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鳶尾花

他胸中的鳥兒響亮鳴囀,安瑟姆走過守衛身邊進入裂口,穿過金色的圓柱,走進內部那個藍色的祕密所在。是鳶尾花,他鑽進花心,是媽媽花園裡的鳶尾花,他踮著腳踏進藍色的花蕚,當他默默迎上金色的黃昏,所有的記憶、所有的知識剎那間全數歸返,他感覺到他的手,又小又軟,耳畔傳來熟悉的愛之聲,金色的圓柱閃閃發光,和童年時的春天他聽過的、照亮過的一樣。
有一天,草地上開滿了藍色的風鈴草;有一天花園裡突然有一種新的聲響與香味,被太陽曬得發紅的葉子上垂掛著初長的柔和、淺紅色的月季花。有一天,鳶尾花沒了,都凋謝了,再也沒有溫柔引向香氛祕密的金色籬笆小徑,唯有乾癟沉著的葉片呆立。但灌木叢中的紅莓熟了,新生的蝴蝶不停在紫菀上翩翩起舞、玩耍,紅褐色、發出貝母光澤的背嗡嗡作響,翅膀清亮。
有一回遍尋不著而深感苦惱時,他重新造訪了他的老家,又看見了森林與巷陌,小路和籬笆,站在童年的花園裡,他感受到心中波濤洶湧,往日如夢纏繞著他。他滿懷憂傷靜靜地返回,請了病假,送走每一個對他有所求的人。
大朵的花旁邊是模樣較小、尚未開的花,它們站在堅實多汁的莖上,稚嫩的花朵從褐綠的膜包覆的小花蕚裡掙脫而出,安靜但鮮豔,固定地纏繞上淡淡的綠和紫。從上往下看,稚嫩的紫色緊實又柔和,與優美的尖瓣一塊兒滾落出來。這些緊實搓揉出來的嫩葉上,依稀可分辨出脈絡以及幾百個紋路。
安瑟姆在漫無目的中徒步旅行,穿越記憶深淵時有很多發現,他發現很多令他感動、攫住他心靈的東西,很多駭人導致恐懼的東西,但有一樣他沒找到,那就是伊莉絲這個名字之於他的涵意。
「站起來,」朋友對他說,「跟我走吧,伊莉絲想見你。」安瑟姆跳了起來。
所有的孩子都如此感受,雖然每個人的強烈程度和敏感度不盡相同,而且很多人在學會讀字母之前並不諳此道,因此等於從未經驗過。但也有些人守著這個童年的祕密,直到頭髮發白了,碩果僅存的祕密仍然餘音裊裊,陪伴他度過老來易倦的日子。所有的孩子,只要還懷藏著祕密,就不至於荒疏心靈,會忙於唯一攸關緊要的事,與他這個人及世界謎樣的關聯周旋到底。尋找的人與智者隨歲月變成熟後,將回歸這個活計,大部分的人卻淡忘了,很早就離開了真實重要的內心世界,徹底離開,在充斥著各種煩惱、願望以及目標,行為反覆無常但繽紛熱鬧中迷惑一輩子,這些念想無一駐留他們的內心深處過,無一會將他們再次引向內心深處,引他們回家。
「你不只對我說過一次,每次你喊我的名字時,就覺得想起某個從前對你很重要、至高無上,但卻遺忘了的東西。這是一個暗號,安瑟姆,這個暗號這些年來把你引到我身邊。我也相信,你的心中遺失也遺忘了一樣重要、至高無上的東西,在你找尋到能賜予你堅定明確的快樂之前,必須重新喚醒那個東西。再見,安瑟姆!我和你握手,拜託你:走吧,去看看,能不能重新找出我的名字讓你產生聯想的記憶。等到你重新找到它的那日,我將願意做你的妻子,與你同行至天涯海角,以你的願望為願望,再無其他要求。」
「這是我的肺腑之言,」她說,「而且心意已決。你可以忍耐從我心靈說出來,不討價還價,即使你不是馬上了然於胸的話語嗎?」
「我想交給你一份任務,」伊莉絲說,態度迅即轉為嚴肅。
「說吧,妳有資格這麼做,」安瑟姆回應。
「你明明知道,」她說,「藍色的鳶尾花就叫伊莉絲。」
