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時刻結束後,當然立刻進行所有援助措施,而鄰近鄉鎮也連夜展開呼籲捐贈等等,省內所有的塔樓都聽得到領唱者唱著讓人感動且觸動心靈的詩篇,長久以來那些詩篇被視為同情女神的問候,無人能抗拒祂問候的聲音。從每一座城市與鄉鎮開來的火車,不多久就把有同情心、樂意助人的人送到此地,遭遇不幸的人,亦即頂上無片瓦之人,收到親切的邀請和請求,住到親戚家或別人的房子裡,或者接受陌生人的款待。食物和衣服,車子與馬匹,工具、石頭和木柴,以及許多其他東西從四面八方湧入,要幫助他們。老人、女人與小孩因行善的手以及殷勤被接走而備覺安慰,人們悉心為傷者清洗並包紮,在瓦礫堆中尋找死者的同時,另外有人毫不遲疑地動手清理起倒塌的屋頂。打掉牆和樑柱以及所有必要的東西,為迅速重建而準備。雖然空氣中依舊殘存著殘酷的氣息,尤其是提醒大家哀悼死者以及出於尊敬而靜默,但人人的臉上和說話聲都透露著準備好了的欣喜,以及某種溫柔的喜麼味道。有志一同努力做一件事使人振奮,做一些非常必要、美好且有益的事,充盈著所有人的心靈。一開始一切在靦腆與沉默中進行,不消多時,愉快的聲音便到處可聞,聽得到一起幹活的人輕哼一首歌,不難想像他們在唱什麼,首先是那兩首古老的箴言詩:「神聖,就是幫助剛遭遇不幸的人;他的心如貧瘠花園汲取第一場雨水,以花朵和感激心情代替回答?」另一首為:「上帝之快活從共同行動中奔流而出。」
然而眼下缺少鮮花,足以使人唉聲嘆氣,第一批被發現的死者,覆蓋著人們從遭毀的花園收集來的花朵與樹枝。接下來大家到附近的村落搬運所有能拿到的花,但這次的災難實在很特別,不巧最大也最美的花園就是在三個被摧毀的鄉鎮,原本這個季節應該花開滿園。每年都有人來這裡觀賞水仙與番紅花,別的地方沒有一望無際的花海,也沒有如此嬌豔,色彩如此奇特的種類,現在全都毀於一旦。於是,人們站在那兒一籌莫展,不知道應如何滿足逝者的需求,其實每一個死去的人以及每一隻死去的動物,都應該好好地用當季的鮮花裝飾,尤其是突然又含悲地喪失生命的人,所舉行的葬禮要更豐盛華麗才對。
專注聽他說話的國王努力想擠出一個微笑,但他英俊的臉龐如此嚴肅,哀傷至極,根本笑不出來。
他好好地安頓他的心,完成他應盡的義務之後,那天夜裡,有關那次旅程的回憶開始在他的心頭湧動,於是他拜託他的兄弟讓他獨處一日,然後在思想樹下坐了一天一夜,攤開記憶中在陌生星球上見到的事物。一天他去找耆老,要求與他進行一次不公開的對談,然後把所有一切都說給他聽。
大鳥於是無聲地降落在地上,無聲地展開翅膀,吩咐少年把馬兒留在此地,與牠一起去找國王。
「你在這座森林可以找到我,」大鳥說。牠像一支箭射向高空,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藍色天際。
農夫看似沒聽慌他說的話,報信人於是重複一遍他的問題,他說:「你沒見過這種場面嗎?這是戰爭,這是一個戰場。」他指向一堆黑色的瓦礫,說:「那本來是我的房子,」少年很同情地凝視他的眼睛,他垂下眼睫看地上。
大夥兒再次點頭,說:「對,對,去找國王!」
「我是外地來的,」報信人說。
