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愛斯基摩人、印地安人以及馬來人為伍的黑人,近晚時分來找諾亞,說:
「不難,白種表親,可以的。讓我們看看,悟性到底是什麼,譬如計算。讓我們用計算來打賭!聽好:一對夫婦有三個孩子,每個孩子各自成家,每一對年輕的夫妻每年生一個孩子,要過多少年才會達到一百個小孩呢?」
「示範一下!」黑人大喊,眾人向他聚攏。
灰濛濛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艘笨重的船,又黑又大,慢慢地往這個累癱的人靠近,認出那是一條巨大的方舟,在他昏倒之前,又看到那艘碩大的方舟,以及古老的家長被風吹拂的白鬍子,他站在泅游的大船甲板上,歐洲人感到很安慰。一位巨人般的黑人把漂流的生命撈了起來,他還活著,不久便甦醒過來。諾亞高興地微笑,他的作品成功了,所有種類的俗世生命中,有一個樣本被救了起來。
到目前為止頤指氣使的歐洲人,被眾人崇拜的好奇心弄得尷尬了起來。
「悟性?」他慢慢說,「那就讓我們看看你的悟性吧,到現在我們啥也沒見著呢。」
黑人開懷地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印度土著噘起他薄薄的嘴唇,慧黠的中國人同情地笑了笑。
夜幕初降,隔天東方有一座尖而小的聖山頂峰從水面升起。
上帝終於看見了,讓發生了血腥戰爭的人間生活有個結束的時候,祂因此送來了一次大洪水。滿懷同情心的洪流沖刷過去,年老的星辰蒙羞,血跡斑斑的雪地和受到保護的呆滯山脈,腐爛的屍體與為他們痛哭的人,憤怒的人和以殺人為樂的人,以及變窮的人,挨餓的人與瘋了的人,無一倖免。
他拒絕這個要求,找m.hetubook.com.com了半天藉口。但諾亞把他的手指放在胸前,作勢要他聽從。
斑斕的孔雀嘶啞地發出清晨召喚,嘎嘎聲越過水域,大象開心地笑著朝自己噴水,牠的伴侶高高抬起象鼻沐浴,蜥蜴坐在和煦的木頭船身上閃耀生輝;印地安人迅捷地用標槍從沒完沒了的洪水中叉起發光的魚,黑人在灶前鑽乾木頭取火,心情大好所以很有節奏地拍他肥胖老婆的小腿,單薄僵硬的印度土著兩手交握,自顧自低吟創世紀歌曲中的詩篇。愛斯基摩人在日光下冒氣出汗,瞇著眼笑,身上又是油又是水,一隻善良的貘聞了又聞,個頭小的日本人為自己削了一根細棍,一會兒平放在鼻子上,一會兒又平放在下巴,小心不讓它歪斜。歐洲人用他的書寫工具,寫下一張現存生命的目錄。
「我也有,」白種人開口說話,「我也有一種訓練有素的追求卓越的能力。倒不是我的眼睛比別的生物看得清楚,或者耳朵、鼻子以及雙手的靈活度等等勝過別人,只是我的天賦比較特別,我的天賦是悟性。」
有人要求他示範一下,他又不會了,反而說要是他有這個或那個,若再有十樣別的東西,肯定辦得到。他也奚落了中國人,說,移植新長的小麥需要勤奮,但如此沒有創見的苦活不會讓一個民族快樂。中國人在掌聲中回答,一個民族唯有有食物可吃、崇拜神靈才會快樂;歐洲人聞此言只是譏諷地笑了起來。
大夥兒好奇地聽著,用手指頭數將起來,定睛注視;歐洲人開始計算。但片刻之後中國人表示已經完成了計算。
年邁的諾亞抬起他明亮的雙眼,注視問話的幾個人。
「我們因此想問你,親愛的父親,幫助這樣一號人物在可親的大地上建立新生活是否正確?他難道不會成為一個災禍嗎?看看他的德性吧!兩眼迷濛,額上滿是皺紋,雙手慘白虛弱,臉露凶光且含悲,一副啞嗓子!確實,他不太對勁兒,只有上帝知道,是誰把這個傢伙送到我們的方舟上來!」
一個新的遊戲在各種膚色的人以及動物之間傳開了,就是在比賽中展現個人的本領與技藝。誰都想奪得第一,而諾亞必須訂出比賽規則來。他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型與小型動物分開排好,再把人類編成一列,每個參加者必須報名,說出自己的能耐,引以為傲的能力,然後一個一個排好隊。
印度土著微微一笑。
眾人很著迷,屏氣凝神,期待著白種人開口。來了,他將告訴我們,人類的快樂在哪裡徜徉,為此他深感榮幸!若用詞不當,懇請原諒這位魔術師!他若知道這些,何須眼睛、耳朵和手的技能與熟練,何須努力與計算技能哩!
