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船夫

「可願將我渡過河去?」他問船夫。
船夫微笑著搖櫓,說:「是美好,先生,正像你所說的。但是每種生活,每種工作都是美好的,不是嗎?」
船夫驚訝於看到這樣高貴的人獨自步行前來,卻依然讓悉達塔上船,撐船離岸。
「或許吧,但是我羨慕你的。」
悉達塔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
「而且你知道,」悉達塔繼續說:「它說的是哪個字嗎?如果你能一次同時聽到它的千百種聲音。」
她的眼神變得渙散而閉上了。男孩哭泣著,悉達塔讓他貼著自己的膝蓋,讓他哭泣,輕撫他的頭髮,看到那個孩子的臉之時,他想到一段婆羅門的祈禱,是他從前還是個小男孩之時學到的。慢慢地,悉達塔以吟唱的聲音開始唸誦禱詞,字字句句從過往和童年湧出。在他的吟唱之下,男孩安靜下來,只是不時抽噎著,而後沉沉入睡。悉達塔把他放在瓦蘇德瓦的床鋪上,瓦蘇德瓦站在爐邊煮飯。悉達塔向他看了一眼,對方微笑地示意。
悉達塔笑了:「今天我已經因為這些衣裳而受人側目,被人懷疑地打量。你要不要我這身累贅的衣裳?因為你要知道,我可沒錢付你船資。」
卡瑪拉再次恢復意識,疼痛扭曲了她的臉,悉達塔的眼睛讀著她嘴上、蒼白兩頰上的痛苦。他靜靜地看著,專注地,等待地,對著她的痛苦陷入沉思。卡瑪拉感覺到了,她的視線尋找他的眼睛。
停頓了好一會兒之後,悉達塔說:「什麼其他的事啊,瓦蘇德瓦?」
瓦蘇德瓦的臉幸福地笑著,他轉身向著悉達塔,在他耳邊說出那個神聖的「唵」,而這正是悉達塔所聽到的。
「哎,你很快就會沒興趣的,這不是給穿著好衣裳的人做的事。」
母子兩人這時急忙跑到大路上,好找人幫忙,於是來到渡口附近,卡瑪拉就在那兒癱倒,再也無法前進。男孩發出呼救聲,且不時親著母親,抱著母親的脖子,而卡瑪拉也跟著兒子一起呼救,直到他們的聲音傳到瓦蘇德瓦的耳裡,他就站在渡口邊。他很快趕了過去,把這婦人抱起來帶到船上,男孩緊跟在後,他們一行很快就到了茅屋,悉達塔正站在爐邊生火。他抬起頭,首先看到那男孩的臉,讓他奇妙地想起已經遺忘的一些事。然後他看到卡瑪拉,他立刻就認出她來,雖然她失去意識地躺在船夫懷裡,這時他知道那男孩是自己的兒子,男孩的臉讓他完全想到自己的臉,他的心在胸膛裡怦怦跳著。
卡瑪拉看著他,對他說:「我現在看清了,你的眼睛也改變了,你完全不同了。我如何還能認得出你是悉達塔呢?你是他,又不是他。」
男孩依舊熟睡之時,他們就堆起柴堆。
有一次悉達塔問他:「你可曾也從河流學到一個祕密:其實根本沒有時間?」
「沒有,瓦蘇德瓦。我坐在這裡聽河,河流告訴我許多事,它以撫慰的想法,『一體』的想法深深地充滿我。」
他和瓦蘇德瓦情同手足地一起生活,有時彼此交換隻字片語,很少但都是經過深思的話。瓦蘇德瓦不是言語之友,悉達塔很少能打動他說話。
卡瑪拉指著她的孩子對悉達塔https://m.hetubook.com.com說:「你也認得他嗎?他是你的兒子。」
然而在悉達塔敘述的最後,當他說到河邊的那棵樹,以及他深深的墮落,說到神聖的「唵」,如何在低吟著「唵」之後對這條河感到莫大的愛,船夫這時更是帶著雙倍的注意力傾聽,完完全全投入,閉上雙眼。
「先生你要光著身體繼續旅行嗎?」
第二天一早,還看不見太陽的時候,瓦蘇德瓦從羊棚走出來,走向他的朋友。
船夫看著這陌生人良久,思索著。