童年的春天,安瑟姆跑過綠意盎然的花園,地上一朵又一朵是母親的鳶尾花,他特別喜歡這種花。他仰起臉頰湊近淺綠色的葉子,手指探索式觸摸尖細的葉尖,深吸一口氣,嗅聞那美麗非凡的花朵,端詳好久好久。淺藍色的花壇上長出了長長的黃色花蕊,花蕊之間開出一條透明的路,直下花蕚,進入那個花朵迷離、藍色的祕密中。他愛極了那花,目不轉睛良久,看著黃色優美的四肢一會兒像國王花園裡的金色籬笆,一會兒又像漂亮的夢幻樹木夾道,沒有風吹過來,明亮、玻璃般溫柔的活潑動脈,穿過神祕的小路進入內部。拱頂非比尋常地向上延伸,倒退時,種有金色樹木的小路隱蔽在無盡幽深、難以想像的深穴之中,小路上方紫羅蘭色的拱頂優雅地拐灣,在寧靜等候的奇蹟上投下醉人的淡淡陰影。安瑟姆知道,這是花朵的嘴,嬌豔的黃花後方,它的心與思維就住在藍色的深穴內,它藉著這條嬌媚、明亮、脈絡光滑的路徑,吸氣、吐氣。
但他在自己的內裡感受到一種本質,那不是景象,於是他跟著它,它體內的那個本質會和他對話,是伊莉絲的聲音,和-圖-書媽媽的聲音,是慰藉與希望。
她簡直毫無血色,安瑟姆絕望地大叫:「噢,等等,伊莉絲,不要走!給我一個信號,不要讓我完全失去妳!」
這個年輕人一腳踏進他以為現在才開始的人生路,把充滿祕密的世界忘得一乾二淨;新的願望與途徑把他帶往別處。藍色目光和柔軟的頭髮中仍有童年的一股氣息,當他憶及,卻不太喜歡了,於是,剪短頭髮並在眼神中加入超乎所及的果敢和知識。他乖張的奔闖過辛苦、翹首期待的年月,一會兒是好學生暨朋友,一會兒孤身一人又害羞,有時野性十足,在前幾場年輕人狂飲歡宴上大聲談笑。他必須離開家鄉,偶爾返鄉,總是他變了,長大了,穿戴精美回去探望母親時,停留的時間也短之又短。他帶朋友、書本一起回去,每次帶的都不一樣,他走過那座老舊的花園,花園好小,面對心有旁騖的他竟然沉默了。他再也不曾研讀石頭與葉片上紛雜脈絡的故事,再也沒看見潛藏在藍色鳶尾花的祕密中的上帝與永恆。
但有一個人依舊來了,是他的朋友,自從他向伊莉絲求婚後就不曾再見過的友人。他來,看見乏人照料的安瑟姆在他鬱悶的小室內坐著。
一切都美,安瑟姆都歡迎,與之結交,熟稔,然而這場魔術與恩賜對這個男孩而言最非凡的時刻,當屬每年的第一批鳶尾花。他很小的時候就在臥室裡,從書中介紹的奇觀中首次認識了它的花蕚,它的香味以及飄動的多樣的藍。於他,那是創造之呼喚與密碼。鳶尾花陪伴他度過他的純真年歲,每年夏天綻放新花,變得益發神祕動人。別的花也有一個開口,別的花也散播香氣與思維,別的花也吸引蜜蜂和甲蟲造訪它們小而甜蜜的房間。但是男孩喜愛藍色的鳶尾花勝過其他,他覺得此花重要,是他的譬喻和例子值得深思,美妙非常。每當他望著它們的花蕚,在這條如夢似幻的小徑上,專注地徵逐自己的思維,在令人讚嘆的黃色灌木中與花的內在相遇。然後他在那扇大門裡看見他的靈魂,大門內,現象變成謎語,眼見變成了預感。夜裡他偶爾會夢見那個花蕚,瞧見它碩大無朋,在他眼前打開,如一座美輪美奐的宮殿大門,花蕚乘坐天鵝飛進去,和他一起靜靜地飛翔、騎馬以及滑行全世界,被一股魔力吸引入每個期盼皆須實現、任一預感皆須成真的可愛深穴裡,飛進又飛出。
「我有個想法,」她輕聲說而且紅了臉,「你會覺得這個主意很特別,看起來像一時興起,但它絕非一時興起。你想不想聽聽看呢?你想不想接受由它來為你、為我做決定呢?」
