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女孩聽到女友的願望時輕嘆了一聲,益發密切地盯著鏡中的自己,然後臉紅通通地承認自己的朝思暮想,羞怯地說:「我呢,如果可以許願的話,我希望能有一雙無與倫比美麗的玉手,白皙粉|嫩,手指細長,還要指甲紅潤。」說時她看著自己拿橢圓形鏡子的手。那隻手並不難看,但稍微短了些,也寬了點兒,因為幹活兒變粗變硬了。
小女孩把鏡子放回去,手藏到背後,正想以個小驚嚇回敬這個男人,思索著犀利的話語;但她從他臉上看出他眼中的堅毅,於是彆扭了起來。「我許什麼願,關您什麼事哩?」只說這一句,她臉就紅了。
山
這個從森林走出來的男人看什麼都很專心,無視雜沓的人潮又推又撞,在連環圖畫攤子這裡瞧瞧,那兒讀一下印在灑了糖霜的薑餅上的箴言詩與格言,但他絕不多逗留,看似尚未找到他要找的東西。他慢慢地往前晃,來到偌大的廣場上一個賣鳥商販擺攤的角落。他聆聽了好一會兒不同的小籠子裡傳出來的聲音,回應牠們的鳴叫,並且對牠們吹口哨,有紅雀、鵪鶉、金絲雀以及篙雀。
山腳下、比城市稍高的地方有一座山谷,一條兩側種滿赤楊與楊柳的寬闊清澈小溪流串它的門戶,年輕的情侶會到那兒去,和山以及樹木學習季節帶來的奇蹟。另一座山谷的男人持續練習馬術與武器,每年夏至,一個陡峭高聳的圓形岩峰上都會發生一場大火。
法爾度國的人快樂的住在城市及許多山谷裡;為小孩受洗,經營市場和手工業,幫忙抬棺至墓園。所有父親傳給孫子,一直傳襲下去的是對那座山的所知與夢想。寶藏因牧人和捕獵岩羚羊的人,在懸崖上刈草的人、尋找花朵的人,高山牧場以及旅者而增加,詩人與作家又把它傳播出去;他們認得數不清的黑暗洞穴,隱密深淵中太陽照不到的瀑布,裂縫極深的冰川,他們學會辨識雪崩路線以及氣候地理,這個國度所面臨的溫暖和嚴寒,水與生長,天氣和風,皆由那座山而來。
山左思右想,它的眼睛,那座藍色的湖,都變混濁吃力了,變成濕地與沼澤,長有青草的地帶和小型的花場上有石屑飄下。山沉思著,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的聲響,感覺到聲音在飄浮,那是一首歌,一首人之歌,重新辨識出原來是強烈到發疼的渴念讓它顫抖。山傾聽那聲音,然後看見一個人,一位少年,全然籠罩在音調中,藉由風吹在和煦的天空中飄浮,上百個埋藏起來的回憶受到震動,開始緩緩飄落以及滾動。山看見一張有黑色眼睛的人臉,那雙眼睛眨呀眨問它:「你不想許個願望嗎?」
年度市集
「啊,」他聽見第一個女孩說,「我希望我有金紅色的頭髮,好長好長,一直到膝蓋!」
第三個年紀最小,也是三人中最興奮的女孩,她笑了起來,打趣地說:「這個願望不賴嘛,但妳知道手起不了大作用,我最想要的,是從今天起成為法爾度全國最好、最靈活的舞者。」
繼續走的當兒,他有時聽見有音樂從城裡傳出來,一陣轟隆之後走調,愈來愈頻繁,持續得也較久,最後有好似遠方瀑布嘩啦啦流下的聲音,音樂與一團亂的聲音,彷彿對面有一大群人歡聚在一起。現在有一條溪與街道並行,溪水寬而安靜,水面上有鴨子划水,藍藍的水下有褐色的海草。從這裡開始街道是上坡,小溪轉了個彎,一座石橋可以通往對岸。低矮的橋座上坐著一位瘦削、模樣像裁縫的人,他低頭睡著了;帽子掉落塵土,旁邊坐著一條滑稽的狗保護他。陌生人想叫醒睡著的人,主要是擔心他睡著睡著從橋座跌下去。但他先往下瞧一瞧,發覺高度有限,而且水很淺;於是他讓裁縫繼續坐著睡。
大家面面相覷,他不見了。當他們仰望那座新的山時,看見陌生人正往高處爬,身上的大衣迎風招展,看著他瞬間變得碩大無朋,正面朝向夜空,消失在山崖的一個角落。