「妳已經找到平靜了。」悉達塔輕聲低吟。
「你沒睡。」他說。
「我叫悉達塔,你前次看到我的時候,我是個沙門。」
「我也歡迎你的兒子。但是現在,悉達塔,讓我們上工去吧,有許多事要做。卡瑪拉過世的那張床,我的妻子也在那上面死去。我們也要為卡瑪拉在同一個山丘上堆個火葬堆,就在我曾經為我的妻子堆起火堆的那個地方。」
而河流的祕密他今日卻只看到一個,緊扣著他的心弦,他看到:河水流了又流,不斷流動,然而河水依舊,永遠且隨時都是河水,然而每一刻都是新的河水!噢誰能掌握這點,誰能理解!他能理解卻無法掌握要義,只覺得一些想法如雨落下,是遙遠的記憶,神一般的聲音。
「你學得會的,」瓦蘇德瓦說:「但不是跟我學。這條河教會我傾聽,你也會向它學習,這河知道一切的事,可以從這河學到一切,你也已經從河水學到努力向下是好的,向下沉,追尋深處。富有而高尚的悉達塔變成擺渡人,有學問的婆羅門悉達塔變成船夫:這也是這一條河告訴你的。你還會從這條河學到其他的事。」
「正是如此,」瓦蘇德瓦點頭:「所有造物的聲音都在它的聲音裡。」
卡瑪拉定定地看著悉達塔的眼睛,她想到,自己原本要朝聖到戈塔瑪那兒去,好看到大圓滿者的臉,呼吸他的平和之氣,如今她沒有找到戈塔瑪的平靜,而是找到自己的,這是好的,就像親眼看到世尊一般好。她想對悉達塔說話,但是舌頭已經不聽使喚。她靜靜地看著悉達塔,而悉達塔在她眼裡看到生命消逝。當最後的痛苦充滿她的眼睛,讓她瞪大了眼,當最後一陣顫抖傳遍她的肢體,他用手指覆上她的眼瞼。
悉達塔坐在那兒良久,望著她沉睡的臉,他久久地看著她的嘴,她蒼老而疲憊的嘴,變得細薄的雙唇,想到自己在青春歲月裡,曾將這雙唇比喻為初結的無花果。他坐在那兒良久,讀著她蒼白的臉,在疲憊的皺紋之間,用雙眼所見填滿自己,看到自己的臉也是這樣,同樣蒼白,同樣滅絕,同時卻又看到自己和她的臉是年輕的,有著紅潤的雙唇,燃燒的雙眼,當下時光重疊的感受完全貫穿了他,永恆的感受。他深刻感覺到,比任何時候都深刻,在這一刻感受到每段生命的無可摧毀,每一刻的永恆。
卡瑪拉看著他的眼睛,舌頭因為毒性而癱瘓、沉重,「你變老了,親愛的。」她說:「你已滿頭星霜,然而你還是那個年輕的沙門,曾經沒穿衣服光著雙腳來到我的林園。你現在比當hetubook.com.com時,比你離開我和卡瑪司瓦米的時候更像個沙門。你的眼睛像那個沙門,悉達塔。噢,我也變老了,老了——你還認得我嗎?」
然後又有一次,正當河流在雨季上漲,猛烈地轟隆作響,這時悉達塔說:「難道不是這樣嗎?我的朋友啊,河流有許多不同的聲音,非常多種聲音。它難道沒有國王的聲音,戰士的聲音,公牛的聲音,夜鶯的聲音,分娩的聲音,還有嘆息者的聲音,以及其他成千上百種聲音?」
當他起身,瓦蘇德瓦已經幫他準備好飯食,然而悉達塔沒有吃。在山羊棚裡,兩個老人堆好一堆乾草,瓦蘇德瓦躺下睡了,悉達塔卻走了出去,徹夜坐在茅屋前,傾聽著河流,被往事衝擊著,被他生命的每一個時刻同時碰觸著,包圍著。他偶爾站起身來,走到茅屋門邊,傾聽男孩是否睡著。
「啊,我更希望不必繼續旅行。我最希望,船夫先生,你能給我一件舊圍兜,讓我留在你身邊當助手,甚至當你的學徒,因為我得先學會搖船。」
「我感謝你,」悉達塔說:「謝謝你,我接受你的邀請。我也感謝你,瓦蘇德瓦,這般聽我傾訴!很少人瞭解如何傾聽,我沒有遇到其他人像你這般瞭解的。這也是我要向你學習的。」
瓦蘇德瓦的臉浮起一抹明亮的微笑。