「是的,」朋友說,「快去!她要死了,已經病了好久。」
「伊莉絲,」他對她說,「親愛的伊莉絲,這個世界要是能換個樣子多好呀!如果一個有花、思想以及音樂的美麗世界就是全部的話,我只盼望一輩子與妳相守,聽妳講妳的故事,分享妳的想法。光是妳的芳名就讓我感到愉悅,伊莉絲這個名字真美;可惜它究竟讓我想起什麼,我居然毫無頭緒。」
「景象,」偶爾他自言自語。「一切都只是景象。」
安瑟姆輕輕地唱起歌來,他的小徑悄悄地沉入故鄉。
「每次都這樣,」她細聲細氣對安瑟姆說,「我聞一朵花的時候,我的心便隨著花香和對一些極其美麗又珍貴的懷念連在一起,以前但現在遺失了的懷念。聽音樂的情形亦同,偶爾則是詩歌——有個東西驀然閃現,只有一瞬間,彷彿有人突然看見失落的故鄉就在腳下的山谷,旋即消失並且遺忘似的。親愛的安瑟姆,我相信我們來到世間是為了理解、沉思,尋找以及傾聽失落含糊的音調,我們真正的家鄉就在那些音調的後面。」
安瑟姆現在在一座大城市裡教導大學生,成為一位有名的教師,他走路、散步,起坐都和世界上的其他人沒兩樣,穿戴上好的外套與帽子,態度嚴肅或友善。眼露勤奮,或偶有疲態,是紳士及研究人員,他希望成為的那種人。現在他過得和童年結束時差不多,突然間他覺得時光飛逝,很怪異的孤獨、不滿在這個他持續觀察的世界上立足。當教授並未使他真正的快樂,一般老百姓和大學生對他畢恭畢敬,真沒多大意思。一切好像枯萎、蒙上了灰塵,快樂再度遙不可及,通往快樂的途徑看似炎熱、塵埃處處,而且很平凡。
她笑吟吟、寬慰地注視他愁苦的眼神,他俯身向她細瘦的手哭泣良久,淚水染濕了她的手。
時間不曾停下腳步,之前它從未跑得如此迅捷、毫不留情!已是一年過去,他似乎還站在彼時他離開伊莉絲的同一地點。但他這段期間轉變頗多,除他之外,每個看見他的人都看得出來,同時心中了然。他既變老,也變得年輕,朋友們幾乎都快不認識他了,有人發覺他精神渙散,情緒不穩和圖書還很怪異,他因而有了怪物的綽號。真是不太妙,大夥兒推測,恐怕和他長年單身有關吧。有時他忘了職責所在,使得學生枯等許久;有時他若有所思在街上漫步,暗中跟著房子移動步伐,那件破爛的外套在碰到牆角的突出物時揚起灰塵。有些人認為他開始酗酒了,有些時候他講課講著頓住了,嘗試思考什麼,露出天真的笑容征服了大家,誰都沒見過他這種表情,他的聲音充滿溫暖與感動,繼續講課,許多學生深受感動。
這以後他的人生崩潰了,他認為不可能繼續織這條線。他丟下一切,離開城市與學校,從此下落不明。有人在這裡或那裡看過他,他在故鄉露過面,倚在老花園的籬笆上,但若有人問起他的近況,想得到答案時,他就跑開,失蹤了。
他再與提示相逢,夢引領著他,於是他來到一間小茅舍,那邊有小孩,他們給他牛奶喝,他陪他們玩,他們講故事給他聽,告訴他森林裡燒製木炭的可憐人遇到了一件神奇的事。有人在那裡看見一千年才打開一次的鬼門門戶大開。他專注地聽,並朝這個可愛的畫面點點頭,然後繼續趕路,一隻鳥在他前面的赤楊灌木上唱歌,甜美的聲音宛如逝去的伊莉絲。他跟著牠,牠不停飛呀跳呀,飛過小溪,飛進森林深處。
(一九一六)