當初年輕的人如今已然老去,當初年老的人現已逝去。不變也不老的,唯有那座山,當頂峰上的雪穿過雲層閃耀,它彷彿展露微笑,一副很高興自己不再是人,不需要根據人類時間來計算年齡的樣子。山崖在城市以及土地的上方發著光,它巨大的影子每天都漫遊過這個國家,它的溪流與急湍鄭重地向下方宣告一年四季之來去,這座山是大家的寶庫和父親。森林長在它上頭,草地上風吹過青草和花朵;它是泉水的發源地,雪和冰及石頭,石頭上滋長著彩色的苔癬,溪邊種著勿忘我。它的內部有洞穴,銀絲線般的水年復一年涓涓滴下,從岩石滴到岩石,如同不變的音樂;它是藏在深淵裡的祕密房間,以千年的耐性培養出水晶。從未有人來過頂峰,但有些人卻說,最上頭有一座小小的湖泊,只有太陽、月亮、雲和星星倒映在湖水中,此外無它。無論人或動物都沒見過這座山面對天空的那一面,連老鷹也飛不了那麼高。
時光匆匆,愛情山谷和武器廣場受到這座山保護,提供酪hetubook•com.com農、伐木工人、獵人以及木材筏運人充裕的空間;山供給石頭蓋房子,供應冶煉的鐵。山沉著地看著,從不插手干預,譬如第一場夏季大火熊熊燃起,山看了一百遍,接著又看了一百遍。山看著下方城市無力的手臂向外延伸出去,然後超出了老城牆;山看見獵人忘了帶弓弩,用火器射擊。幾百年流逝之於它猶如季節更迭,一年好似一小時。
現在,大家都在談發生在這個攤子邊上的奇蹟,大聲嚷嚷,一個也在一旁觀看的做手工藝的小伙子,張大眼睛站在那兒,像石頭般呆視著陌生人。
小提琴手閉上眼睛思索了片刻,然後輕聲說:「我想要一把小提琴,能讓我拉出優美的樂章,全世界的噪音再也吵不到我的小提琴。」
陌生人仔細打量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皮製的錢包,拿到這位興奮過頭的矮小男人面前。「等等!」他說,「你們有誰掉了這個錢包?錢包裡有半枚銀幣。」
「我,是我掉的,」單身漢大叫,「錢包是我的。」
當這座山感受到何謂消逝,它哆嗦了一下;感受到它的頂峰向一邊陷落並且往下傾覆時,山打了個寒顫;岩石碎片滾向它,然後滾過早就被石頭填滿的愛情山谷,直到向下滾入大海為止。
「不需要?想清楚喔!」陌生人大聲說道,「你儘管說你想得到的東西。」
女孩突然嚇了一跳,轉過頭去,因為鏡子裡她的臉後面還有一對她沒見過的又黑又亮的眼睛看過來。那是陌生男子的臉,站在她後面,而她們三個根本沒注意到他。她們驚訝地盯著他,他點頭致意並且說:「妳們三個人許下了三個美麗的願望,女孩們。妳們真的希望如此嗎?」
他走了,房子和花園空蕩蕩,灰塵越過馬路悄然落下,馬兒疾步和銅管樂的聲音漸歇漸消散,剛在收割過的田地揀食剩餘穀粒的麻雀飛過,沐浴在白色的灰塵中,看看這陣喧騰之後還留下什麼。街上空無一人,死氣沉沉又炎熱,只有偶爾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微弱模糊的歡呼,以及類似號角的樂音。
「你要不要也許個願望呢?」陌生人突如其來問他。小伙子大吃一驚,不知所措,無助地四下逡巡,想找出能許願的東西。他看見攤子前面有位豬肉師傅以及掛起來的好大一串又厚又紅的熟香腸,他結結巴巴地指著它說:「我想要這樣一串熟香腸。」瞧,他脖子上不正掛著一串?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爆出笑聲,大叫起來,人人試著擠到前面來,也想要許一個願望。他們都獲得了允許,隊伍中的下一位比較大膽,希望得到一件從頭到尾都用新料子做的節慶服裝;才說出口,身上就裹著一件精美新穎的衣裳,連市長穿的都不如他。接著來了一位鄉下婦人,她鼓起勇氣隨口要求十枚銀幣,銀幣馬上就在她口袋裡叮叮噹噹。