瓦蘇德瓦點頭,爐子的火光映在他和善的臉上。
「你達成了嗎?」她問:「你找到平靜了?」悉達塔微笑著,將手放在她手上。
到了渡口,同一艘小船依然在原地,還有同一名船夫,就是他曾把年輕的沙門渡過河去,他就站在船上。悉達塔認出他來,他也變得很老了。
但是當悉達塔沉默下來,有好一會兒完全靜默的時候,瓦蘇德瓦說:「一切正如我所想的。這條河對你說話,它也是你的朋友,它也對我說話。這條河是好的,非常好。留在我身邊吧,悉達塔,我的朋友。我曾娶妻,她的床鋪就在我的旁邊,但是她已經去世很久了,我長久以來都一個人過日子。你現在和我一起生活,有足夠的空間和食物給我們兩人過活。」
當小悉達塔再次要求母親讓他休息,行腳一眾距離瓦蘇德瓦的渡船口已經不遠了。卡瑪拉自己也累了,男孩啃著香蕉時,她自己蹲在地上,稍微閉上眼睛休息。突然間她大聲呼痛,男孩驚恐地望著她,看到她的臉因震驚而蒼白,而從她的衣服底下爬出一條小黑蛇,就是牠咬了卡瑪拉一口。
「我沒開玩笑,朋友。你看,你以前就曾經用這船渡我過河,只收到神的酬答。我今天也是這樣,請接受這身衣裳當船資吧。」
「你經歷了磨難,悉達塔,但是我發現,悲傷並未進入你心裡。」
「我看出來了,」她說:「我知道了。我也將找到平靜。」
瓦蘇德瓦起身,「已經很晚了,」他說:「我們休息吧。我不能告訴你『其他的』是什麼事,朋友。你會學到的,也許你也已經知道了。你瞧:我不是有學問的人,不懂得怎麼說話,我也不知道怎麼思考,我只曉得張開耳朵和保持虔誠,其他的我什麼也沒學。我要是能說得出來教導別人,那我就是個智者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我只是個船夫,我的工作就是渡人過河。我渡了許多人過河,無數的人,對他們而言,這條河只是他們旅程的阻礙,他們遠行追求財富和生意,參加婚禮或慶典,而這條河横在他們路上,船夫的作用就是為了讓他們盡快越過這個障礙。但是這無數的人當中有些人,少數幾個,四個或五個,他們不再把這條河看成阻礙,他們聽見河流的聲音,細聽了這河,於是這河在他們眼裡變成神聖的,就像在我眼裡那樣。現在讓我們休息去吧,悉達塔。」
他溫柔地望著奔流的河水,看著河水透明的綠,充滿神祕圖案的結晶線條。他看到明亮的珍珠從深處升起,靜靜的氣泡游到水面,倒映著天空的藍。河流以無數的眼睛望著他,綠色,白色,透明、天藍色。他多麼喜愛這河水,讓他感到喜悅,他無限感激!他內心聽到那個重新甦醒的聲音說:愛這河水!留在河邊!向河流學習!是啊,他想向河流學習,他想傾聽河流。能瞭解這河水及其祕密的人,他覺得,也能瞭解其他許多事,許多祕密,一切奧祕。
悉達塔起身,他已難忍身體的飢餓。他認命地繼續走下去,沿著河邊小徑,逆流而上,傾聽河流,傾聽身體裡轆轆飢腸。
這艘渡船和這兩名船夫散發出些什麼,這是許多旅人都感覺得到的。有時會發生,有個旅人看到其中一個船夫的臉之後,開始敘述自己的生活,訴說自己的痛苦,承認自己的邪惡,請求安慰和建議。有時會發生,某個旅人請求在他們那裡過夜,好傾聽河流的聲音。也有好奇者前來,他們聽別人說,在渡船頭住著兩位智者,或是魔法師,還是聖人。好奇的人發出許多疑問,但是他們得不到回答,他們既沒找到魔法師也沒找到智者,他們只找到兩個年老友善的人,他們沉默寡言,看起來有些奇特而痴呆。而好事者笑了起來,聊了起來,說人們是如何愚蠢和輕信,散播了這樣空洞的謠言。