想著的同時,他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正走過田野,大概是農夫或雇農,他快步朝他跑過去,呼叫他。當他靠近一點兒看他時,少年嚇了一跳,同情襲上心頭,這位農夫醜陋不堪,幾乎不再像太陽底下的任何人。他看起像人,一個習於只想到自己的人,而且習慣了不管怎樣,發生的事都是錯的、醜的以及糟糕的,像一個自始至終生活在殘酷的恐怖夢中的人。他的眼中、整張臉以及人沒有一丁點兒快活或仁慈,無絲毫感激和信任,這個不幸之人似乎缺乏每一種最簡單、不言而喻的美德。
「我不知道,」少年說,「我但願這是一場夢,然而,請容許我說,我看不出有何不同,這件事應該是我在真實情況下知覺到的。那憂傷的陰影留在我心上,那個星球上有一陣寒涼的風吹向處於人生幸福時刻的我,因此我來問你,我敬仰的人,我應該怎麼辦?」
我們這座星球上的一個南方省分發生了極大的災難,一場可怕的暴風雨與洪水氾濫,伴隨著地震,三個https://m.hetubook.com.com大型村落及其所有花園、農田、森林以及農作,都被摧毀了。許多人與動物因而死去,最令人傷感的,是包裹死者以及適當裝飾他們墳地的花朵嚴重缺乏。
「明天你再去那山區一次,」耆老說,「爬到那個你發現寺院的地方。那位神靈的標誌實在奇特,我從來沒聽過有這樣的標誌,祂的確有可能是一位來自另一個星球的神靈。不然就是那座寺院和神靈都非常古老,源於我們最遠古的祖先,起源於久遠的時代,那時的人仍有武器,害怕以及畏懼死亡。親愛的,明天你就去那座寺院,獻上鮮花、蜂蜜以及歌曲。」
報信人突然想到,不知有多少具尚未埋葬的屍體還躺在恐怖的田野上,因此暫時打住,國王望著他點了點頭,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耆老默默地睜大他明亮的雙眸逡巡一遍,但沒有人站出來,也沒有人出聲。
國王坐在帳篷裡一個簡單、低矮的臥鋪上,一旁放著大衣,身後的暗影下蹲著一位僕人,他睡著了。國王屈身坐著,陷入深沉的思索之中。他的臉英俊但憂傷,曬黑的額頭上有一綹灰髮垂下,他的佩劍就放在他前面的地上。
找國王的報信人坐上去,騎在鳥背上。「眼睛閉起來!」大鳥發號施令,他照辦,他們兩個飛過黑暗的天空,安靜柔軟猶如貓頭鷹飛行,報信人的耳畔只有冷風的呼嘯聲。他們飛呀飛,整夜都在飛。
少年抬起頭來直視老人,說:「如果別人都不願意去,就讓我去吧。」
少年再也克制不住,冒犯這位極力壓抑,但如他所察覺,又是一位高貴的人,他失禮的問:「我請求你告訴我,你們為什麼在你們的星球發動這些戰爭?到底是誰的錯?你自己有沒有過失呢?」
農夫不語,驚訝又尷尬地笑,報信人問他:「告訴我,朋友,那些駭人、可怕的事,這裡怎麼了?」說著他用手指指四周。
老人友善地凝視男孩的眼睛,問道:「你為你那些花感到可惜吧?」
「謝謝你,」他說,「你可以為我做一件事。你讓我憶起我的母親,為此我向你道謝。」
「死就這麼糟糕嗎?」大鳥語帶譏刺。
耆老注視他,當下就看出,他會是稱職的報信人。但他只是微笑著說:「你想當我們的報信人,很好,但為何這麼多人當中偏偏只有你願意?」
「我不知道,」少年說,「也許是我覺得難過。」
他敬拜了神靈,獻上他在山腳下採摘,然後別在衣服上的一株風鈴草作為祭品。然後他在一個角落躺下來,因為他累壞了,想要睡覺。
耆老仔細聽,若有所思坐著,然後問他:「我的朋友,這些你真的親眼所見,或者只是一場夢?」
少年開口:「一隻鳥把我帶來這裡,我的國家發生了一場地震,我們想埋葬死者,但我們沒有花了。」
