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難走的路

「我們休息一下吧,」我對嚮導說。
嚮導停步,默默地看過來,無絲毫責備的意思,但其中包含了他都理解,他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知識、預感、之前就理解了。
他耐心地微微一笑,於是我倆坐下。天氣涼爽,從峭壁口悄悄吹起一陣陰暗、挾帶風砂的冷氣流。
嚮導就是用這種微笑注視我,踏出進入幽暗峭壁山谷的第一步,而我恨他也愛他,好似一個被判刑的人對於架在他脖子上的斧頭既恨又愛一樣。我尤其痛恨與蔑視的,是他擁有的知識、領導力以及冷靜,他沒有弱點。我痛恨我所擁有的一切:承認他正確,同意他的看法,想和他一樣,並且想要追隨他。
我遲疑地站在峽谷入口,幽暗的峭壁口,轉身向後看。
討厭、討厭,走這條路真討厭!讓這個不討喜的峭壁口折磨我,渡過冰涼的溪水,昏天暗地中沿著那狹窄險峻的深淵爬,可惡極了!
(一九一六)
陽光灑在這個翠綠愜意的世界裡,草地上的褐色草花隨風擦亮。那邊很好,那邊有溫度與珍貴的舒適,心靈在那邊低聲哼唱,滿意得像濃郁芬芳和光亮中的一隻毛茸茸的野蜂。我扔下一切,想爬上山去,我大概是個儍瓜吧。
我嘗試希望更強壯、更真摯,藍天持續擴大,小徑愈來愈好走,我確實偶爾輕鬆地走上一整段,走在嚮導旁邊,一句怨言也沒有。我出乎預料看見上面的頂峰,陡峭非常,在通紅的日光中熠熠生輝。
那是一座不尋常的山,一座古怪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頂峰!頂峰上無窮無盡的赤|裸山壁讓我們爬得好辛苦,頂峰上的那個石塊長出了一棵樹來,一棵小而粗、有幾根短卻強壯粗枝的樹。它站在那裡,難以想像的寂寞與奇異,頑固剛毅紮根岩石內,粗樹枝之間猶見冷冽的藍天。一隻黑色的鳥端坐樹梢,啞著嗓子在唱歌。
在超越世界頂端的地方短暫休息時,我做了一個安靜的夢:太陽冒出烈焰,岩石燒紅了,整區呆滯凝視,鳥兒嘎嘎。牠粗啞的歌名是:永恆,永恆!那隻黑鳥唱著,牠錚亮嚴厲的眼睛盯著我們,彷若一塊黑水晶。牠的目光令人無福消受,牠的歌聲也讓人難以忍耐,尤其可怕的是這地方之孤寂與空虛,荒涼蒼穹令人眩目的遼闊。死亡是難以想像的極大歡樂,留在此處等於無名的苦痛。必須有什麼事情發生,刻不容緩,當下,否則我們就變成石頭,而世界陷入驚悚之中。我感覺得到那個事件擠著壓著,呵進熾熱的氣,如暴風雨前的陣風。我感覺得出它在我身體和靈魂上飛舞,如同灼痛的高燒。它發出恐嚇,它來了,它在這裡。
我們爬行穿過頂峰下的一個裂口,陽光倏忽照耀,使我眼冒金星,當我再度張開眼睛,恐懼致使兩膝發抖,因為我看見自己站在陡峭的山稜上,沒有屏障,亦無支撐,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蒼穹,令人害怕的藍色深谷,唯有那狹長的山巔細瘦得像在我們面前突起的一把梯子。但天空恢復了原貌,太陽又露臉了,於是我們攀登上最後一個讓人膽戰心驚https://m•hetubook•com•com的地方,步步為營,雙唇緊抿,眉頭發皺。站在上面,通紅的狹長型石塊上,置身嚴酷、稀薄得可笑的空氣中。
不,我想要待在這裡,才沒興趣扮演英雄和受難者呢!如果我獲准留在山谷裡有太陽的地方,我將一輩子心滿意足。
我的心情開朗許多,光滑的山崖隨著我轉為開朗的心情,一併退縮了,變得比較乾、比較友善,經常幫助滑行的腳,頭頂上的淺藍色天空愈來愈大片,好似一條兩側有石頭為岸的藍色小溪,不消片刻就變成了一座小湖,而且面積愈來愈大。
「這條路看起來很惡劣呀。」我支支吾吾地說。
「我們乾脆折返吧?」他問,最後一個字他尚未說出口,我已憎惡的知曉我將回以「不要」,必須說不要。然而同時所有舊日因循的、習以為常的、愛、親密,全都不顧一切地召喚我:「答應呀,答應呀。」全世界及我的故鄉壓在我心頭,沉重得像綁在我腳上的鉛球。
說著他站起來,好好地伸展一下四肢,然後微笑看著我。這抹微笑既無嘲弄,亦無同情,不嚴厲也不呵護;就只有理解與知識。這抹微笑在說:「我認識你,我知道你害怕,你感覺到它了,但我一點兒都沒忘記你昨天及前天說過的大話。每一次因膽怯、失去自信而兔脫,你的內心正在這麼盤算,每一個熱切投往對面可愛陽光的眼神;早在你說出來之前,這些我都懂,而且知之甚詳。」
我全身又濕又髒,繼續向前爬行;當朝濕的山壁在我們頭頂貼近夾擊,嚮導唱起那首hetubook.com.com撫慰人心的老歌。每走一步,他清澈的年少嗓音很合拍地唱出歌詞:「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當然知道,他想鼓勵、刺|激我,他想遮掩可憎的辛苦以及這場讓人絕望的地獄健行。我知道,他在等我加入與他合唱。但我不想合唱,我不樂見他如願。我還有心思唱歌嗎?我難道不是一個違背自己心意,硬被捲進一個連上帝都不能要求他做到的行動,可憐也單純的人嗎?每一朵丁香,每一朵勿忘我,就不能待在小溪邊它生長的地方開花並凋謝,一如它的本性嗎?