安瑟姆早晨走出家門,他剛從睡眠與夢境中醒來,回到陌生的世界時,完好如初卻又迭有新意的花園在那裡等待著他。昨天從綠殼伸展出一個堅實、捲得厚實的藍色花尖兒處,現在懸吊著一片薄薄的藍如空氣的嫩葉,既像舌頭也似一片嘴唇,試探式地尋找它朝思暮想的結構與拱頂,最底部仍有一場與綠殼之間的寧靜爭戰,可預感到這裡將長出嬌美的黃花,脈絡分明的軌道,以及遠而散逸香氣的靈魂深谷。也許中午,也許晚上,尖瓣就會打開,一頂藍色的絲質帳篷在金色的夢幻森林裡突起,它的第一場夢,第一個想法與歌曲,靜靜地從迷人的深谷裡吐納出一口氣來。
安瑟姆哭著接下那朵花,哭著與她道別。這位朋友送消息來時,他又去了一趟,幫忙用花朵裝飾她的棺木,並且葬入土中。
他的夢也回來了,他還是小男孩時做過的夢,他往下走近花蕚,他身後整體的景象世界都跟著一起走、滑行,墜入藏在所有景象後面的祕密之中。
「伊莉絲,」他對她說,「我不想這樣生活下去了。妳一直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我必須坦誠以告。我必須有一位妻子,否則我的人生空虛、沒有意義。除了妳,我還希望娶誰為妻呢,親愛的鳶尾花?妳願意嗎,伊莉絲?妳會有花,要多少有多少,妳會有最奪目的花園。妳可願嫁給我?」
安瑟姆是小、中學生,大學生,先戴一頂紅色帽,然後是黃色的便帽回鄉,唇上長出細毛,青澀的鬍鬚。他帶了外國語文寫的書籍,另一次是一條狗,不久後胸前抱一個皮革書包,裡頭放著靜靜的詩,再下次則是古老智慧的抄本,漂亮女孩的畫像與信件。他回來了,在遙遠的國度待過,並且曾以海上的巨輪為家。他又回來了,以年輕教師的身分,戴一頂黑色帽子和一副黑色手套。於是老鄰居在他面前脫下帽子,稱他為教授,儘管他還不是。他又回來了,身穿黑色衣服,身形瘦削神情嚴肅,走在速度緩慢的車子後頭,他的老母親就躺在車上裝飾過的棺槨內。從此,他更難得回家了。
這項任務對這位學富五車的男人來說實在太難了,他要憶起早就忘懷的東西,他得從多年前就掉落地面的蜘蛛網中重新抽出那唯一的金線,他應該用手抓住些什麼,然後呈現給他的意中人。一切虛無得有若隨風飄散的鳥鳴,又如聽音樂時激起之些許喜悅或傷悲,比一個概念還要稀薄、易逝、不具體,比一場夢更微不足道,比晨霧更不確定。有時候他灰心得扔下一切,心情惡劣打算放手,突然有像從遠方花園來的微風拂面,呢喃著伊莉絲這個名字,十次或更多次,悄悄的卻又輕鬆寫意,猶如有人在一根拉緊的絃上試音。「鳶尾花,」他輕聲說道,「伊莉絲,」內心被觸動了,帶著些微的疼痛,好似在一間老舊荒蕪的房子裡,沒有開門的動機,百葉窗嘎吱作響。他檢視著他以為自己悉心整理過、放在心上的回憶,驟然間有奇特又詫異的發現。他回憶的珍寶比他曾經想過的要小得多,當他回首,那些徹底消失的時光,空空如也有若無法形容的扉頁。他發覺他得花很多功夫,才能清楚地勾勒出他母親的形影;他少年時年復一年熱烈追求的女孩,他完全忘了她的名字。他想起一條狗,是他念大學時一時興起買的,有一段時間狗兒與他同住;他花了幾天時間才想起狗兒的名字。
伊莉絲溫柔地拿走他手中的花—https://www.hetubook.com.com—此舉猶如一個嚴厲的譴責擊中他的心——她忽然露出開朗親切的微笑,好像出其不意在黑暗中找到了一條路。
一年過去了,接著又過了一年,安瑟姆不再是小孩,花圃周圍那些彩石好無趣,花朵無語,他用針把甲蟲插牢在箱子裡,他的心靈踏上漫長艱辛的彎路,老朋友乾涸也枯萎了。
伊莉絲對用手搓揉額頭,對一臉困惑站著的他微微一笑。