少年都聽進去了,為這個星球上的人所擁有的人生之悲涼與沉重而驚訝萬分,他有好多問題想要提出,但他有預感,他永遠無法理解這些陰暗又可怕的事情的原委,何況他覺得自己亦尚無強烈的意願想理解這些事。不是這些令人惋惜的生命紀律不彰,就是這個星球在沒有光明慈悲的神靈的情況下由魔鬼來統治,不然就是這個星球遭逢厄運,治理時鑄下的大錯與謬誤。若繼續追問國王,非要他回答及承認不可,都將令他尷尬萬分,同時也很殘忍,因為他的回答與自白肯定尖刻、忍辱屈從。那些生活在高度畏懼死亡,卻大量相互殘殺的人,臉上都有一種尊嚴盡失的粗鄙,就像那位農夫的臉,也如這位國王一樣,臉上盛滿強烈可怕的哀傷。他為他們感到難過,但又覺得他們非比尋常,幾乎可笑,以一種令人沮喪羞恥的方式顯得可笑而且愚蠢。
國王笑不出來,使得少年有些苦惱,「你好憂傷啊。」他說,「是因為這場戰爭嗎?」
「噢,不,大鳥,死沒那麼糟,死只是一種離別,我不是為了這個傷心。糟糕的是我沒辦法安葬我的朋友及我漂亮的馬兒,因為我們沒有鮮花了。」
國王出神地望著報信人,好久好久,看似對他魯莽發問感到不快,但他陰鬱的目光無法迎上這位外地人明亮又無惡意的雙眼。
四周有一股無以名之,難聞至極又使人心情沉重的味道瀰漫,怎樣也揮趕不掉。草叢中又躺著一具死屍,成群烏鴉圍繞,一匹沒有頭的馬,人與動物的骨骸,全都孤零零曝曬於陽光下,似乎沒有人想到鮮花與安葬。少年很害怕,大概和_圖_書是一場難以想像的災難把這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殺死了,死人太多了,他不得不停止摘花覆蓋他們的臉。惶恐、半閉著眼的他繼續走著,屍臭和血腥味從四面八方湧來,上千個廢墟和堆屍體的地方,如一陣愈來愈強大、夾帶著悲嘆與痛苦的浪頭打上來。報信人想自己仍困在一場凶猛的夢境中,感覺那應是上天的一個警示,因為他尚未用花朵裝飾死者,也沒有好好安葬它們。他重新想起昨夜那隻寺院屋頂上的黑鳥說過的話,以為又聽到了牠那尖銳的聲音,彷彿在說:「有比這更糟的呢。」
國王搖頭,「殺戮在我們這兒雖然不是太罕見,」他說,「但我們當它是最嚴重的罪行。唯一允許殺戮的,是戰爭,因為在戰爭中無法出於恨意或忌妒,為了一己的利益而殺人,大家都只是做團體要求他們做的事。如果你以為他們輕易就死去,可就錯了;如果你看過我們死者的臉,你便能看出,他們死得很艱難,他們死得艱難又不情願。」
大鳥的尖嗓子發出輕笑,然後伸直了身子,對男孩說:「你現在要去國王那兒,而我得為你指條路,對嗎?」
(一九一五)
「沒有,一朵花都沒有,要埋葬死者,卻不能用鮮花來布置,真是糟透了,不是嗎?他應該一身華麗,含著喜悅接受死亡才對。」
「我以前看過你一次,」他若有所思說,「不然就是你很像某個我小時候認識的人。」
清晨時分他們停了下來,大鳥說:「張開眼睛!」少年睜開眼睛,看見自己正站在一座森林的邊緣,腳下是籠罩在第一道曙光中發亮的平地,那光芒好耀眼。
「你是小孩,」國王說,「那是你還無法了解的事情。戰爭不是誰的錯,它自然而然發生,和狂風、閃電一樣,所有我們必須起而對抗它的人,並非戰爭的發起者,只是戰爭的犧牲品。」
「有比這更糟的呢,」大鳥說,牠的翅膀不耐煩地又拍又打。
到了半夜,少年爬起來,走出寺院,仰頭看那隻鳥。牠正拍翅並盯著少年看。
那隻大鳥也已經從雲端飛了下來,把他放在翅膀上,連夜飛回去,無聲無息又柔軟得像貓頭鷹飛翔。
這個省裡年紀最長的一位,是首批奧援人士中乘車現身者之一,很快就發覺自己被一堆問題、請求以及抱怨所包圍,他得很費神才能保持鎮定與好心情。但他不慌張失措,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而且友善,說話清晰有禮,白鬍子後面的嘴唇上總不忘掛上一抹沉靜親切的微笑,與他智者與諮商者的身分很般配。
