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那不是欠缺思慮的。」
「用不著,用不著,」她說,「事情恐怕不是你想的樣子。我還要在這裡多待一些時間。」
他最後打破沉默。「妳提到約基奇夫婦。妳知道他們些什麼?」
「我怎麼知道這要由你來告訴我。」
他想看書打發時間,卻無法保持專注,最後心情鬱悶地瞪著窗外。傳來一下咳嗽聲。她就站在書房門口,腳上只穿著絲|襪。「你有阿斯匹靈嗎?」她問。
「你被某種東西迷住了,對不對?」她說,「那是馬里亞娜身上的某種素質。就我猜測,這種素質就是『脹熟』,凡是熟透透的水果都會給人這種感覺。為什麼她會讓你和其他男人有這種印象?因為她是個被愛浸透的女人,得到的愛是這世界可能範圍內最多的。她怎麼個被愛法?你不會想知道細節的,所以在此我就不提供了。她兒女會給你同樣印象,理由也是一樣:他們是在愛的浸泡下長大的。這世界對他們來說是片美地,讓他們舒適自如。」
「雷蒙特先生嗎?」對講機裡的聲音說,「我叫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我可以上來坐坐,跟你談談嗎?」
她揮揮手。「我只是有點暈。因為太熱的關係,因為爬了幾層樓梯的關係。好,謝謝你,我去躺一下。」她努力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
「那你是……?」
太陽正在下山。兩人就像暫時停戰的老夫老妻,相對無言,靜靜聆聽啁啾鳥兒在樹上晚禱。
她搖搖頭。「事情沒那麼簡單。」她說,聲音低得他只勉強聽見。
「用力回想你瀕死那一刻,」她說,「也就是那天在馬基爾街,你一隻腳已經踩進地獄的那一刻。你飛過半空時是什麼感覺?你的一生會在眼前一閃而過嗎?臨死前回顧自己的一生時,你有什麼感想?」
用力?用什麼力?用力兩個字應該是對臨盆產婦說的。
「我還不知道。」她回答,「是你先來找我的。某個意義下,我無權決定誰來找我。但你來了,還有你的拐杖、你的公寓hetubook.com•com、以及你收藏的照片。再來還有那個克羅埃西亞難民米羅斯拉夫.約基奇。對,他的名字就叫米羅斯拉夫,朋友都喊他密爾,而你對她太太有著欠缺思慮的執戀。」
「當時我感到可悲。」他說,「為我虛度春秋的人生感到可悲。我浪費了寶貴的一生。」
「不要管我。」她說,一根手臂遮在眼睛上,「我還真是個不速之客,對不對?你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就當我不在這裡。」
他坐下來想寫一封信。親愛的馬里亞娜,他寫道,妳我恐怕是誤會我了。他刪去「我」字,改為我的意思。但她誤會的是他哪一點意思呢?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他另起一段,我正處於四分五裂的精神狀態。這不是真話。那時,他的膝蓋和前景也許是四分五裂,但他的精神狀態卻沒有。他把四分五裂幾個字删去。但要用什麼字來取代呢?
「可是……」
不管她是什麼人,這個叫伊麗莎白.卡斯特洛的女人爬了好一會兒樓梯才到他的樓層,站在大門外的時候已經氣喘如牛。她六十開外,穿著一件印花的絲洋裝,背部裸|露,看得見兩個多肉和長著黑斑的肩膀。
白痴婆!他應該把她扔出門外的。
兩人都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愁眉苦臉又無精打采。但他最後打起精神。「冰箱裡還剩下一些馬里亞娜做的烤義大利麵捲,用乳清乳酪和菠菜當餡料。妳要吃一點嗎?妳想留下來過夜的話我不反對,但那是極限,明天一早就得離開。」
「回到我的第一個問題。你有什麼特別的嗎,保羅.雷蒙特?你的愛情對我又有什麼特別的?你以為你是唯一在人生的深秋找到真愛的人嗎?不值兩文錢,雷蒙特先生,那樣的故事不值兩文錢。要夠資格成為主角,你必須為自己提出更有力的理由。」
「什麼樣的理由才會讓妳滿意?」他說,「怎樣的故事才會讓妳覺得我有價值?」
半小時後他再到書房看她。她已經睡著,下排牙齒向外凸出,喉和*圖*書嚨深處發出一種類似攪拌砂礫的微弱打呼聲。在他聽來這不是健康的聲音。
「你必須忍受。那由不得你作主。」
「浴室裡的小置物櫃裡有『必理痛』。我只有這個。」
「我有一顆壞心臟,它對我的牽制不下於——」說到這裡她喘了口氣,「一根壞腿。」這句來自陌生人的評論讓他覺得非常刺耳。他請她進門,讓她坐下,送上一杯水給她。
這是真的嗎?他真是差點就死掉嗎?垂危和接近死亡邊緣當然有分別。難道這個女人知道些什麼他自己不知道的嗎?那天飛過半空的時候,他想到什麼?是想到自己從孩提以後就不曾這樣自由自在過。小時候他從不害怕從樹上往下跳,有一次他甚至從屋頂往下跳。然後他想起車禍那天,當他的頭顱撞在馬路上時,曾經猛喘了一口大氣。難道喘氣也可以算是一種最後思緒、最後遺言?