以前的事情再也無人知曉,那場不可思議的年度市集當然留下了一則美好的傳說,每個法爾度人都獲准許下一個願望。至於這座山是在那一天形成的,已經沒有人願意相信了。這座山倒是無妨,從事情一開始就在那裡,而且會永遠屹立不搖。這座山是家鄉,這座山就是法爾度。關於那三個女孩以及那位小提琴手的故事,大家反而很愛聽,從以前到現在的某個地方,總會出現這樣的畫面:門扉緊掩,一位少年忘我地拉小提琴,一邊做著夢,忽然間消失在他最優美的一支曲子之中,和那位飛向天際的小提琴手一樣,向前飄。
此時有一位肥胖的有屋階級走了出來,許了一個與資本有關的願望:在他的房子上蓋一個新的屋頂。嶄新的磚頭和石灰刷白的煙囪旋即在他的巷子裡閃閃發光。大家再次騷動了起來,人人的願望檔次都提升了,不多時就瞧見有一個不知羞的男的,非常低調地希望得到一棟位於市集廣場的四層樓房,一刻鐘之後他已經躺在自己的窗戶緣飾邊,從那兒向年度市集這裡望過來。
「當然,當然,還給我!」
被魔術迷得神魂顛倒的群眾中,有一個手持散步用的手杖、年紀稍長的單身漢努力往前走,顫巍巍地擠到前面來,因為激動差點兒說不出話來。
這座山寸土不減靜靜的過日子,每天遙望紅紅的太陽從海上升起,在山的頂峰繞上一圈,從東轉到西,每天晚上循著同樣的寧靜路線看星星。每到冬天,厚厚的雪和冰將它覆蓋,每一年雪崩挑選一條路線爆發,留下的殘雪旁有淺藍色眼睛的夏季花朵,藍的、黃的,花兒展顏;小溪潺潺,湖水變藍了,太陽下也變暖了。迷失的水流在看不見的山溝裡低吼奔騰,山巔最高處的那座小而圓的湖泊被冰封住了,終年等待,只為了盛夏短暫張開它的明眸;陽光照在湖水上的時候不多,只有短暫幾個白天,星星照耀水面的時刻也不長,僅有少數幾個夜晚。黑暗洞穴裡的水滴滴答答,永不休止地扣擊著石塊;千年水晶在隱密的峽谷裡忠實地長大,直至完美無瑕。
賣鏡子的小販晃了過來,其他人也在聽他們說話。陌生人把帽沿拉高,露出高而開闊的額頭及一雙迫切的眼睛。他和氣地向三位女孩點點頭,微笑說道:「瞧,妳們許下的願望已經實現嘍!」
走過一小段陡坡之後,來到和-圖-書了法爾度城的入口,城門大開,連個人影也沒有。男人走進去,他的步伐在鋪了石板的巷子裡突然發出偌大的聲響,巷子的兩側停了空著、卸下套具的馬車及四輪單駕輕便馬車。別的巷子傳出噪音和模糊的喧嘩,這裡卻沒看見人,這條小巷光線不充足,只有上方的窗戶映照出金色的日光。健行者在這裡休息了一下,坐在一輛馬車的車轅上。當他繼續趕路時,他把那個在別處撿到的黃銅片放在駕車人坐的板凳上。
這條荒涼的街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安靜,兩邊的草長得很茂密,布滿灰塵而且曬得枯黃。幾隻雞在一旁的莊園裡跑來跑去,四下無一人,牠們時斷時續咯咯叫,在暖和的陽光下恍恍惚惚。一座淺藍色的甘藍菜園裡,有一位老婦彎著身子從乾旱的土裡拔出雜草。健行者喊了她一聲,問她到城裡還有多遠?但她耳朵背,他提高嗓門重說一遍,她只是茫然地望過來,搖了搖滿頭白髮。
瞧,他手上有一把美麗的小提琴和一把弓,他拿起琴開始拉:甜美宏大如同天堂之歌。聽到這樂音的人都停下腳步,側耳傾聽,眼神變得莊重。小提琴手愈來愈真摯投入,拉得愈來愈高明奧妙,他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往上拉抬,消失在空氣中,他的樂音仍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如晚霞般的微光朝這裡照過來。
是的,時代不一樣了,它怎麼老是回憶人們,想著他們呢?夏至大火燒起來,年輕人成雙成對走在愛情山谷裡的時候不是很美嗎?哦,他們唱的歌多甜美、多溫暖啊!