「各位朋友,」他說,「我們遭遇了一場眾神用來考驗我們的災難,這裡所有受損的東西,我們要盡快重新建立起來,交還給我們的兄弟。感謝諸神,已然年邁的我還能有此經歷,你們為了要助我們的兄弟一臂之力,拋下一切趕過來。現在我們去哪裡弄花來,好讓親戚們為亡者舉行葬禮時,能把他們裝飾得體面也好看?只要我們活在世上一天,就不容許任何一位逝去的朝聖者在沒有鮮花裝扮的情況下下葬。這可是大夥兒的想法。」
聽這些話時國王的頭低垂了下去,此刻他抬起頭來,他的臉上有了變化,一抹微笑閃著微光,雖然他的眼中蓄滿淚水。
少年從很不安詳的睡夢中醒來之際,發覺自己躺在山間那座小小的寺院裡,他的馬站在寺院前濕潤的青草地上,嘶鳴著迎接白晝。他再也沒有聽到那隻大鳥,關於他到另一個星球的旅程,那位國王以及會戰的任何消息,那只是留在他心靈上的一個陰影,一個隱藏起來的細微痛楚,猶如一小根尖刺,好似徬徨無助的同情心令人痛苦;那也是一個在夢中折磨我們,小而未實現的願望,直到我們好不容易與那個偷偷盼著的人邂逅,對他示愛,分享其喜悅,看見他微笑。
於是他回到家鄉,因為他剛好經過名為親切思維的寺院,就走了進去,獻上蜂蜜,彈琉特琴唱了一首歌,向親切思維神靈敘述他的夢,那座寺院和那隻鳥,那位可憐的農夫以及戰場上那些死人,介紹最多的是那位國王及其帳營。然後他心情為之放鬆,在睡房裡掛起一幅世界統一的圖像,沉沉地深睡,為這些天來的辛勞休養生息。第二天一早,他加入鄰居工作的行列,一邊唱歌,一邊努力清除地震留下的最後痕跡。
少年跑了又跑,跑過瓦礫與暴行殘留,直到抵達野營地才停。那裡到處都站著武裝的男人,
和*圖*書沒有人正眼看他,他走在人群和營帳之間,直到找了那頂最大也最漂亮的帳篷,就是國王的帳篷。他走了進去。
「沒有花?」國王說。
「你們沒有國王嗎?」少年繼續問,農夫回答有,他又問:「他在哪裡?」那人指著對面,可以看見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型的野營地。報信人於是告辭,把手放在那人的額頭上,然後趕路。農夫兩手按住額頭,悲傷地搖著他笨重的頭,站立良久,呆呆地目送外地人。
他把他的問題重提一次,到了第三次時,一位少年走向他,十六歲的年紀,幾乎還是個孩子。他與耆老打招呼時低首斂眉,臉都紅了。
少年輕聲答覆:「我覺得很可惜,但我不是因為那個才站出來的。我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也有一匹少壯的駿馬,雙雙死於地震,兩個都還躺在大廳,一定要有鮮花才能入土。」
「我的朋友和我的愛馬都死了。」
國王沒有叫醒僕人,親手撩起帳篷的簾子,放陌生人走出去。少年懷著新的想法回到平地,在晚霞中看見天際一座大城市燃起熊熊大火,踏過死者與四分五裂的馬屍離去,直到天全黑,抵達森林山區的邊緣為止。
少年騎了一整天的馬,為了要盡快趕赴國王所在的遙遠首都,他抄了高山捷徑。到了晚上,天色漸暗,他拉著馬兒的韁繩,走一條陡峭的路穿過森林與岩石。
「那就是夢囉,」國王輕輕地說,「你讓我想起我的母親。說話,講些事情給我聽。」
「什麼事讓你難過了?」