「我不這樣認為。」
「不是,那只是一個藉口。」
還有什麼?沒有了。這個女人想查探些什麼?
書房裡那張床相當寬敞。他盡可能把床鋪整理好;她踢掉腳上的鞋子,平躺下來。透過絲|襪,看得見一些青筋和肌肉頗為鬆弛的小腿。
「妳想躺一躺嗎?書房裡有張床。需要喝杯茶嗎?」
追隨直覺?她到底在說些什麼?她怎麼可能會對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有直覺?「妳是從電話簿裡找到我的名字的吧?」他說,「妳只是在碰運氣。妳根本不知道我是誰!」
伊麗莎白.卡斯特洛。他想起來她是誰了。他讀過她寫的一本小說,但讀了幾頁便放棄,因為內容無法讓他集中精神。她也不時在報上寫文章,有關於生態學的、有關於動物權的,但這些都不是他感興趣的題材,所以會跳過不讀。他又想起來,她曾經因為什麼事或什麼人而鬧出醜聞,但最後卻能全身而退(也許那醜聞只是媒體炒作出來的風暴)。這個女人灰髮、灰臉,又有(如她自己所說的)一顆壞心臟,呼吸急速,卻竟然敢向他說教,教他要怎樣過生活!
然而對方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問問題的興趣。「抱歉,我突然間覺得很不舒服。」她口齒不清地說,賣力要站起來。她的兩腿變得格外蒼白和圖書
「是我先找妳的?妳有沒有搞錯!是妳來找我的!」
然後,她再次重重坐到沙發上,挺起肩膀,背誦起來:「撞擊從他右面而來,來得尖銳、突然而疼痛,猶如一下電擊,把他從腳踏車撞飛出去。放鬆身體!他飛過半空時這樣提醒自己……」
「這麼說你不是國家圖書館的職員?」
「我了解。正如你說的,你只是把愛傾注在她身上罷了。你想要施予。但被愛總是得付出代價,除非對方是個沒心沒肝的人。馬里亞娜付不起這個代價。她以前就碰過這種事,照顧過一些身不由己愛上她的病人。每次碰到這種事,她只覺得不勝其煩,心想:唉,我又得換工作了。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這個闖進我家裡的瘋婆子是誰?我要怎樣才能打發她走?「那你得到的答案是什麼?」他小心地回答,「我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
(但她沒有回電。)
「對,那男孩身上帶有死亡的印記。你我都看到了。他太英俊,太閃亮了。」
「我不是在試探她。」
「哪種苦頭?」他說,無法隱藏聲音中的怒氣。
「感到可悲。這個大膽的空中飛人無比舒適自在地飛過半空,然後他感到可悲。回顧一生他只覺得自己是在虛度春秋。還有什麼?」
「想到就讓人想要哭。」
「噓!別用吼的,鄰居聽見會以為你在揍我。」她跌坐在一張椅子上,「我很抱歉。我知道我侵入了你的生活。但真的是你先來找我的。你憑空出現在我面前,讓我看到一個只有一條腿、沒有未來而又被一團不恰當激|情燃燒的男人。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接下來會怎樣發展我毫無頭緒。你有什麼建議嗎?」
伊麗莎白.卡斯特洛緩慢而堅定地搖頭。「不可能,保羅。恐怕不可能。不管你喜歡與否,我還是會再多待一陣子。我保證我會是個模範客人。我不會把內衣褲掛在浴室,不會在你面前晃來晃去,不會要求吃喝什麼。大部分時候,你將不會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只會偶爾碰碰你的肩膀,讓你不會走偏。」
他不發一語。
「你也許還不明白,雷蒙特先生。我的工作就是追隨直覺。這是我的生活模式:追隨直覺,哪怕某個直覺的意義是我起初不和圖書明白的。我又特別會對我不理解的直覺契而不捨。」
「照顧你的馬里亞娜曾經受過高等教育。她沒告訴你嗎?她在杜布羅夫尼克的美術學院唸了兩年書,取得一張古畫修復證書。她丈夫也在美術學院工作,兩人就是在那裡認識。他是個技|師,精通古代科技。例如,他曾修好一隻收藏在學院地下室兩百年的機械鴨子。一直沒有人會修理那鴨子,它只能擱著,生鏽發霉。但現在,它就像正常的鴨子一樣,會嘎嘎叫、會搖著屁股走路、會下蛋,成了美術學院的鎮院之寶。不過嘛,這種本領在澳洲當然無用武之地。這裡沒有什麼機械鴨子,所以他只好在汽車廠工作。
她打量了一下客廳,似乎露出滿意的神色。「就像剛才說過的,」她說,「我叫伊麗莎白,卡斯特洛。」
門鈴就在這時響起,讓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這是不是表示,他再也用不著寫這些彆扭的措詞,寫這封彆扭的信?