對安瑟姆這個男孩而言,他的花蕚猶如一個打開、無聲的問題,在預感湧上之際,非要他的心靈交出一個極樂有福的答案不可。然後這個東西的嫵媚多樣性再度招引他,與它的世界裡的小草、石頭、根、灌木、動物,以及所有親切友善的東西對話和遊戲。他經常專注地觀照自我,為一己身軀之奇特出神地坐著,閉上眼睛,吞嚥、唱歌、呼吸的當下,去感受嘴裡與喉間奇特的悸動、感覺以及想像,並也在那兒感受那條小徑以及那扇門,心靈與心靈交會的地方。他嘖嘖稱奇地觀察意味深長的彩色形象,那些經常於他閉上雙眼之時,從紫色幽暗中現身的東西,斑點,藍色、深紅色的半圓,以及其間閃亮的線條。有時候安瑟姆又驚又喜感受到眼睛與耳朵之間,氣味與摸索之間上百種的精微關聯,在稍縱即逝的美妙瞬間感覺到音調、聲音、字母彼此沾親帶戚,同時與紅色及藍色,堅硬和柔軟相屬。嗅聞一株藥草或者一塊脫落的綠色樹皮時,他發覺氣味和味覺一旦共處,二者之近似真是特別,時常交相融合為一,不免感到驚訝。
有一天安瑟姆先生結束了一場孤獨之旅返回家中,迎接他的只有冷清的教師宿舍,好冷好抑鬱,所以他跑去找朋友,思索著要求婉麗的伊莉絲嫁給他。
安瑟姆不懂她的意思,蒼白的五官盡是煩憂,定定看著他的女友。她的微笑馴服了他,他於是恢復自信並且說好。
「妳說得多好呀,」安瑟姆阿諛她,同時感覺到胸中有一種近乎疼痛的躍動,彷彿那邊有一個隱藏起來的指北針,指出他遙遠的目標。但這個目標完全不是他想要實現的,這使他心痛,假設他懷有夢想追求美麗的童話,是否會賠上他的人生,這樣做又是否符合他的身分地位?
但有一年春天來臨時,一切聽起來、聞起來都異於往常,山鳥鳴囀,但不是那首老歌,藍色鳶尾花開了,卻沒有夢或童話人物從花蕚兩側有金色籬笆的小徑上行行復行行。躲藏起來的草莓從綠蔭下笑出聲來,皺褶匍匐於高高的傘形花序上,發出耀眼的光。一切都不復從前模樣,其他東西吸引住了男孩,和母親之間亦爭執甚多。他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有個東西令他痛苦,又有個什麼老是困擾著他。他只看見世界變了,維繫迄今的友誼背棄了他,獨留他一人。
安瑟姆仰頭望進那扇岩石大門,看見山的深處有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藍色小徑,小徑兩側有緊密排列的金色圓柱,小徑通往內部的下坡路,像一朵巨大無比的花朵之花蕚筆直下降。
安瑟姆答應了。於是她邊說邊站起來,把手伸給他。
他倆去伊莉絲家,她躺在臥榻上,瘦削得像個孩子,因病容顯得特別大的眼睛綻放開朗的笑容。她伸向安瑟姆的手蒼白細瘦似孩童,彷彿一朵花握在他手中,臉上則神采奕奕。
這可憐的男人痛苦萬分,愈來愈悲傷、害怕,因為他看出他的人生流逝,空虛,不再屬於他,他不認識自己的人生,與它毫無干係,好像靠死記學東西,要很辛苦才有辦法把枯燥的碎片拼湊起來。他開始寫下他重要的經歷,希望時光一年一年倒流,好好掌握那些經歷。但他有哪些重要經歷呢?他當上教授嗎?他曾經是博士、中小學生、大學生嗎?還是他有一次,記不清何時了,喜歡上這個或那位女孩一段時日嗎?他驚駭地仰望:這叫哪門子人生?只有這些呀?他敲打額頭,怪笑了起來。