「不,親愛的朋友,我為什麼要哀傷呢?我,曾經富有而快樂的我,如今還要更富有、更快樂。我的兒子被送來給我了。」
「他在妳身邊,不要急。」悉達塔說。
而每一次又一次,他的微笑和船夫的越來越像,幾乎同樣燦爛,幾乎同樣被幸福完全照亮,同樣由無數小細紋發散著,一般純真,一般老耄。許多旅人,當他們看到這兩名船夫都以為他們是兄弟。他們經常在傍晚一起坐在岸邊樹幹上,安靜地傾聽河水的聲音,而那對他們而言早已不是水聲,而是生命的聲音,存在者的聲音,永恆變化之聲。有時會發生,兩人在傾聽河水聲時想到同一件事,想到前天的對話,想起他們的旅客,想著他們的臉和命運,想到死亡,想到他們的童年,而他們在同一時刻,當河水對他們說了什麼好聽的,就會互看一眼,兩人都正好想著同一件事,兩人都因為對同一個問題有相同的答案而高興。
我想留在這條河邊,悉達塔這麼想著,我初次踏上童稚之人的道路就在這條河邊,當時有個友善的船夫渡我過河,我要去找他,我曾從他的茅屋踏上新生活的道路,現在這條https://m.hetubook•com•com路已經老舊死去——希望我眼前的道路,我現在的新生活也從他茅屋門口開始!
悉達塔愉快地說著,這個醒悟讓他深感喜悅。噢,難道一切苦不都是時間,所有的自我折磨和自我恐懼皆是時間,一切重擔,世間所有敵意都會離去,都會被克服,只要克服時間,只要不去考慮時間?他愉快地說,瓦蘇德瓦只是對他燦爛地微笑著,沉默地點頭表示贊同,用手輕拍悉達塔的肩膀,然後回到工作上。
悉達塔在這段時間常想到即將圓寂的智者,偉大的上師,他的聲音教誨民眾,喚醒千百人心,悉達塔也曾聽到過的聲音,佛陀神聖的表情也曾受他尊敬瞻仰。他友善地想起世尊,在眼前看到他的圓滿之路,微笑地想起那些話,那是他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曾對世尊說過的話。在他看來,那些是自負而老成的話,他微笑地想起這些話。他早已不能再和戈塔瑪分別開來,而悉達塔最終沒有皈依他的法。不,一個真正追尋著,真正想找到什麼的人不可能依循任何法。然而找到的人,他就能接納任何、任何的法,任何道路,任何目標,沒有什麼能使他和其餘千百人分別開來,那些活在永恆的人,那些呼吸著神性的人。
卡瑪拉的傷口被洗淨了,但是已經發黑,而且她的身體腫脹,他們讓她喝了藥。她的意識恢復了,躺在茅屋裡悉達塔的床上,而悉達塔就彎身站在她面前,他曾如此深愛過她。她覺得這有如一場夢,微笑看著旁人的臉,慢慢地才認清自己的處境,想起蛇咬,擔心地叫喊著男孩。
瓦蘇德瓦非常專注傾聽著,吸收聽到的一切,悉達塔的出身和童年,所有的學習和追尋,一切喜悅和困頓。這是船夫所有美德當中最大的一項,只有少數人能做到:他懂得傾聽。他不用說一個字,說的人還是能感覺到船夫接受對方所說的每句話,安靜,開放、期待著,不漏點滴,沒有任何不耐煩,既不稱讚也不指責,只是聽著。悉達塔覺得能向這樣一名聽眾坦承一切是多麼幸運,讓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追尋和痛苦沉入對方的心裡。
他們已經到達河中央,瓦蘇德瓦稍微用力撐船,好撐過急流。他靜靜地工作著,眼睛盯著船首,用他強壯的臂膀撐船。悉達塔坐著看他撐船,想到當時,想到他沙門生涯的最後一天,對這名船夫的喜愛在他心裡激盪。他感激地接受瓦蘇德瓦的邀請,當他們到了對岸,他幫忙將船綁在木樁上,然後船夫請他進屋,給他麵包和水,而悉達塔津津有味地吃著,也同樣開懷地吃了瓦蘇德瓦給他的芒果。之後差不多夕陽西斜時分,他們坐在河岸一棵樹幹上,而悉達塔對船夫敘述自己的出身和生活,他今天如何在絕望的時刻從眼裡看到的一切。他訴說著直到深夜。