「不是我的錯!」他吞吞吐吐,「但你們都誤會我了!我沒說我知道快樂的祕密,我只是說,我用我的悟性求得促進人類快樂的方法。通往快樂的路很漫長,你們和我都看不到它的終點。很多世代的人仍要為這些艱難的問題苦思冥想!」
「見不到什麼的。」歐洲人怏怏的抗辯。「我的天賦和特質就是:我把外在世界的景象存入我的腦子裡,然後將這些景象製造成專屬於我的新景象和規章。我可以在腦海中思索全世界,也就是重新創造。」
那個歐洲人莫名其妙地不太受歡迎,數度搞得他的人類親戚嗔怪連連,因為他的批評嚴厲又百般揶揄,拚命挑剔其他人的行為。當印地安人從藍天射下一隻鳥來,這個白種人聳聳肩堅稱,用二十公克的動力就能射得比他高三倍!
蔚藍的天空愉快地俯視一無所有的地球。
「喔,這個我喜歡,」諾亞鼓勵他,「尋求快樂顯然比其他所有的熟練技藝來得重要。你是對的。快告訴我們,你有什麼法子可以教人類尋獲快樂,我們將感激不盡。」
「孩子們,」他輕聲說,聲音中滿溢慈悲,以至於他們的表情瞬間都變開朗了,「親愛的孩子們!你們說的對,但你們所說的話對那個人很不公平!上帝在你們發問之前,已經給了答案。我必須附和,這個從發生過戰爭的國家來的男人,不是一位非常優雅的客人,有人對於這怪人必須留在船上感到不以為然。然而,創造了這種特性的上帝,想必十分清楚祂這麼做的原因。你們要多多原諒那些白種男人,是他們讓我們可憐的大地再次墮落為刑事法庭。
現在全世界都在淹大水,唯一倖存的歐洲人在洪水中坐在一個救生圈上,用他最後的餘力寫下最後幾天發生的事情,好讓日後的人們知曉,他的祖國曾經如此這般,比所消滅的最後敵人多活了幾小時,奪得象徵永遠勝利的棕櫚。www•hetubook•com•com
歐洲與全世界下沉並溺水之際,那些最近才隆起的鐵鑄塔樓,始終都藉著下墜地球的潮濕黃昏,投下耀眼、堅定不移的影子,砲彈以優雅的弧線在受保護的山脈間來回呼嘯。戰爭結束的前兩天,同盟國的領導人決定用燈光向敵人表示和平的意願。敵方卻要求立刻清除仍然屹立的塔樓,即使是最果決的和平之友也不能這樣宣示,於是,英勇的射擊直至最後一刻。
這場愉悅的比賽繼續進行,到最後所有的動物與人類都展示了所擁有的天賦和技藝。造成的印象如此深刻,令人喜悅,諾亞也笑了,白鬍子飄呀飄,讚美地說,現在大水可以退了,在地球上展開新生活;因為上帝衣裳的每一根彩線都還存在,想在地球上營造無邊的幸福快樂,什麼也不缺。
「看哪,上帝讓這個白種男人所懷有的意圖,就是他傳出的信號。你們所有人,你黑人,你愛斯基摩人,擁有我們希望即將在新土地上展開的生活,與你們的妻子一起,你和你的黑人女子,你和你的印地安女人,你和你的愛斯基摩女人。單單這個歐洲來的男人孤身一人,我為此悲傷許久,我想我現在領會出那層含義了。這個男人留在我們這兒,權充為警告和促進的動力,或當他是一個幽靈也無妨。他無法讓自己繁殖,除非他再度潛入多種膚色的人類潮流中。他不可能毀了你們在新土地上的生活。放心吧!」
諾亞用手遮住眼睛。
印度土著對中國人微笑,當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中國人友善地說:「親愛的弟兄們,這個白種人愛開玩笑,他想告訴我們,他的腦袋正在忙著運轉,至於收成他悟性的成果,也許有朝一日我們曾孫的曾孫會看得到,看不到也說不定。我建議,我們認定他在開玩笑,他告訴了我們一些我們還無法真正理解的東西;但我們都有預感,假使我們真的理解了,就有機會和-圖-書哄堂大笑,還會笑個不停。你們不是這麼想的嗎?好耶,敬我們愛說笑的人!」
這個無與倫比的遊戲舉行了四天,因為老是有某個團隊為了要看別人比賽而溜了,遊戲於是中斷。每一種出色的能耐都獲得如雷的掌聲,有多少令人讚嘆的本事可瞧啊!上帝創造的每一種生物,各個身懷絕技唷!生命之豐富開啟囉!笑吧,掌聲響起,哇啦哇啦,拍手,跺腳,哈哈大笑!