幾世紀過去了,下沉,四周被粗糙的礫漠所包圍,將死的山緬懷它的夢。那時節怎麼回事啊?不是有一種聲調,一根精細的銀線將山與消逝的世界繫在一起嗎?夜裡它費勁探挖腐朽的記憶,心神不定地摸索綻開的線,不斷俯身向過往的深淵。——很久以前的一個團體,一種愛,不也曾使它熱血沸騰嗎?寂寞、巨大的山,不也一度是同類中的一個嗎?——當初它也有過一位母親吧?
「我希望,」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希——望兩百……」
小提琴手驚異地聽他說,因為那男人不讓他安靜,他放下琴,戴上帽子;他的朋友默默地跟在後頭。才踏出家門,就看見半座城的人有了怪異的改變,像作夢似的蹣跚地走過家家戶戶,昨天灰撲撲、兩肩下垂、眉眼低低的人們,現在卻趾高氣昂,盛裝打扮。他倆原本認識的乞丐,此時駕著四乘馬車,或者從華屋的窗子左顧右盼,好不神氣。一個瘦長的男人,從外表看大概是裁縫,一條嬌小的狗兒追著他跑,他汗流浹背疲累的拖著一個又大又重的袋子,一塊一塊金子從袋子上的小洞掉到鋪石路面上。
陌生人停在這個賣鏡子的攤子前,看似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來看鏡子的人潮之中,有三個本地的年輕女孩;他站到她們旁邊瞧著她們。三個都是活發健康的農家女,不算美麗但也不難看,穿著鞋底堅固的鞋和白色長襪,綁著金色、被太陽光曬淺的辮子,一雙雙勤懇的青春眼眸,三人手上都各有一面鏡子,都不是大而貴的,她們猶豫著是否要買?好久了還拿不定主意,失魂、茫茫然直視光潔的鏡面,瞧著自己的模樣,嘴巴與眼睛,脖子上戴著的小飾物,鼻尖上的幾顆雀斑,光滑的頭髮,粉紅色的耳朵。她們變得安靜又嚴肅;站在她們後面的陌生人睜大眼睛,幾乎滿心歡喜地從三面玻璃片覷著她們的形影。
有一次,夏至大火一整年中都沒有在山的平頂上發出紅光,從此遂為人遺忘了,山並不憂慮。練習武器的山谷在漫長的時間裡變荒涼了,車前草和薊草以跑馬場為家,山也不擔心。長又長的幾百年時光中,一次山崩改變了山的形狀,滾落下來的岩石,把半座法爾度城變成廢墟時,山不曾阻止。山鮮少往下看,遭毀壞的城市倒塌後並未重建,山亦不曾察覺。
一個男人從森林裡走出來,寬寬的帽沿蓋過眼睛,一派悠閒走在幾無人煙的省道上。他個子很高,步伐穩健,是那種經常徒步旅行的健行者該有的步伐。他穿了一件不起眼的灰色衣服,帽沿下的眼睛謹慎鎮靜地望向前方,那是一雙一個對這世界別無所求,但專注地觀察每一樣東西,什麼也不忽略的人的眼睛。他眼觀八方,看見駛過的數不清的凌亂車轍痕跡,一匹駿馬的蹄印,左後腿的馬蹄有些磨損,看見煙霧迷漫的遠方,法爾度城內小而閃爍的屋頂自山丘上突起,看見一座花園裡有位嬌小的婦人驚慌失措亂竄,聽見她呼喊某人,但那個人沒有回應。他看見路邊有金屬微微發光,彎腰拾起一塊燦亮的圓形黃銅片,從馬頸上掉落的,他把銅片放進口袋,然後看見街邊有一叢老山楂屬灌木,前面幾公尺剛修剪過,看得出來一開始的工作仔細又整齊,而且剪的人心情愉快,再往前半步就變了;不是剪得太多,就是沒剪掉的枝椏鑽出來,像鬃毛似的扎人。這個陌生人接著又在街上找到一個娃娃,猜想車輪曾經輾過它的頭,瞧見一塊黑麥麵包,上頭的奶油雖已融化,但油漬仍然泛著光;最後他發現一個牢固的皮製錢包,裡面有半枚銀幣。他讓娃娃靠在馬路緣的側石上,把麵包剝成細屑餵麻雀,有半枚銀幣的錢包則放進口袋裡。和_圖_書
小提琴手搖搖頭,說:「噯,讓我安靜就好!我什麼也不需要。」
