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的燒還是沒退。但到了第三天,她的體溫終於降下來了;現在獸醫診所替她施打葡萄糖補充體力。每打一針,都會在她那緊緻的皮膚上留下一個柔軟的大腫包。但她並不在乎;她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所以這就行了。每半個鐘頭餵一次。我把那可憐的小傢伙從角落抱過來,強迫她把食物吞下去。我是用蠻力去撬開她突出的犬牙,所以我很怕會傷到她的牙齦。她的牙齦大概痛得要命。
但她並不只是一隻貓而已。我這麼說,自然有許多不同的原因,雖然它們全都純粹出於人類的觀點,跟黑貓本身毫無關連,但我絕不允許就讓她這樣死去。
她不肯張開嘴巴喝。一頭渾身滾燙的小生物,輕得只剩下一個空殼子,原本那身健康結實的肌肉全都掉光了,她坐在,或著該說是癱在我的腿上,拚命咬緊牙關,不讓湯匙塞進口中。那是一種虛弱的力量:不要,不要,不要。
接下來——我想這就是令她病情好轉的關鍵——我把手浸在熱水裡,再用溫暖的雙手非常緩慢地替她摩擦全身。我想要藉用摩擦,把生命力注入她那冰冷的身軀。這個動作我大約進行了半個鐘頭。
等敵人睡著以後,黑貓才走去喝點兒水,吃些東西。她低頭俯瞰花園,在她戴著漂亮的紅項圈紅繩子踏進我家大門時,就有人牽她到那裡散過步,讓她仔仔細細地觀察環境,所以她對花園感到相當熟悉。接著她就開始檢查這棟房子,每一層樓都不放過。最後她決定待在我床上。灰咪|咪哪容得黑貓這麼囂張,她立刻跳上床,齜牙咧嘴地嘶嘶怒吼,把黑貓趕走,佔據她在我床上的老位子。黑貓後來在沙發上找了個地方睡。
第二天我詢問獸醫,替貓摩擦身體是否會對病情有所幫助。他們說,這應該沒什麼幫助,而他們認為,她病情會好轉,是因為打針發揮了功效。但不論真相為何,可以確定的是,黑貓在我替她清洗和摩擦身體之後,終於開始露出了一線生機。接下來十天,獸醫每天都替她打葡萄糖補充體力;而我繼續強迫灌她喝我用肉汁、清水和葡萄糖調製的噁心補品;另外我還固定一天替她做兩次按摩。
我試著拿清水、葡萄糖水和肉汁哄她喝。她倒也不算是拒絕進食:她只是不再需要食物了;她已經把進食這個習慣遠遠拋在背後。她不願再走回頭路;她絕對不想。
那天晚上,我把她抱到床上睡,每隔一個鐘頭叫醒她一次。但她其實從未真正入睡。她蹲伏在那裡,嚇人的高燒讓她渾身散發出一股熱氣,而她半瞇著眼,默默忍受臨死前的痛苦折磨。
做完之後,我拿了一條乾淨溫暖的毛巾,蓋在她的身上。她開始用非常生硬的姿勢,慢慢站起來,拖著身子越過廚房。她很快就再度蹲下來,她的力氣用光了。但她總算開始自願走動了。
我把葡萄糖、肉汁和清水混在一起,調配出一種噁心但卻有效的流質食物,強迫黑貓喝下去。
黑貓對這一切不公平的待遇全都逆來順受,並用謙遜羞怯的方式對家裡的人示好,呼嚕呼嚕和圖書地在我們腿邊打轉,喵喵叫著跟我們說話——她同樣也有暹羅貓的血統;但她在跟我們撒嬌的時候,總是會分神斜睨在一旁虎視眈眈的灰咪|咪。
這兩名對手大約花了兩個禮拜左右的時間,才逐漸建立起相處的法則與事情的優先順序。她們從來不會碰觸對方或是互相舔毛,自然也不會玩在一塊兒:她們總是帶著互相戒備的敵意,時時刻刻都在注意對方的一舉一動,並因此而發展出一種和平共存的相處關係。回想起過去灰咪|咪跟她成年兒子一起嬉鬧玩耍,互相舔毛,繞著對方磨蹭打轉的親暱情景,再對照現在的情況,實在令人感到相當悲哀。但我們以為,等她們兩相處久一點,感情應該就會越來越好了吧。
