獸醫說;我有位女友的婦產科醫生也是這麼說的。「我會替妳把所有生殖器官全都拿掉。」他說。
她一動也不動地在籃子裡整整躺了兩天。然後她才非常困難地爬出來,到貓砂盆去上廁所。她喝了一點牛奶,再爬回去,躺下來休息。
H和S是葡萄牙人,他們說,在葡萄牙,每當中產階級婦女去參加午茶宴會的時候,她們總是愛討論她們動過的手術和各種婦女病。她們在談論這些器官時所用的名詞,就跟在提到雞內臟時毫無差別:「我的內臟,妳的內臟,我們的內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