「那麼,歡迎啊,悉達塔,我叫瓦蘇德瓦。我希望你今天也當我的客人,睡在我的茅屋,告訴我你從哪裡來,為啥這麼討厭你這身漂亮的衣裳。和-圖-書
幾年過去了,他們都沒有數算。有一天幾名僧人經過,他們是戈塔瑪——佛陀的弟子,請求船夫渡他們過河。船夫從他們那裡得知,他們非常急著要趕回上師的身邊,因為有個消息傳說世尊病危,而且很快就會進入最後一次肉身死亡,進入涅槃。不久後,又來了一群朝聖的僧人,然後再一批,這些僧人和其他大部分旅人都只談論一件事,那就是戈塔瑪以及他即將入滅圓寂。就像戰士行軍或是國王加冕遊行,從四面八方湧入人群,像螞蟻一樣聚在一起,他們就像被魔法所牽引,湧向偉大的佛陀等待圓寂的地方,這件非比尋常的大事即將發生的地方,也是一代大圓滿者即將進入涅槃之地。
「現在我認出你來了,」他終於說:「你曾睡在我的茅屋裡,好久以前,應該超過二十年了,你當時被我渡過河,我們像好朋友一般告別。你那時不是個沙門嗎?我已經想不起你的名字了。」
「先生說笑了。」船夫笑著。
在這些日子當中某一天,許多人要趕到即將圓寂的佛陀那裡,從前最美的名妓卡瑪拉也在其中。她早已從過去的生活退隱,將她的林園送給戈塔瑪的僧眾,皈依了佛法,是行腳僧的朋友和善心支助者之一。她帶著個男孩小悉達塔,她的兒子,她聽到戈塔瑪即將圓寂的消息,於是動身前往,穿著樸素的衣裳,步行前去。她和兒子走在河邊,男孩很快就累了,想要回家,想要休息,想要吃東西,變得頑固又哭哭啼啼的。卡瑪拉必須不時和他一起休息,他習慣了從她那兒得到想要的,她必須餵兒子吃東西,必須安慰他,必須責罵他。兒子不能理解,為何他必須和母親這麼辛苦而悲戚地朝聖,去一個不認識的地方,去見一個陌生人,那個神聖而即將死去的人。就算聖人要死了,跟這男孩又有什麼關係?
「她快死了。」悉達塔輕聲說。
「正是如此,」悉達塔說:「我學到這個祕密的時候,我看著自己的生命,那也是一條河,男孩悉達塔、壯年悉達塔和老朽悉達塔只以陰影分別,卻沒有真實的界線。悉達塔的前世也沒有過往,他的死亡和回歸梵並無未來。一切在過去是空,也將成空;一切都存在,一切皆有真性及當下。」
悉達塔於是留在船夫身邊,學著操縱小船,不擺渡的時候,他就和瓦蘇德瓦一起在稻田裡工作,收集木材,採收芭蕉。他學會刨製木槳,修繕小船,編織籃子,對自己所學的一切感到歡喜,日子過得很快。這條河教導他許多,勝於瓦蘇德瓦能教導他的。悉達塔從這條河學會永不休止,這河特別教會他傾聽,以沉靜的心傾聽,以等待、開放的心靈去聽,不帶狂熱,沒有期望,不加批判,不生想法。
「你為自己選擇了美好的生活。」船客說著,「每天在這條河邊生活,在河上航行,一定很美好。」
悉達塔微笑著說:「我立刻就認出妳來了,卡瑪拉,親愛的。」
「是的,悉達塔,」他說:「你的意思是說這條河到處都看得到,不管在源頭還是在河口,在瀑布還是在渡口,或是急流,在海裡,在山間,到處都看得到,對這河而言只有當下,沒有過去的陰影,沒有未來的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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