少年重新控制自己,他走近那個人,態度非常和善,視他為遭逢不幸的人,親切地問候他,微笑與之攀談。醜八怪呆呆地站在那兒,大而無神的眼睛驚詫地望著。他的聲音粗啞,亦無音韻,有如地位較低的人在咆哮,但他無法抗拒少年目光中流露出來的開朗以及好聲好氣的信任。就在他呆視這個陌生人好一會兒之後,他布滿皺紋的粗糙臉上擠出了一個微笑或者獰笑——總之不好看,溫和卻也驚愕,彷若一個剛從地球最底層出來的重生靈魂的第一抹小小的微笑。
大鳥彎彎的喙子嘎吱嘎吱叫著,「小伙子,如果你除了這個沒有經歷過別的事情的話,你根本不識痛苦為何物。你沒聽過別人說起真正的不幸吧?關於恨、謀殺、忌妒之類?」
「英俊的男孩,」國王說,「我不確知你是小孩或智者,是神靈也說不定。我可以答覆你,你說的那些我們全都知曉並且深藏於心,我們對幸福、自由以及神靈皆有預感,我們有一則原始時代一位智者留下的傳說,他聽說統一的世界是空中的一種和諧協調。這樣說你滿意嗎?瞧,也許你是彼岸來的亡靈,但即使你就是上帝本尊,存在於你心上的,如快樂、權力與意志,其實也存在於我國人的心中,但只是作為一種預感、反射以及隱約的徵兆。」
現在他明白了,大鳥把他帶到了另一個星球,而他目光所及的一切,是真實情境,也是真理。他想起小時候聽人敘述幾則原始時代令人戰慄的童話時的感覺,此刻他又有相同的感受:讓人打哆嗦的驚恐,驚恐的後面心頭感到一種寧靜愉快的安慰,因為那些都遙遠得不得了,老早就發生過了。這裡的一切就像一則恐怖童話,驚駭、屍體以及食腐肉的鳥所形成的奇異世界,似乎沒有意義,無須順從難以理解的規矩,荒誕的規矩,順從它便一再發生惡劣、愚蠢以及醜陋的事情,而非美好又良善的事。
「你為什麼不睡覺?」大鳥問他。
耆老把手放在他頭上施以祝福,立刻為他挑了一匹上好的馬,他俐落地躍上馬背,敲敲馬兒的脖子,點頭告別,然後衝出村子,越過潮濕荒涼的田野離開了。
報信人上馬,騎了一整天,來到他的國王所在的首都,一切都顯示他確實是報信人,國王以仁慈的問候來歡迎他,觸碰他的額頭並對他說:「你的眼睛對著我的心說話,我的心應允了。你的請求在我聽到之前就已實現。」
他突然站起來,有那麼一剎那,國王的臉上展露一抹灑脫、雲開霧散的微笑,好似破曉時分,讓站著的少年好生訝異。
人群中有人大喊:「派他去,耆老,我們認識他。他是這村裡的人,地震把他的花園變成了荒地,那可是我們這兒最漂亮的花園哪。」
但他毫無睡意,瞌睡不像平常那樣,每晚自動來到他的臥鋪。岩石上的風鈴草,黑色的岩石本身,或者其他什麼東西,流淌出一股濃郁而痛苦的奇特香氣,那幅可怕的www.hetubook.com.com
神像在黑暗的大廳裡發出幽靈般的微光,屋頂上那隻怪鳥偶爾用力地拍打牠驚人的翅膀,有若狂風掃樹轟轟而鳴。
少年緘默地向國王鞠躬,就像他向自己的國王行禮那樣,他雙手交叉抱胸站著等候,等到國王朝他望過來。
「不對,大鳥,絕對沒有比這還要糟的事了。沒有鮮花獻祭就入土的人,將被禁止依照意願重生。至於沒有鮮花就把死者下葬並舉行葬禮的人,會在夢中看見亡者的影子。你瞧,連我也睡不著,因為我的亡者還沒有鮮花可裝飾。」
「所以你們很輕易就死了?」少年問,「在我的故鄉,死沒有那麼可怕,而且大部分的人自願去死,很多人高興地接受死亡:但永遠都不會有人膽敢殺死別人。你們的星球應該頗為不同。」
「你想幹嘛?」那人問陌生的少年。
聽到這些字眼的少年以為自己在作夢,他沉思片刻後很客氣地說:「哇,你這隻鳥,我記得呀;古老故事和童話中有這種事。但那都不是真實的,不然就是很久以前的世界,沒有花也沒有慈悲的眾神的時代,一度有過那種事。誰會想到!」