伊莉絲靜靜地凝視他好久好久,她沒有笑,也沒有臉紅,她用堅定的聲音答覆:「安瑟姆,你的問題並未讓我太訝異,我很喜歡你,但從未想過成為你的妻子。看吧,我的朋友,我對我會成為他妻子的那個人要求很高,我的期待比大部分的女人都來得嚴苛。你許諾我花,心意可感。但我沒有花也能活得好好的,少了音樂也行,必要時,這些我全部可捨下,其他東西亦可放棄:假使音樂不是我心中的重鎮,我連一天都活不了。倘使我和一個男人一起過日子,他內在的音樂必須與我的和諧一致,他自己的音樂很純潔,與我的一搭一唱,而這必須是他唯一的渴念。你做得到嗎,朋友?這麼一來,你大概不會繼續出名,孚有威望,你的屋子將安靜非常,你額頭上那些我相識多年的皺紋,想必會再度冒出來。唉,安瑟姆,行不通的。瞧,你是非常在意額上皺紋的人,會因此心生煩和圖書惱,我的心與我的人,你喜愛並且覺得美好,但對你以及大部分的人而言,那只是一個精緻的玩具罷了。欸,聽我的吧:現在是你的玩具,在我卻是生活本身,也必須是你的。所有你努力費心取得的,在我而言是玩具,為此而活,無論我的理解或感受均難同意。——我不會改變了,安瑟姆,因為我根據我心中的準則而活。你呢,能變成另一個人嗎?而且你必須徹底改變,我才可能當你的妻子。」
夢中他的媽媽和他說話,好多年了,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近看母親,把她的模樣和臉蛋看得一清二楚。伊莉絲和他說話,他醒來時,耳畔仍有縈迴,為此他鎮日思索。他沒有固定的住處,到哪裡都是陌生人,走遍全國。他在空屋裡睡覺,在森林裡過夜,吃麵包或者吃莓果,喝酒或者喝灌木葉片上的露水;這些他過後即忘。許多人當他是儍瓜,不少人以為他是巫師,很多人怕他,很多人嘲笑他,很多人愛他。他學會與兒童為伍,加入他們奇奇怪怪的遊戲,與一根折斷的樹枝、一顆小石子說話;這些他以前壓根兒不會。冬天與夏天從他身邊走過,他觀看花蕚、小溪以及湖泊。
安瑟姆孩提時的夏季與秋季緩緩地來,悄悄離去,雪花蓮、紫羅蘭、桂竹香、百合、長春花以及玫瑰,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嬌豔腴沃如往昔。他一起經歷著,花和鳥對他說話,樹和水井聽他細訴,他帶著第一次寫下的字母和第一次結交的朋友,循老方式一起去花園、找媽媽、到花圃多彩的石頭那兒。
神奇的事與他邂逅,但並未使他感到驚異。有一次他在雪中走過冬天的大地,鬍子上結了冰。雪中有一朵細瘦的鳶尾,開出一朵美麗孤寂的花,他望過去然後笑了,因為此刻他辨識出伊莉絲一而再、再而三提示他的東西。他重新辨識出童年做過的夢,在金色的柵木間看見淺藍色的線路,脈絡清楚地引向花朵的祕密與花心,他知道那兒有他在尋找的東西,那個本質就在那裡,它不是景象。
「伊莉絲!她怎麼啦?喔,我知道,我知道!」
裂口前坐著一位老人,看到安瑟姆走過來,他站起來喊:「回去!這是鬼門,進門去的人還沒有誰再出來過。」
土地上的每一種現象皆為一個譬喻。每一個譬喻又是一扇敞開的大門,若靈魂有所準備,透過這扇門就能進入世界的內在,即你和我日以繼夜無分軒輊之處。每一個人都會在生命途中踏進這扇大門,福至心靈,原來所有肉眼能見的就是一個譬喻,而靈魂與永生就住在這個譬喻的後面。然而,通過這扇門,為內在預感到的真實而獻出漂亮的外觀的人並不多。