大家都瞧見了,奇蹟真的發生了,顧客們立刻從市集廣場以及城裡蜂擁而至,圍繞著賣鏡子商人的攤子,形成奇大無比的陣仗。許多人說說笑笑,有人啥也不信,滿口猜疑,但也有不少人發起願望高燒,雙眼發紅、臉頰發燙跑過來,因為貪心與憂慮而面容扭曲,因為人人唯恐自己汲水之前,泉水就乾涸了。男孩們希望獲得蛋糕、弓弩、狗、滿滿一袋榛子,書和九柱遊戲;女孩們帶著新衣裳、絲帶、手套以及陽傘開心地離去。一個十歲的男孩丟下奶奶跑過來,因為一大堆好東西以及華麗的年度市集而情緒激昂,他希望有嘹亮的嗓音,一匹活生生的小馬,一定要黑色的唷;說時遲,那時快,一匹黑色小駒在他後面嘶鳴,頭親暱地摩娑他的肩膀。
另外那個希望擁有一雙細緻的手的女孩,認為可以信任這位魁梧的男人,他既像父親又很值得尊敬。她說:「沒錯,我們確實這麼想的,有誰能許下更美好的願望嗎?」
(一九一五)
一條巷子還沒走到底,四周就響起了年度市集上的喧騰;上百個攤子的商人大聲叫賣著貨物,小孩吹起鍍銀的喇叭,肉鋪師傅從一口沸騰的大鍋子裡撈出一長串新鮮、滴水的香腸;一位江湖術士站在高高的看台上,透過一副厚厚的玳瑁眼鏡仔細觀看,掛起一塊寫了所有人類病症與殘疾的牌子。一個留著黑色長髮的男人,打郎中的攤子走過,身後有他用粗繩牽著的一頭駱駝,駱駝傲然地從長長的頸子往下俯視人群,咧開的嘴唇偶爾咀嚼一下。
通往法爾度這座城市的道路橫跨丘陵起伏的土地,一會兒經過森林或綠意盎然遼闊的草場,一會兒經過玉米田,愈接近城市,路上的農莊、牛奶場、花園以及鄉村別墅就愈多。海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肉眼看不到,世界彷彿僅僅由小山丘、小而美的山谷、草場、森林、耕地以及長滿水果的草地形成,此外無他。這塊土地上,水果和木頭,牛奶與肉,蘋果及榛子應有盡有,村落都美觀整潔,人們循規蹈矩,無人願意冒險或興風作浪,如果鄰居過得並不比自己好,那就皆大歡喜。只要沒有什麼特殊事件,法爾度這個國家就和世上大部分國家相似。
其實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年度市集了,城裡所有的人都像河流的源頭似的,只流向賣鏡子的攤位,陌生人站立、人人可許願的地方。因為驚奇而發出的喊叫,忌妒或者嘲笑,尾隨著願望一起出現。一個餓肚子的小男孩除了裝滿帽子的李子之外,別無其他願望,有一位比較不那麼謙虛的人,用銀幣把他的帽子填滿。接下來一位肥嘟嘟的雜貨店老闆娘甚至贏得歡呼與掌聲,因為她希望能擺脫一個沉重的贅疣。從這裡可以看出怒氣與猜忌的能耐,這位老闆娘的丈夫與她向來不睦,才剛和她吵了一架;於是他克制住想致富的願望,以此交換那個消失的贅疣重新長回去。但這只是一個特例而已,許多殘疾人士和病人被帶了過來,當癱瘓者開始跳舞,盲者滿溢快樂的眼睛迎向日光之時,這群人重新神魂顛倒了起來。
兩位少年的腳不由自主走到了市集廣場,在賣鏡子的攤子前停下。那位站立的陌生男人對他們說:「你們不必急著許願,我正想走了呢,說吧,你們想要什麼,別勉強自己。」
到最後法爾度城裡僅僅只有兩個對這樁奇蹟一無所知,因此不曾許下任何願望的人。城外一間老宅子裡,有兩位少年窩在窗戶緊閉的高高的閣樓上,其中一人站在房間中央,小提琴夾在下巴,渾然忘我地拉奏著;另外一個坐在角落,兩手托腮,全心全意聆聽。向晚的太陽穿過小小的窗戶斜照進來,桌上的一束花因此深深映紅,再從牆上折射到破爛不堪的地毯上。房間裡的光線好溫暖,充盈著小提琴灼熱的聲音,彷若一間寶石發光的祕密寶庫。提琴手拉琴時身子搖來晃去,閉上了眼睛;聆聽者靜靜地坐在地上,忘我地凝視前方,一動也不動。