「我為什麼要忍受這種事?我不能拒絕嗎?」
「讓我來幫妳。」他站起來,靠一根拐杖支撐身體,用另一隻手去挽她手臂。這是殘廢人在幫助殘廢人,他心想。她的皮膚濕濕黏黏的。
「你知道嗎?我是個眼見為憑的人。」她說,看到他一臉茫然的表情,又解釋說:「我的意思是,我想探索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想確定一下,我們不只是兩個穿身而過的身體。真好笑,對不對?我們既然不是兩個鬼魂,我會有這種想法還真夠怪的。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你還想知道什麼?馬里亞娜是個城市女孩,出生在札達爾,從來搞不清楚驢子和騾子的分別。另外,她也是個守婦道的女人,結婚這些年來從沒有對丈夫不忠,從沒有在試探前面跌倒。」
「給我看臭臉沒有用,雷蒙特先生,」她說,「比起你,我更不想找這種苦頭吃。」
「妳先休息,」他回答,「等妳好一點我再幫妳打電話叫計程車。」
伸出援手?他壓根兒不知這話何解。然後,他看見她伸出一隻手,便把自己的手遞過去。有片刻時間,她那隻胖嘟嘟和冷冰冰的手停留在他那隻因為太久沒曬太陽而變得蒼白的手裡。
「用力啊!」她催他說。
「是你先找https://m•hetubook.com.com我的。是你……」
「我本來打算自稱是國家圖書館的職員,要來看看你打算捐贈的老照片有多少數量,好預作準備。然後過一下再告訴你我的真正身分。」
她停下來,審視他的臉,彷彿是要評估效果。
「當我第一次聽到這些字句,你知道我問自己什麼問題嗎,雷蒙特先生?我問自己:我為什麼需要這個人物:他悠閒騎腳踏車、他被韋恩.布萊德撞斷一條腿、他回到公寓裡過變得不方便的生活——這些關我什麼事?保羅.雷蒙特這號人物對我來說有何意義?」
「不是我自己要找你這種苦頭吃的。在這種明媚的下午,我壓根不想待在這間陰鬱兮兮的公寓裡。」
「不,是這樣的,雷蒙特先生。在可見的未來,我都會陪著你。」她舉起遮眼的手臂,淡淡一笑。「忍耐著點,那不是世界末日。」
他沒有回答。
「哦,你就是那個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抱歉,我不知道自己胡言亂語些什麼。請原諒。」
馬里亞娜第二天並沒有過來。她星期五也沒過來。那團他以為已經永遠離開的憂愁雲霧再次回來。他打電話到她家,只聽到答錄機播放的說話聲。那是女性的聲音,但不是馬里亞娜的聲音(她是誰?是另一個女兒嗎?)。「我是保羅.雷蒙特,」他留話說,「我要找馬里亞娜。可以請她回我電話嗎?」
「那當然是欠缺思慮的!你本來應該把這執戀隱藏起來,但你偏偏要向對方表白,哪怕你明知自己不知道事情最後會演變為什麼樣子。反省一下吧!保羅。你想勾引你的女看護拋家棄子,跟你雙宿相棲嗎?你以為你可以帶給她快樂嗎?那樣的話,她的小孩會憤怒和困惑的。他們不再跟她說話,而她會整天躺在你的床上抽泣,不受安慰。你高興這樣嗎?還是說你別有計畫?你計畫好讓密爾在衝浪時消失不見,好讓他的妻子兒女必須投靠你嗎?
「不必道歉。」她說,努力從深陷的沙發坐墊中站起來。「我可以直接切入正題嗎?這種事我從來沒做過,你可以伸出援手嗎,雷蒙特先生?」
「既然這樣妳幹嘛還待著!如果討厭這公寓,妳馬上離開不就得了。我完全搞不懂妳為什麼要來找我。妳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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