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發神經了,保羅。當前這場危機的本質是道德性的,不是靠揍人一頓或開槍殺人可以解決的。但如果我的建議冒犯了你,我願意收回。你就別找卓拉戈談,別找他媽媽談。我既然說服不了你,當然更無法勉強你。你喜歡失去一張珍貴照片的話,我悉隨尊便。」
「妳怎麼知道的?」他大聲追問她。
「那妳又是怎樣知道這……這起野蠻事件的?」
「然後呢?」
「對,也就是米羅斯拉夫的父親。你不會以為照片裡的那個人是米羅斯拉夫本人吧?打起精神來,你還沒有失去什麼。事實上,如果夠幸運,你那張心愛照片十之八九還在卓拉戈手上。去告訴他,如果不馬上歸還,你便會報警。」
「應該是這樣。它們有什麼好不安然無恙的?」
「但我不了解他們的動機何在。他們幹嘛要花那個麻煩去偽造?」他一面說一面用拐杖狠狠碾地毯上的照片。
「不想。」
「我淋浴時滑了一跤,扭到背。我把馬里亞娜找來,她把一切恢復原狀。」他沒提陰險的齊默、沒提自己的眼淚鼻涕,也沒提那套現在扔在洗衣籃裡的睡衣褲。「卓拉戈今天早上來看過我。真是個好孩子。比同年紀的孩子要早熟。」
我想向你家人提供的不只是金錢,還是一些無形的東西,簡單來說就是愛。我的提議如下。我打算提供卓拉戈,甚至他兩個妹妹教育經費,而作為對這筆無條件借款的回報,未知你是否可以答應在你心裡和家裡為我留一席位,讓我充當你幾個小孩的教父?
「對。」
與其打電話給馬里亞娜,不如用寫信的。在信中,他必須抑制情緒衝動,字斟句酌,用冷靜和理智的語言,把自己對馬里亞娜的態度、對卓拉戈的態度、對那張遺失照片的態度說清楚。但這年頭誰還會寫信?誰又還會讀信?馬里亞娜讀過他第一封信,甚至收到過那封信嗎?她一點表示都沒有。
「我不想興師問罪。我只想知道真相,知道是誰的主意。是卓拉戈、尚恩,還是馬里亞娜想出來的。」
「至於你的那張珍貴老照片,誰又知道現在在哪裡?也許還壓在卓拉戈的床鋪下面,又也許已經被尚恩賣給https://www.hetubook.com•com古物商。但這行為背後是沒有惡意的。他們也許不在乎你的感覺,但卻沒有惡意。那只是一個玩笑,是冒失少年人開的一個玩笑。」
「我不知道。那要由你來決定。如果你想興師問罪,你可以去找他們興師問罪;如果不想,那就別去。」
「那就跟他媽媽談談。跟馬里亞娜談談。她會羞愧死的。她會願意用任何方法解救兒子。」
我相信,以卓拉戈對我的了解,他可以完全理解和接受我的願望。至於他的兩個妹妹,則恐怕不是一時間可以接受的。所以如果你選擇暫時不告訴她們這個安排,我可以諒解。
這勾起他一個回憶。小時候,有一次去巴黎,大人帶他去了「老佛爺百貨」。那裡,他看到店員把鈔票和單據放入一個橢圓筒裡,再透過氣壓管把筒子傳送到另一個部門。他還記得,當氣壓管的活門被打開時,管子深處會傳來深沉的轟隆聲。一種消失了的通訊方式,一個消失了的世界。那些銀色的橢圓筒現在都到哪去了?大概都被融化了,用來製造砲彈和巡航導彈的外殼。
約基奇先生大鑒,
他知道,他必須避免指控卓拉戈偷竊。事實上,即便他指控,約基奇家庭也大可以否認,而且自此以後,他在他們中間據有過的任何微薄地位(義父、雇主)都將不保。
「我說過了,我並不知道。我只是起疑罷了。」
「所以說,你一切安然無恙。」
我不知道克羅埃西亞的天主教有沒有教父之設。也許有,也許沒有,我參考過的書籍並未提到這一點。但你想必對教父這個觀念並不陌生。在洗禮儀式中,教父是站在受洗小孩父親旁邊的人,他除了為小孩說些祝福的話,還發誓一輩子給予該小孩保護和支持。就我的理解,在洗禮儀式中,神父象徵的角色是「聖子」,父親象徵的是「聖父」,教父象徵的是「聖靈」。所以,教父是一個幽靈般的角色,不是實質的,是超越憤怒與慾望的。
「你也許應該檢查一遍。」
和*圖*書
我知道,我這個建議是你在讀信以前完全沒料想過的。我向一個熟人提過有一張老照片從我的公寓不翼而飛,而她的建議是報警。但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報警。事實上,我向你提這件讓人不快的事情,只是作為一個開場白,好讓我的筆可以變得順暢,可以把真正想寫的話寫出來。
不過,克羅埃西亞人對寫信收信這回事的態度容或是不同的。他們家鄉裡還住著姑姑、阿姨或祖母,而這些人會寫信給住在加拿大、巴西或澳洲的親人,寫好後貼上郵票,投到郵筒裡。伊凡卡得了班上的背書獎。那頭有斑點的母牛已經產子。你們好嗎?什麼時候會回來走走?所以,約基奇一家大概不會覺得收到信件是多麼奇怪的事情。
「難道這些人是吉普賽人不成?」他自言自語地說,「這些克羅埃西亞的吉普賽人是否還偷了我別的東西?」
「是什麼讓妳起疑的?有什麼是妳沒告訴我的?」
「卓拉戈的祖父?」
卡斯特洛叫他找馬里亞娜談談。但他能說些什麼呢?喂,是馬里亞娜嗎?你好嗎?我要為昨晚所說的話道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一定是滑一跤讓我頭腦不清。順道一說,我發現我收藏的一張老照片不見了。會不會是卓拉戈收拾東西時不小心把它放到背包裡去呢?妳可以幫我請他找找看嗎?