「哦,你認得路。」少年開心地喊出來,「是的,如果你願意帶我,我求之不得。」
「請原諒,國王,」少年的聲音很討好,「請原諒,在我離開這個奇怪的國家之前,還想問你一個問題。」
但他忍不住要提出一個問題。如果這些可憐人因故留在這裡,像逗留在外的孩子,成為一座永無寧日可期待的星球上的子民。假使這些人的人生就在抽搐的痙攣中度過,並且於不顧一切的謀殺中結束;當他們任死者曝屍野外,說不定還將之啃得一乾二淨——這些在原始時代的駭人童話中已出現過——,他們總要對未來有個想像。夢想著神靈出現,類似心靈的一株幼芽出現。否則,這整個美麗的世界便只是一個謬誤,沒有意義。
「陌生的國王呀,」報信人這會兒開口了,「你讓我好難過。瞧,我從另一個國家來,寺院屋頂上的那隻大鳥說對了:你們這裡的悲傷嘆息沒完沒了,比我能想到的多得多。你們的國家有如一場恐懼的夢,我不知道,你們是否由神靈或者魔鬼治理?瞧,國王,我的國家有一則傳說,以前我認為那只是童話世界,一縷輕煙而已,那是一則我們以前對這類事情,例如戰爭、謀殺以及絕望,也曾略知一二的傳說。在我們的語言中,早就沒有這些令人不寒而慄的字句了,雖然我們古老的童話書聽起來讓人心驚膽戰,也有點兒可笑。今天我學到了,這一切都是真的,我看到了只有原始時代可怕傳說中才能見到的景象,也看到都是你與你的子民幹下的,而且你們深受其苦。請告訴我,你們的心靈中難道沒有預感,你們的所作所為是錯的?你們難道不曾渴望過開明開朗的神靈,深明大義且愉悅的領導人及舵手?你們在睡夢中從不曾夢想過另外一個更美好的人生,沒有做大家不喜歡的事情,理性與紀律優於一切,人與人相遇時總是愉快、憐惜寬容的地方嗎?你們都沒想過,這個世界應是一個整體,應該充滿幸福快樂,有益健康,意識到整體並崇拜它,再用愛來服侍它嗎?你們真的毫不知悉,我們那兒稱之為音樂,禮拜以及極樂境界的東西嗎?」
「我本來要去找我們的國王,求他提供鮮花。」報信人繼續說道,「但我到達山區的寺院時,遇見一隻大鳥,牠說要把我帶到國王那裡,於是,牠帶著我飛到了你這邊。敬愛的國王啊,那是一位我不認識的神靈的寺院,大鳥就棲息在寺院的屋頂,石塊上的神靈還有一個很古怪的標誌:一顆心,一隻野鳥正在啄食的心。那天晚上我和那隻大鳥有過一次談話,直到現在我才明瞭牠話中的意思,牠說,這世上有很多,許許多多超乎我知道的痛苦和壞事。此刻我人在這裡,越過田野來到這裡之時,看見了無窮無盡的痛苦與災難,噢,比最令人心驚膽戰的童話中記載的還要多得多。既然我來了,國王,我想請問你,是否有我能為你效勞之處?」
一隻他從未看過的大黑鳥飛在他前方,他跟著牠走,直到黑鳥停在一間門打開的小型寺院的屋頂。少年讓他的馬在森林草地上休息,穿過木樑進入這個簡樸的聖地。唯一的獻祭品是一塊豎立起來的岩石,從黑色的岩石切割下來的,但本地並不生產這種黑色岩石,上頭還有一個這位報信人沒看過的古怪神靈標誌:一顆心,一隻野鳥正在啄食的心。
「是和*圖*書的,」國王說。
「我知道,」是耆老父親般的聲音,「朋友們,我現在想說出我們必須做的事。我們必須把所有今日無法安葬的困倦者移到寬敞的夏宮,往上安置到仍有積雪的山上。他們在那裡很安全,面容身軀在鮮花運來之前也不會改變。但是,這個季節能幫我們張羅到大量花朵的,就只有國王了。所以,我們必須派一個人去請求國王奧援。」