不,貓自然不是人;不能把貓跟人相提並論;但事情仍然一樣,我無法相信,像黑貓這樣一頭生性挑剔的小野獸,會完全不在意自己變得有多髒多臭。
我以為黑貓只是感冒。她拉肚子:她每隔不久就會跑到花園裡去。而且她還吐了好幾次。
家中又恢復原先的權力平衡狀態。黑貓彷彿完全忘了自己曾生過一場大病。但這場病依然留下了一些後遺症。她的肌肉並未真正復元。她的臀部變得有些僵硬:她雖然可以蹦跳自如,但動作已不像過去那麼乾淨俐落。在她背上靠近尾巴的地方,有一片皮毛變得特別稀疏。另外,她腦海中依舊殘舊著生病時的痛苦記憶。在一年後,她耳朵有些輕微發炎,於是我帶她到獸醫診所去看病。我把她放進貓籃,帶她去診所,她看來一點兒也不在意。我們坐在候診室裡等待時,她也顯得無所謂。但我一把她抱進診療室,她就立刻開始發抖流口水。他們把她帶到裡面的房間去替她清耳朵,她過去曾在那裡挨了許多針,等她回到我身邊時,她已經嚇得渾身僵硬,口水淌個不停,而且一連發抖了好幾個鐘頭,才好不容易恢復鎮定。但大致說來,她還算是一隻擁有正常本能的正常貓咪。
我有事必須離家六個禮拜,只好請一位朋友代我照顧兩隻貓。
她的行為跟她的外表不太搭調。像灰咪|咪就是名符其實地表裡如一:她的外表決定了她的性格。
黑貓漸漸康復,而真正的痛苦才開始到來——至少對人類來說是如此。也許黑貓自己也有同感,她原本一心想死,卻被強迫活了下來。她就像是一隻剛出生的小貓,或是衰弱的老人一樣,一切全都得從頭學起。她開始隨地便溺:似乎完全忘了貓砂盆的功用。她吃東西變得困難而笨拙,老是弄得滿地都是。而且不論她走到哪兒,她隨時都有可能突然癱倒在地,蹲伏在地上茫然瞪視前方。這實在令人感到萬分難過:這頭奄奄一息、神情冷漠的小野獸,總是維持一貫僵硬的坐姿,從不蜷縮身體,或是伸展四肢躺平。她總是凝視著遠方——她那呆滯疏遠的眼神,使她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頭死貓。有段時間,我甚至擔心她或許已經有點兒精神失常了。
她知道自己不是家裡的第一隻貓;灰咪|咪才是這兒www•hetubook.com.com的老大。但身為第二隻貓,她也該享有份內的權利,在這方面她絕對堅持到底誓不妥協。這兩隻貓其實從來沒真的打過架。她們只是用眼神進行激烈的決鬥。她們分別坐在廚房兩邊;一對綠眼睛和一對黃眼睛,眨也不眨地互相瞪視。灰咪|咪要是認為黑貓的行為超過她所能容忍的範圍,她就會發出微弱的咆哮聲,並稍稍繃緊身上的線條,擺出恫嚇的姿勢。這樣黑貓就會立刻打消念頭。灰咪|咪睡在我床上;黑貓不准踏入這個禁區。灰咪|咪可以坐在餐桌上;黑貓連想都別想。每當有訪客到來時,灰咪|咪總是一馬當先地跑到門前迎客。更過分的是,食物要是沒切成小塊,擱在洗得乾乾淨淨的碟子中,擺在乾淨清爽的廚房地上,灰咪|咪可是完全不屑一顧。至於黑貓呢,只要把食物放在原先的角落就行了。
她有好幾天沒舔理皮毛,把自己整理乾淨了。她無法移動。她完全沒有好轉象。如果我細心的照料,和醫生的專業技術,都無法對病情有所幫助,也許我們應該依照她自己的心願,允許她安然逝去。她日復一日地坐在暖氣下方。她的皮毛看起來已經像死貓般地毫無光澤,汙穢不堪並結滿了毛球;她的眼睛濕糊糊的;她嘴邊的毛沾上我強迫灌她喝的葡萄糖水,結了一圈硬塊。