「了不起,」白種人承認,「但這只是熟能生巧,我的悟性不是用在這類小玩意兒上,而是要完成重大任務,人類的快樂就立基於這些任務之上。」
「等等!」歐洲人說,「你們沒有確切了解我的意思,要像示範某種手藝那樣展示何謂悟性,真的不容易。」
唯一沒有展示技藝的是那個歐洲人,這會兒大家都起鬨,要求他站出來,使出他的看家本領,好讓大家瞧瞧,他究竟有沒有資格呼吸上帝甜美的空氣,並且隨著諾亞這艘泅游的大船一起向前行。
「這沒法示範嘛,」白種人好脾氣的說,「你們沒有真正聽懂我的話,讓我突出的,是悟性。」
(一九一七/一八)
眾人歡呼鼓掌,議論紛紛。
有的動物能透過魔法活動,有的動物會隱身術,很多參加者因為力大無窮,很多靠耍花招,有些藉由攻擊,有些透過防衛而出類拔萃。昆蟲之所以能保護自己,是因為牠們形似草、木頭、苔蘚、岩石;體弱者當中,有的遭逢攻擊時排放可怕的氣味來自保,這一招趕走了成群大笑不已的觀眾。沒有人落後,沒有人缺少天賦。鳥巢編結、糊、織、砌好了,猛禽從令人膽寒的高處辨別出最微小的東西。
黃鼠狼跑得神乎其技,雲雀歌喉魅力無窮,趾高氣昂的火雞行進時華麗非常,松鼠爬來爬去敏捷得不得了。山魈模仿馬來人,狒狒模仿山魈!跑者、善攀爬者,擅泳者與飛行者不眠不休較勁,每一位均獨一無二,沒有超越者,而且深具潛力。
小團隊一個一個成立了,紛紛建立起友誼,就算起了爭執,也在諾亞的一個示意下解決了。大家都很合群、歡樂:唯獨那個歐洲人孤寂地寫作。
大部分的人沒有異議,很高興這個晦澀不明的和_圖_書故事結束了,有些則未免懊惱,心情因而惡劣,歐洲人孤伶伶站在那裡,沒有人上前安慰他。
「恕我冒昧,」他慢慢說:「悟性有什麼好的?在你小小的腦袋裡,只為你自己,再一次創造上帝已經創造過的世界——有什麼用途嗎?」
順道一提,歐洲的各項技術直到最後仍然保持完好。歐洲小心翼翼與緩慢上升的水勢艱苦作戰了數星期之久,一開始靠巨大的堤防,幾百萬個戰俘日以繼夜築堤,接下來靠人為加高,以驚人的速度往上加,初期看起來頗像高大的階地,然後持續往上攀高成為塔樓。除了這些塔樓,人類的英雄氣概也以令人動容的忠誠,堅守到最後一日。
當方舟從容不迫逆風而行,等待著混濁的水消退時,甲板上展開了一場繽紛的生命之旅。大魚成群結隊跟著這艘船,鳥和昆蟲以多彩、夢幻般的隊形聚集在敞開的船頂,每隻動物、每一個人都因為獲救而且將展開新生活而由衷高興。
「尊敬的父親,我們想問你一個問題。那個今天拿我們尋開心的白種傢伙,我們都不喜歡他。我拜託你考慮一下:所有人類與動物,每一頭熊及每隻跳蚤,每一隻雉和每隻螳螂,包括我們人類,各個都有一個足堪表現的特質,我們藉此表達崇敬上帝並且自保,提升或者美化自己。我們看見了奇特的天賦,有些引人發噱;但即便每一隻微不足道的牲畜也都有愉悅、美麗可資展現的東西,單單這個我們首先撈起來的蒼白男人,沒有端得出來的技藝,只除了滿口古怪又自負的話、影射以及笑話之外,不但沒人聽得懂,還一點兒也不討喜。
人類的本事也不容小覷,譬如那位高大的黑人輕而易舉就從樑上往高處走,馬來人三兩下就用一片棕櫚葉造出一支槳,懂得操弄並駕馭一塊狹小的板子,觀眾都覺得有觀賞價值。印地安人用一支輕巧的箭射中最微小的目標,他的妻子用兩種不同的樹皮編出一張蓆子,引起大家驚嘆。當印度土著站出來,表演了幾套魔術時,大家驚愕得久久說不出話來。中國人則表演如何勤勞禾鋤,讓小麥收成增加三倍的方法:把青苗拔起,種在兩畦之間即可。
大家拿不定主意,但忍不住懷疑,這個人在說什麼呀?連諾亞也別過臉去,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