這些全都不入山的心和眼,但它開始為別的事操心,光陰如梭,瞧,這座山老了呢。當山看著太陽升起、移動然後又離開,景象與從前不大一樣了;當山看著星光映照在蒼白的冰川上,竟不再自覺與星子相同。太陽和星星現在對山而言不那麼重要了,重要者,是它自己和它的內在。因為山感覺到,它的岩石與洞穴下有陌生的手在往深處挖,如同堅硬的古老岩石變得容易碎裂,一片一片風化了,又像溪流與瀑布底部之侵蝕。冰川縮小了,湖泊變大了,森林變成石頭遍布的原野,草地變成了黑色的沼澤;更遠處呈尖銳薄片狀的地方,冰磧石和鵝卵石如光禿禿的紐帶,流淌至陸地,而下方的陸地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石頭出奇的多,有奇怪的燒灼狀,十分安靜。隨著時間,山愈來愈退縮,太陽和星星不同於它,這讓山感到高興。與山略同的,是風和_圖_書和雪,水與冰;與山相仿的,是貌似永恆卻緩慢消失、緩慢消逝的東西。
「對呀,」其他人說。「咦,那個陌生人到哪兒去啦?」
「這會兒您連我的提琴手也搶走了!」少年說。「我這輩子就只想聆聽和注視,最好心裡只想著不會消逝的事物。所以,我許願,我想當一座山,和法爾度這個國家一樣大也一樣高,我的頂峰要穿過雲霄。」
這天清晨,公雞第一次啼叫之後,這條通往法爾度市(與國名相同)的美麗道路就熱鬧非凡,車流不斷,一年僅此一次,因為今天在城裡要舉行一場很大的市集,方圓四十英里內,無論農夫、農婦、師傅、小伙子、學徒工、雇農、女僕、男孩、女孩,沒有哪一個不是從幾星期以前就開始想著這場大市集,夢想著來逛一逛。不是每個人都去得了,還是有人得照顧牲口與幼兒,病人及老人。運氣不好的人得守在家中,看管房子和庭園,抽中這個籤的人彷彿像是一整年都一事無成。一大早就豔陽高照,夏末蔚藍的天空,暖洋洋又充滿歡樂氣息,讓留守的人惋惜不已。
最後全城的人都來了,如癡如醉。願望一一實現的情侶們手牽手漫步,窮人家乘坐四輪單駕馬車而來,還穿著今天早上換上的補釘衣服。許多這會兒為自己剛才許下了不明智願望懊悔不已的人,不是含悲離去,就是在市集的老噴泉邊,噴泉因為某個愛開玩笑的人許下的願望而滿溢著上好的葡萄酒,他們藉酩酊大醉忘掉許錯願望這件事。
一小時後他卻停了下來,慍怒地踱步回家,因為沒有哪個小伙子走過或駕車經過時不驚詫地看他修剪灌木叢,並且拿他不合時宜的勤奮大作文章,讓女孩們聽了開懷大笑;當他發火並用長長的剪子作勢威脅時,所有人都揮舞著帽子再笑著對他揮手。現在他坐在關了門的店面後頭,忌妒地透過門縫往外看。後來他氣消了,看到最後一批稀稀落落的市集訪客匆忙趕路,好似快樂無比,於是他穿上靴子,放一枚銀幣在兜裡,拿起手杖正打算走。他忽然想到,一枚銀幣是很多錢耶;取出它,另外放半枚銀幣到皮包內,然後繫緊皮繩。接下來他把皮包放進袋子裡,鎖上門和花園,走得很急很快,到達城裡時,他甚至超過了幾位徒步者,甚至超越了前面的兩輛車。
於是,他腳下的土地開始隆隆作響,並且開始搖晃,發出清脆的哐啷哐啷,鏡子一面接著一面摔碎在鋪石路面上,市集廣場搖搖擺擺往上升,像一塊布似的提起,一隻熟睡的貓在這塊布底下醒了過來,背部隆起騰躍。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席捲全民,幾千人尖叫著逃出城,跑向原野。留在市集廣場上的人看見城市後方升起了一座高大的山,高聳入天邊的晚雲。他們又看見山下那條靜靜的小溪變成了奔騰的白色,從山上長驅直下,形成許多瀑布,蹦蹦跳跳進入山谷。才一眨眼工夫,整個法爾度國就變成了一座宏偉的山,法爾度城位於山腳下,遠遠的山凹是海洋。沒有人遭殃或波及他人。