在那裡發生過許多令人傷感的小故事,全都在我心頭久久縈繞不去。比方說,那裡有一名中年女子,在她那張枯槁憔悴的面孔上,頂著一頭染成淡金色的頭髮。她養了一隻我所見過最漂亮的大型狗,渾身皮毛光澤閃亮,顯然受到主人的細心呵護,而且吃得很營養。誰都可以看出,這隻狗的狀況好得很,牠非常活潑,總是汪汪叫著不停,神情充滿了自信。但牠的主人卻穿著一身單薄的套裝,佇立在寒風中,不僅沒披外套,而且每天都穿一樣,從來沒看她換過別套服裝。天氣有點兒涼,但並不太冷,我們其他人全都只穿著薄洋裝,頂多再加件毛衣。但她卻不由自主地連連打哆嗦;她的手跟腿全都瘦成皮包骨,上面連一點兒肉也沒有。你一看就曉得,她自己老是餓肚子,而她的錢和時間,全都花在那隻狗身上。要餵飽一隻體型那麼龐大的狗,開銷是非常驚人的。我計算過,養一隻貓,一個禮拜至少得花上十個先令,但像我們家那兩隻被寵壞的小畜生,可就不只這個數目了。這個女人把一切全都寄託在那頭狗身上,她等於是透過她的狗而活。我想大家全都可以看出這一點。住在這個地區的大多都是窮人:但大家看到她帶著那頭驕縱的野獸,自己卻瑟縮著身子簌簌打顫,全都露出不忍之色,請她直接跳過長龍,到屋子裡去避寒。他們願意自己待在屋外等醫院開門,還說他們可以了解她的處境,並為她感到難過。
我利用她那突出的犬牙,用力撬開她的牙齒。我把流質食物灌進她的喉嚨,但她硬是不肯吞下去。我抬起她的下巴,食物就從她的嘴巴兩側溢出來。但顯然還是有些液體流了下去,因為等我灌和*圖*書了第三、第四、第五匙以後,她就開始出現微弱的吞嚥動作了。
我把她抱進屋裡,讓她躺在毯子上,並刻意讓她離暖氣遠一點。她又再次回到花園:擺出同樣的姿勢,那毫無生氣,耐性十足的等待姿勢。我把她抱回家,把門關上不讓她出去。她爬到門前,面對著門蹲下來,靜靜等待死亡。
但替貓洗澡是項艱鉅的任務。我先拿了一條薄毛巾,浸在熱水裡,再取出來扭乾,用毛巾輕輕地替她擦拭全身,把灰塵毛球和硬塊全都清乾淨。這花了很長的時間。她從頭到尾都顯得消極被動,她大概會感到疼痛,因為現在她的皮膚上已佈滿了針孔。然後,等我把她全身都擦得暖呼呼的,把她的皮毛眼睛耳朵全都擦乾淨之後,我再用一條熱毛巾幫她把身體擦乾。
燒退了以後,她變得很怕冷。我拿了條舊毛巾,把她裹起來,讓她躺在暖氣旁邊。每隔半個鐘頭,我和黑貓就會展開一場搏鬥。或者該說是,黑貓想要死去的意志和我要她活下來的意志,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爭。
就這樣過了整整十天,我每天帶她去獸醫院看病,那是一間用來訓練年輕獸醫的教學醫院。附近的鄰居會在每天上九點到十二點,帶自家的貓狗到那兒看醫生。我們待在大而簡陋的候診室中,坐在一排排長椅上,生病的動物在四周焦躁不安的走動,此起彼落地哀哀悲鳴或大聲吠叫。動物們的疾病,讓大家在這裡交到了許多各式各樣的朋友。
而在這段時間中,可憐的灰咪|咪完全受到冷落。我有更重要的事必須處理。照顧黑貓已讓我感到心力交瘁,實在挪不出多少心思來理會灰咪|咪。但灰咪|咪可不願接受施捨,她向來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個性,她要不就當老大,要不就乾脆誰都別理她。她索性採取疏離政策,不論是在肢體和情感上,全都變得淡漠疏遠,只是在一旁靜靜觀望。有時她會小心翼翼地走到如死屍般的黑貓身邊,低頭聞一聞,再轉身離去。有時她在聞黑貓的時候,身上的毛會全都豎起來。在黑貓爬到寒冷的院子裡去等死的時候,會有一、兩次,灰咪|咪也跟著一起走出去,坐在幾步遠外瞅著黑貓。但她似乎並沒有惡意,她從來沒企圖要傷害黑貓。