此生他曾經接過並且完成了幾項任務,但沒有一項如此奇特、重要,又如此讓人氣餒。一天又一天他四處奔波,思前想後疲憊不堪,時不時對這項任務感到沮喪又憤怒,斥之為瘋狂的女人一時興起,繼而陷入沉思當中。他的內心深處似在反駁,一種極細微、隱晦的疼痛,像一種溫柔至極、幾乎不出聲的警告。他心中的這個幽微聲音說伊莉絲是對的,並且提出和她一模一樣的要求。
「我預感到了,」安瑟姆說,「現在我知道,那是一條漫長的路。伊莉絲,我早就想折返了,但我找不到回頭路,我不知道自己將會變成什麼樣子。」
「是啊,」他壓抑情感回答,「我當然知道,光是這點就很美。每次我喊妳的名字時,它好像另外在警告我什麼似的,我不清楚是什麼,似乎與我深層模糊但重要的記憶有關,但我既不知也找不到它。」
「你會變成什麼樣子,」她講話的聲音好像跌入回憶,「你會變成什麼樣子,這你得問自己。你這輩子尋找過很多東西,你追求榮譽、快樂以及知識,還追求過我,你的小伊莉絲。這些全都只是漂亮的景象,將和我不得不離開你一樣棄你而去。我也同樣經歷過。我一直在尋找,總是找到漂亮可愛的景象,總是會脫落並且離去。現在我不認得任何景象了,我不再尋找,我回到家,只剩下一小步要走,然後我就在故鄉了。你將也會往那裡去,安瑟姆,你的額頭將再也不會出現皺紋了。」
這場不抱希望的漂泊追逐著多年以來的香味與消失的痕跡,於他而言早就有了新的意義,但他自己仍未覺知。他頻繁地感覺到,在他至今稱之為記憶的東西的背後,還藏著別的回憶,類似一面繪圖的古舊牆壁,老圖畫後面還有更古老的,一度被新畫上去的圖蓋住而休眠了。他想要想起什麼?一座城市的名字之類,他曾經在那兒旅行了一天,或者想起一位朋友的生日,或者想起什麼都好。他現在開採出一小塊廢料般的往昔,打洞鑽過去,又忽然想起了截然不同的東西。好像有一陣氣息撲面,又像四月清晨的一陣風,或像九月起霧的日子,他聞到一股香味,嘗到一種味道,感覺到某處模糊和*圖*書溫柔的感受,皮膚上、眼內、心上,他於是慢慢會意過來:那必然是從前的某一日,藍色,溫暖,或者有些涼意,灰濛濛;或者隨便哪一天,這一日的本質落入他體內,成為駐留的模糊回憶。他清楚感受並嗅聞到的春天或冬天,在真實的往昔中遍尋不著,它們既無名姓,亦無數字,也許是大學時代,也許是仍在搖籃裡的時候,但那氣味仍在,他覺得體內有了生氣,但他不知那是什麼,說不出它的名字也無法確定其樣態。有時候他以為,這些關於人生的記憶足以返回一個先前存在的往昔,雖然他思及此時會微微一笑。
他依舊喜歡鳶尾花,每當他看見它們,便彎下身去,目光落在它們的花蕚上,所有過往與未來之氣息與預感,似乎從藍色的土壤吹拂出來,直到他因願望不得實現而感到悲傷,離去時方止。他好像在一扇半開的門邊,聽到門後有親切的祕密在呼吸,當他正想著,現在他必須得到並實現一切時,門就關上了,冷風輕輕擦過他的寂寞。
安瑟姆為她堅定的意志驚訝得說不話來,他以為她意志薄弱,遊戲人間呢。他從桌上拿起來一朵花,一不留心,沉默地當兒,花在他不安的手掌裡被捏碎了。
她點頭,然後把手伸進一旁的一個玻璃容器,給他一朵剛開的藍色鳶尾花。
「安瑟姆,」她說,「你生我的氣嗎?我交給你一項艱難的任務,我知道你始終沒有放棄。繼續找,走上那條路,直到你抵達目的地為止!你以為是為了我才去的,其實你是為了自己,你明白嗎?」