婦女和女僕挽著小籃子,年輕人臉頰刮得光潔,每個人都在釦眼插一朵丁香或紫菀,人人都把星期天穿的好衣服穿上,女學生的辮子綁得特別用心,陽光下的髮辮因為抹了水和油而亮晶晶。駕馬車的人在馬鞭把手上別上一朵花或繫一條紅色細帶。有些人喜歡幫他的駿馬套一件及膝的寬大衣裳,上頭掛著燦亮的黃銅片做裝飾。幾輛兩側有欄杆的馬車駛過來,用彎而圓的山毛櫸枝椏製作成頂棚,棚下挨蹭著坐滿了人,籃子或小孩放在腿上,大多數人在高聲合唱,時不時有一輛特別用旗子以及紅藍白色的紙花,再襯上綠色的山毛櫸樹葉的車子,高奏著鄉村音樂呼嘯而過,人們從半明半暗的枝椏間瞧見金色的法國號與喇叭燦燦發亮,好看極了。太陽升起後就開始徒步趕路的小孩們,此刻哭了起來,滿身大汗的媽媽忙著安慰他們,有些孩子則登上好心駕車人騰出的座位。一位老婦人推著一對雙胞胎坐的嬰兒車,兩小娃兒都睡了,枕頭上另有兩個布娃娃,腮幫子和他倆的一樣圓又紅,也穿著亮麗的衣服,而且閃閃發光。
「你呢?你想要得到什麼?」男人問另一位少年。
騷動持續著,保母們跌跌撞撞衝出房子,拖著她們照顧的小孩的手臂,臥病在床的人換上襯衫,很吃力地在巷子裡奔跑。一位從鄉下徒步來逛市集的嬌小女人到達時搞不清楚狀況,以為走錯地方而非常失望,當她聽說了許願的事情,就抽抽噎噎地哀求,希望能找到她走丟的孫子,孫子必須毫髮無傷。瞧,正在騎那匹黑色小駒的男孩馬上就來了,笑著投入她的懷抱。
他忽然覺得周遭好亮、好耀眼,好像陽光全都擠到這唯一的一個點上,他走近些,原來是市集裡一個攤子上掛著的一面大鏡子,旁邊又掛著其他鏡子,十面、百面,許許多多,大的小的,四方形、圓形和橢圓形,掛的、立的,拿在手上的以及放在提包裡小巧的鏡子,可以隨身攜帶,才不會忘記整理儀容。站著的小販高舉一面晶燦的鏡子對著太陽,反光一閃一閃的在他的攤子上跳舞;他不知疲累地喊著:「鏡子,女士們、先生們,這裡買鏡子喔!法爾度最好的鏡子,最便宜的鏡www•hetubook•com•com
子!鏡子,女士們,上好的鏡子!您只管照一照,貨真價實,最好的水晶做的!」
一切都會消逝,所有新的都會變舊、變老。年度市集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彼時許願成為富人的人中,有些沒多久又變窮了。希望有一頭金色長髮的女孩早就有了丈夫和孩子,全家人每年夏末都會到城裡逛年度市集。許願擁有靈活的跳舞身手的女孩成了城內的大師,始終跳得很出色,比某些年輕舞者跳得還要好,她的丈夫希望得到很多錢,這兩個活力充沛的人大概在生前就花光了那一大筆錢。第三個女孩,想要一雙柔荑的那位,所有人當中就屬她最常想起那個鏡子攤前的陌生男人。她沒有結婚,並未致富,但一直有一雙好看的玉手,而且為了保護手而不再從事農務,有需要時,她便照顧村子裡的孩童,講童話和故事給他們聽,所有小孩都因為她才知道那個關於年度市集的稀罕故事,窮人如何變有錢,法爾度國又如何變成了一座山之類。每當她講起這則故事,微笑地凝視她纖細的公主柔荑,心中深受感動,充滿憐愛。她讓人們以為,當年在鏡子攤前,別人抽中的幸運籤都不如她的好。人們嘆道:這個人哪,貧窮、終生未嫁,只好講精采的故事給別人家的小孩聽。