我把黑貓帶回家,而她一到家,就有氣無力地慢慢走到花園。那時是初秋,天氣相當寒冷。她蹲下來,背貼著冷冰冰的圍牆,腳踏著冰涼的地面,擺出跟昨晚一模一樣的耐心等待姿勢。
但以黑貓的立場看來,她知道自己以後要住在這裡,所以她才不會這麼容易就被趕走哩。她不會真的去跟灰咪|咪爭:灰咪|咪比她大也比她壯。她窩到椅子角落,背後有牆保護,眼睛緊盯著灰咪|咪,一刻也不曾鬆懈。
黑貓的個性跟灰咪|咪截然不同。她是一隻穩重固執、謙遜樸實的小野獸。她在遇見灰咪|咪之前,完全不懂任何賣弄風情的伎倆:她不會裝模作樣地擺姿勢,不懂得獻媚討好,不會故意滿地打滾、蹦蹦跳跳,也不會故意賣弄炫耀。
由於種種令人憂傷的原因,小黑貓失去了她的家,成為和-圖-書我們家的一份子。如果她是一隻公貓,或許就可以跟灰咪|咪處得融洽一些。可惜她是隻母貓,而她們兩個只要一碰面,就好像跟對方有深仇大恨似的,蹲伏在地上惡狠狠地互相瞪視,甚至一連瞪上好幾個鐘頭。
等我回到家,我一踏進廚房,就看到灰咪|咪坐在餐桌上,又重新奪回貓老大的地位。而黑貓坐在地上,披著一身乾淨亮麗的皮毛,舒服地打著呼嚕。
但她還是不肯舔理皮毛。我試圖提醒她,抓起她的一隻前爪去磨她的臉頰,但她硬是不肯使力。現在還不到時候。
我回想自己臥病在床時的情形,回想當時心中那股惱怒煩厭、自怨自艾的感覺,到了最後,那種感覺似乎已變成了疾病本身。你的頭髮油膩不堪;你可以從自己的呼吸、自己的皮膚上,聞到疾病的酸腐氣味。你彷彿被困在一個病痛的硬殼,一陣惡疾的癘瘴之中。然後護士走過來,替你洗臉、梳頭,迅速換掉散發出酸腐氣味的床單。
她十分優雅迷人。她有著高貴典雅的流線型身材,就像是一尊殉葬用的埃及貓雕像。當她直挺挺地坐在地上,兩隻前掌並排擱在身前,眼睛凝視遠方,或是半瞇著眼,蹲伏在地上時,總是顯得沉靜而疏離,彷彿已退回內心某個遙遠的角落。在這些時候,她看起來十分陰沉憂鬱,令人不禁心生敬畏。她全身一片漆黑,深不見底的純黑。光澤閃亮的黑鬍鬚、黑睫毛,渾身上下找不到一根白毛。若說創造出灰咪|咪的設計師,想要表達的是精巧細緻與逗人憐愛的特質,那麼黑貓的設計師就彷彿是在宣告:我要創造出一隻黑貓,創造出黑貓的精髓,一頭來自冥府的貓。
在這整段時間中,灰咪|咪既不玩耍,也不耍她的老把戲,甚至沒再對食物提出任何特別的要求。她沒人疼沒人哄,睡在臥室角落的地板上,她不再蜷縮身體,捲成一個華麗的大毛球,而是蹲伏在那裡,凝視著床上那受到百般呵護的黑貓。
另外我還看過一對飼主和病犬,他們可算是另外一個極端——至少從外表看來是如此。一個大約十二歲的胖男孩,帶著一頭胖牛頭犬來看病——這隻狗可不是普通的胖,全身上下長滿了一圈又一圈的肥肉。獸醫把狗放到診療台上,對男孩解釋,不能讓狗吃得過量,一天餵一次就夠了。而且絕對不能餵牠吃什麼蛋糕啦麵包啦或是甜食等等……。男孩再三表示,他回去會把這些事告訴他的母親,我一定會轉告我的母親,他說;但她想知道的是,這隻狗為什麼老是氣喘咻咻的,牠才只有兩歲大耶,而且牠也不像其他狗那麼活潑,牠從來不跑,不玩,也不會大聲吠叫。這個嘛,獸醫耐心地解說,動物餵食過量的現象,就跟餵食不夠一樣普遍。你要是餵狗吃太多東西,就會……。