當鳥兒沉默下來,再也聽不到也看不到時,安瑟姆停步四下張望,他位於森林裡的一座山谷中,綠色的闊葉下有一條安靜的水流,此外一片寂靜,等待著。那隻鳥在他胸中繼續唱著,歌聲嫵媚,催促他接著走,直到他站在一塊岩壁前為止。岩壁上長滿了苔癬,中間開了一個裂口,又窄又小的裂口可通往這座山的內部。
安瑟姆和蝴蝶及鵝卵石聊天,甲蟲和蜥蜴是他的朋友;鳥兒說鳥的故事給他聽,蕨類偷偷帶他看闊葉頂蓋下聚集的褐色種子,他用玻璃片捕捉綠色和水晶般的陽光,將之變成宮殿、花園以及發光的寶庫。一旦百合花謝,旱金蓮開花,月季花枯萎了,黑莓也熟了,萬物有時,一個來一個去,消失,時間到了會再來,醉人的奇異日子,風在冷杉裡冷冷地吹著,滿園盡是枯葉,慘白、死氣沉沉,萬物仍然捎來一首歌,一次經歷,一個故事,直至沉落,窗前飄下雪花,窗玻璃上結出棕櫚狀的雪晶,形成一大片棕櫚林,配戴銀鈴的天使整晚飛翔,走道和地板有脫水水果的香味。這個完美的世界裡,友誼和信任永不會消失,有一天雪花蓮突然又在變黑的常春藤葉旁發亮,第一批鳥兒飛過藍藍的高空,一切好似一直都在那裡,直到有一天,出其不意但又總是準確得彷若不得不然,而期待也總是一般無二,第一批藍色的花尖兒從鳶尾花莖探頭出來。
這段期間安瑟姆常去一位朋友家,朋友的妹妹很吸引他。現在他不再輕易對漂亮的臉蛋動心,連這個也變得不同,他覺得他的幸福快樂應該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到來,而不是普通得像每一扇窗戶後面的任何東西。他非常喜歡朋友的妹妹,常常以為自己真的愛她。但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孩,走的每一步路,說的每一個字,都有自己的特色,別具一格,與她同行時,要找到與她一致的節拍並非易事。晚上,偶爾安瑟姆若有所思在他寂靜的房子裡走來走去,聽到荒蕪的房間裡自己的腳步聲時,他為了女友而與自己起很大的爭執。她年紀稍長,他其實希望娶個年輕些的;她非常古怪,與她共同生活還得顧上自己的研究野心,想來挺麻煩,因為她一點兒也不想知道和研究有關的任何事情。此外,她身體不夠強健,受不了社交以及節慶活動。她最愛的生活是身邊有花、音樂以及一本書之類,在孤單的寂靜中等待著,看看有沒有人來找她,任世界隨自己的意思運轉。有時候她溫柔又敏感,所有的陌生人都讓她傷心,動不動就珠淚雙拋。之後恢復容光煥發,安靜優美,沉浸在寂寞的快樂之中。看到這情景的人,心想:想要給這位美麗古怪的佳人什麼,還必須是對她別具意義的東西,可不容易喔!安瑟姆常想,她是愛他的;他常覺得,她其實誰也不愛,只是對大家都很溫和友善而已;除了安靜度日,她對這世界一無所求。但他希望有不一樣的人生,若他有個妻子,家中肯定充滿活力,有音樂流曳且高朋滿座。
摸不著頭緒的安瑟姆很驚愕,想要打斷她,說這個要求乃一時興起,但她明亮的眼神提醒他遵守諾言,於是他沉默不語,他垂下眼睛握住她的手,送到唇邊,然後離去。
「這兒,拿我的花,鳶尾花,別忘記我。尋找我,尋找鳶尾花,然後你就會回到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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