年邁的山全然沉浸於回憶之中,鮮少察覺到又過去了幾百年,它的洞穴內到處在撞擊,發出低低的雷鳴聲,然後移動。每當山想起人們,便有一首源於過往世代的沉鬱和音,一種不被了解的感動與愛,一場幽暗漂浮的夢,使它倍覺痛苦,彷彿它一度也是人,或者與人相似,高歌過也聽過別人歌詠,關於往日的想法,似乎很久以前一度浮上它的心頭。
他拿到了他的錢包,卻因此錯過了他許的願望,當他會意過來時,他怒氣沖沖舉起他的手杖向陌生人,但沒打著他,只把一面鏡子打了下來;碎裂的聲音尚未完全歇止,小販已經站在他面前索賠了,單身漢只好付錢。
住在這條路上、今天市集結束後無須趕路的人,度過了一個輕鬆愉快的早晨,睜大眼睛等著看熱鬧。但可看的並不多,一個十歲的男孩坐在一座花園的台階上哭泣,因為他得和奶奶留在家裡。當他坐得夠久也哭夠了時,剛好看見幾位村裡的男孩快步走過,於是他大踏步走上街,加入了他們的行列。距離這兒不遠的地方住著一個有點兒年紀的單身漢,他因為心疼錢而不想知道任何與年度市集有關的事情。他打算在大家只顧著吃喝玩樂的今天,靜靜地一個人修剪他花園裡高高的山楂屬灌木叢。非剪不可了,他也這麼認為,清晨的露珠正要消失,他就拿起那把大大的荊棘剪子,開心地幹起活兒來。
山更加密切地把溪流引進山谷,更謹慎地讓雪崩滾落,更溫柔地讓陽光照在花開的草地上。此外,進入高齡的山重新想起了人們。倒不是山認為人類與它相像,但山開始盼望著人們,它開始覺得孤獨,開始回想往事。那座城市儼然不存在了,愛情山谷裡不再有人唱歌,高山牧場上不再有茅舍。沒有人了,全都死了。周遭變得寂靜,委靡枯黃,位於空中的影子下。
女孩們妳看我、我看妳,然後各自去照鏡子,三人又驚又喜,臉色發白。一人有了一頭濃密的金色捲髮,長到膝蓋。第二位用她白皙纖細的公主玉手拿著鏡子,第三位則突然穿上紅色的皮製舞鞋,腳踝纖細得像一頭麋鹿。她們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擁有一雙高貴玉手的那位喜極而泣,靠在友人的肩上,把歡欣的眼淚灑在她長長的金髮上。
於是山許下一個願望,一個悄悄的願望,它這麼做之時,每一種曾經讓它痛苦的煩惱皆自身上脫落。那座山和那塊土地崩塌了,以前是法爾度的地方,無邊無際的海洋澎拜起伏,太陽和星星在海上換崗。
年輕人到處跑來跑去,傳播這個美妙的奇蹟。有人講起一位忠心的老廚娘,說她正站在爐灶前為主人家煎一隻鵝,歡呼聲當然也從窗戶傳進了她的耳朵。她無法抗拒誘惑,跑到市集廣場,好快快許下富足幸福人生的願望;她在人群中愈是往前推擠,她的良心就愈顯得不安,當她終於排上隊並且獲准許願時,卻又統統不要了,一心只願在她回家之前,那隻鵝千萬別燒焦了。
「您想要拿回去嗎?」
巷子裡傳來腳步聲,大門被撞開,笨重的步伐咚咚咚踩在樓梯上,來到了閣樓。是這家的主人,他用力推開門,又笑又叫嚷地走進房間,提琴聲戛然而止,那位沉默的聽眾猛然跳了起來,老大不開心。受到打攪的小提琴手同樣一臉迷糊,而且很生氣,譴責的目光投向那張笑吟吟的臉。但那人沒理會這些意有所指,像喝醉酒的人揮動手臂,大喊:「你們兩個儍瓜,還坐在這裡拉提琴,外面的世界全變啦。醒過來,快跑,別到得太晚;市集廣場有一個男人,能讓每一個人許的一個願望統統實現。這樣你們就再也不必住在閣樓上了,常常欠繳低廉的房租。起來,向前走,現在還來得及!今天我也變成了一個有錢人呢。」
站在賣鏡子的攤子旁,把一切看在眼裡的老男人對他的鄰居說:「這世界瘋了;我慶幸自己沒多久可活了,就是那位小提琴手讓我難過,我倒真想聽他演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