第二天,獸醫診所的人說她的體溫仍是高得嚇人。溫度一點兒都沒降。她必須喝點兒東西才行。
但黑貓就顯得有些名不符實。比方說,她的身材就是個好例子。她是一隻纖細嬌小的母貓。當她懷孕的時候,你實在無法相信,在這麼纖巧的身軀裡,竟和圖書然可以裝得下這麼多小貓。但你若是把她抱起來,就會發現她其實還挺壯挺重的哩;她是一頭精壯結實的小獸。光從外表看來,完全想不到她的個性會這麼謙和柔順,而且還是一個非常有母愛的好媽媽。
但黑貓後來就病了,而灰咪|咪在家中那不可動搖的地位,也因此而一落千丈,再也無法恢復原貌了。
但她的情況變得越來越好。她不再隨地便溺。她乖乖吃東西。然後有一天,她終於不再擺出她平常那蹲伏的等待姿勢,回想起她其實可以蜷縮身體,舒舒服服地躺下來休息了。她先試躺了兩、三次,她的肌肉似乎已忘了該如何運作。然後,她終於順利蜷臥在地,鼻子貼著尾巴沉沉睡去。她又重新變成一隻貓了。
到了夜晚,她伏在我身邊,身上裹著一條毛巾,但她實在太過虛弱,身體老是一陣陣令人心碎的微弱顫抖。我把她放在哪兒,她就待在那兒不動;她根本沒力氣移動。但她還是不肯張開嘴巴喝她的流質食物。她硬是不肯。她殘存的最後一絲力氣,全都用來堅決宣告:不要。
他們真的是很有耐心;人又非常好。處理事情的方式也十分圓滑練達。所有會讓主人感到難過,但卻不得不採取的醫療方式,全都是關起門來進行。可憐的黑貓被帶到裡面去打針,整整過了二十分鐘,半個鐘頭,才重新回到我身邊,汙穢乾糙皮毛被打針的藥水沾得東一塊西一塊的。
天一亮,我就帶她到街角的獸醫診所,我感到懊悔至極,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兒帶她去看醫生。他們說她病得很重,而聽他們的語氣,我知道她大概已經沒救了。她嚴重脫水,而且還發高燒。他們替她打了一劑退燒針,要我盡量餵她吃流質食物。可是她不肯喝水呢,我說。沒錯,牠們是不會喝的,醫生說,貓要是病到一個程度,就會出現另一個特殊症狀:貓會決定不要活了。牠們要是燒得渾身發燙,就會爬到某個涼爽的地方,蹲伏下來,靜靜等待死亡到來。
我帶她回家,仔細考慮目前的情況。事情很明顯,要讓黑貓活下去,就得不眠不休地盡力照顧她。但我忙得要命。而且,就像家裡的人所說的,她不過就只是隻貓嘛。
我要是在那時就帶她去看醫生,她就不會病得那麼重。她染上腸炎,但我那時並不曉得這種病有多危險。腸炎的死亡率極高,尤其是像她這種尚未成年的小貓,存活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在她病發後的第二天晚上,我在半夜醒來,看到她蹲在角落——一開始我以為她是在咳嗽。但她其實是在乾嘔——她肚子裡已沒東西可吐了。她的嘴巴和下顎上全都是白沫,又黏又稠,很難擦得乾淨。我替她擦掉白沫。她走回原先的角落,蹲伏下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她的坐姿令人感到十分不祥:文風不動、耐心十足,而且毫無睡意。她正在等待。
那時灰咪|咪肚子上的毛還沒長全,她氣得不肯睡我的床,除非我千哄萬哄,才肯吃點兒食物。她很不快樂,對自己失去信心,但有件事,她倒是打定主意絕不妥協:她死都不會讓黑貓取代她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