我無言,但內心熱切地呼喊:「留下來,我要跟哪!」小溪裡的石頭濕滑得可恨,難走極了,很容易讓人暈頭轉向,一腳一腳踏在小而濕的石頭上,鞋底下的石頭顯得更小,滑不溜鰍。小溪從這裡地勢上升,幽暗的峭壁聚攏得更密了些,它們老大不情願地鼓脹起來,每一個角落隱約藏有陰狠的企圖,要夾住我們,永遠斷了我們回去的路。隆起的黃色岩石上,孜孜不倦地流淌著黏稠的水,再也看不到天空,遑論白雲和藍天。
我覺得冷。這裡絕非久留之處。
「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嚮導不停唱著。啊,若我能回頭就好了!但我早就在嚮導高明的協助之下爬上了山壁和懸崖,這上頭可沒有,沒有回頭路。我內心有想哭的衝動,但我不可以哭,絕對不可以。於是我加入嚮導的歌聲,倔強大聲地唱,節拍與音調皆一致,但我沒唱他的歌詞,而是一直唱:「我必須,我必須,我必須!」一邊爬一邊唱實在不容易,才一會www.hetubook.com.com兒我就上氣不接下氣,必須喘口氣,保持安靜。他倒是不嫌累繼續唱:「我想要,我想要,」後來更強迫我也要唱他的歌詞。現在攀登輕鬆了些,事實上,我不再是必須,而是希望往上爬,因此,再也不曾察覺到唱歌引起的疲憊了。
我走了又走,跟在嚮導後面,經常因害怕與厭惡而閉上眼睛。路上有一朵暗色的花,黑絲絨色,眼神含悲。花兒很美,親切地和我說話,但嚮導走得更快了,我覺得:假使我逗留一眨眼的工夫,倘使我再看一次那含悲的黑絲絨眼睛,這股抑鬱和無望的空虛就會變得無比沉重,變得難以忍受,我著魔的靈魂將隨之永遠羈留在這個幸災樂禍的地帶,一個了無意義與妄想的地帶。
我無語悲傷地跟在嚮導後頭,他是對的,永遠都對。也罷,如果他留在我身邊,讓我看得見他,而非——頻繁發生過——瞬間改變主意,當下消失,留下孤獨的我——與我胸膛內他化身的陌生聲音獨處。
他又走了好多步,踩在石頭上渡過黑色小溪,打算把我留在第一個峭壁角落。
「停!」我大叫,怕得不得了,當下不禁想到:如果這裡是一場夢,我的驚恐即刻會把這個夢驅逐得四散紛飛,而我將醒過來。「停,」我大聲說,「我辦不到,我還沒準備好。」
我墜落,倒下,躍起,我在飛翔;冷冷的空氣渦流捆住,我因極大的歡樂而感到痛苦、微醺,穿透無窮盡地往下,直靠近母親的胸脯。
嚮導一隻手伸向山谷駁回了我,我再一次繞回那可愛的地方。現在我看到方才差點兒遇上的凶險:美麗的山谷與和-圖-書平地在慘白無力的陽光下一副無精打采狀,色彩虛假又刺眼,墨黑色的陰影髒兮兮,毫無魔力,能讓心跳停止的當屬刺|激和氣味——一切聞起來、嘗起來都讓人想起好久以前拚命吃到作嘔的東西。啊,這我再熟悉也不過,我多畏懼且痛恨這位嚮導可憎的特質:他貶低我喜愛以及覺得舒適的東西之價值,讓箇中的元氣與靈魂溜走,抽換香氣,並且摻些許毒藥到顏色內!啊,我知道:昨日仍是酒,今日卻成了醋;醋卻永遠變不回酒了。永遠變不回去。
我心裡閃動著一個熱切、難以置信、很不理性的希望,如一盞微弱將熄的燈,說不定我們可以折返,可以說服嚮導:我們省了這些力氣吧。對,有何不可?我們出發的地方難道不比山中美上一千倍?那兒的人難道不更富有、溫暖、更惹人愛憐?還有,我難道不是一個天真、生命有限的人,有權利要求一丁點兒快樂,譬如坐在有陽光的小角落,欣賞藍天與花朵?
現在,命運的波浪到達了極限,撕裂了我的心,無聲地四分五裂。
我想說「好」,雖然我確知,我不能這樣做。
——那隻鳥驀地從樹枝上躍起,撲向宇宙。
我的嚮導躍起,衝向天際,跌落抽搐的天空,飛走了。
「你冷吧,」嚮導說,「我們走比較好。」
嚮導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臂,我的目光迅速從熱愛的風景移開,就像猛然從微溫的沐浴中抽身似的。現在,我看到一片黑暗中的峽谷,一條黑色小溪從裂口爬出來,邊上有一束一束的草,地面上有沖刷下來的各種顏色的石塊,蒼白沒有生氣,猶似曾經活蹦亂跳的人類骨骼。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