少年謝過並聽從耆老的建議。他拿了一罐上好的蜂蜜,與初夏時節第一場蜜蜂慶典先為貴賓送上的品質一樣,又帶上琉特琴。他在山裡找到了他摘下風鈴草的那個地方,還有那條陡峭的岩石小徑,通往森林的高處,也就是他曾短暫下馬步行的坡道。寺院的位置以及寺院本身,黑色的獻祭石和木頭柱子,屋頂和屋頂上的那隻大鳥,他一概找不到,今天找不著,隔天仍無斬獲,沒有人能依照他所描述的,指出那座寺院的方位。
「問吧!」國王請他問,這可是他給這個陌生人的特殊待遇;因為他覺得他在許多方面都像個優雅、成熟,一望即知很大器的人,同時又像個別人必須保護他的孩子,所以對他不必太嚴厲。
報信人立刻得到國王開立的一張特許狀,全國的所有花朵,只要他需要,皆供他使用,伴隨者與遞送員一同前往,馬匹與車輛也與他會合,當他幾天之後繞過山區,走在平坦的省道上,抵達他的省份,回到他的鄉鎮時,他帶著大批的車輛、手推車和籃子,馬與騾子,上面裝滿了從北方很多的花園和暖房摘來的美麗鮮花,現在他們有足夠的花來為死者戴上花環,大方地裝飾他們的墳塋,也包括根據風俗,要為每位死者種一棵灌木和一株果樹苗作為紀念。在他裝飾好並安葬他們,又在墳上放兩朵花,種植兩棵灌木及兩棵果樹之後,失去朋友和愛駒的痛楚便消失了,沉落在安靜明朗的紀念儀式之中。
少年遵循家鄉的規矩回答:「謝謝你,朋友,想請你告訴我,有什麼是我能為你效勞的?」
「快走吧,」他對報信人說。「去吧,讓我們發動戰爭、殺人!你把我的心變柔軟了,你讓我想起我的母親。夠了,夠了,親愛的英俊男孩。走吧,在新的戰役開打之前,快逃!血流成河,城市燒起來之時,我會想你;我會想到這個世界是一個整體,我們的愚蠢、怒火以及野性都不足以使我們與其分離。再見,代我向你的星球致意,幫我問候那位神靈,有野鳥啄食一顆心的標誌的神靈!我認得那顆心,也知道那隻鳥。記住,我來自遠方的帥氣朋友:當你想起你的朋友,想到作戰中的那位可憐的國王時,不要想到他坐在臥鋪上,被悲傷擊垮的樣子,最好想著他兩眼含淚,雙手染血微笑的模樣。」
「你是誰?」他很嚴肅地問,黑色的眉毛糾在一起,但他的目光停留在這位陌生人帥氣明亮的五官上,少年注視他的眼中充滿信任與友善,使得國王的聲音變柔軟了。
當年輕的報信人從森林走向遼闊的平地時,他覺得很不可思議,四周的一切都改變得如此厲害,以至於他不清楚究竟清醒還是在夢中。草地和樹木與家鄉的長的很像,太陽高掛,風在花兒盛開的小草間玩耍,但不見人影或動物,也看不到房子與花園,這裡似乎和少年的家鄉一樣,剛遭到地震摧毀。建築物的碎片、折斷的樹枝以及吹倒的樹木,東倒西歪的籬笆以及凌亂丟棄的工具散落地上,他忽然看見田野中央躺著一個死人,曝屍半腐,相當駭人。當下少年覺得非常恐懼,胃裡一陣作嘔,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那位死者的臉甚至沒有覆蓋物,看起來像被鳥啄了,因為腐爛而半毀,少年移開目光,找了些綠葉和幾朵花蓋在死者的臉上。
「這就對了,」耆老接著說,每個人都看得出來,他花白鬍子後的喜悅微笑閃閃發亮,「我們要派誰去找國王呢?他必須年輕力壯,因為路途遙遠啊,還有我們要把最好的馬給他。這個人還必須英俊瀟灑,心地善良,眼睛有神,這樣才會討國王歡心。他倒是不需要說很多話,但他的眼睛要能表達。上上之策是派一個小孩去,這個鎮上最漂亮的小孩,但一個孩子如何應付這種旅程呢?你們得幫幫我,朋友們,如果有哪位願意擔任報信人,或者有人知道誰適合,我拜託他說出來。」
「沒錯,」人人呼喊,「我們也這麼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