我曾經給你的家庭帶來紛擾,所以毫無疑問的,你會覺得我應該閉嘴,和接受諸神加諸我的任何懲罰。只不過我還不打算閉嘴。我一張罕有的照片不見了,而我想把它要回來(補充一說,那照片在業界太有名了,卓拉戈即使想賣掉也絕對賣不掉。)
「你想知道的這個,我會稱為『最小範圍內的真相』。你不想知道更多嗎?」
他的老照片都好端端,一張不缺。但其中一張福舍里的作品卻讓他覺得怪怪的,而當他把它從護套拿出來,放在光線中端詳時,更是看出異樣。那不是原件,而是用印表機印出來的複製品。相紙是新的,比原來的相紙略厚,正是這多出來的厚度洩漏了馬腳。否則這件複製品可說相當不俗,事實上,如和-圖-書果不是卡斯特洛提醒,他也許永遠不會發現。
他寫道。
「別誇大其詞了,保羅。你不會不知道,克羅埃西亞人有千百種。有一小撮克羅埃西亞人壞透了,有一小撮克羅埃西亞人非常好,而有幾百萬的克羅埃西亞人介乎這兩者之間。約基奇一家並不是特別壞的克羅埃西亞人,頂多說是有點不知感恩罷了。卓拉戈不是個壞孩子,這你知道。讓我提醒你,你說過你並不認為自己是那些老照片的擁有者,也說過你收藏那些老照片是為了保存澳洲的歷史。但別忘了,卓拉戈也是這歷史的一部分。所以,如果卓拉戈把他祖父剪接到澳洲的記憶裡,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那只是一個遊戲,受一時的玩心所驅使。我承認他這種做法有欠思慮,但又有幾個年輕人做事前會先把後果想清楚?」
他搶過照片。沒錯,她說的那個人正是米羅斯拉夫:照片中的米羅斯拉夫穿著開領襯衫、戴著帽子、留著大八字鬍,與那些表情肅穆的康沃爾和愛爾蘭礦工肩併肩站在一起。
「不,我絕不會這樣做。我絕不會興師問罪。妳老是逼我配合妳腦子裡的荒謬構想演出,我已經不勝其煩。我曉得妳想要我去剝削馬里亞娜。然後妳希望她丈夫發現,一怒之下向我開槍或揍我一頓。性、嫉妒、暴力——我想這些就是妳所謂的有看頭元素吧?」
如果整件事情有什麼是他最是可忍就不可忍的,那就是兩個毛頭小伙子開死人玩笑這種大不敬的行為。他們看來使用了某種數位科技,換成他自己,絕對無法在老式暗房造出同樣逼真的蒙太奇效果。
但這不是我寫這信的目的。我的目的是提出一個建議。
「你不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當選被害人?」
你們住在穆羅帕拉,離城市有一段距離。基於這個理由,又基於我目前行動不便的狀態,造訪你家極不容易。然而,我是否可懇請你在原則上向我敞開大門呢?我不要求任何回報,只希望你給我後門的鑰匙。我當然絕無把你太太和小孩帶走的意圖。我只是希望,有時,當你人在別處的時候,我可以到府上走走,向你的家人傾吐我的祝福和關懷。
「任和_圖_書何方法?」
我不知道你對寫信這回事有何看法。有鑑於你是來自一個舊世界(很多方面都是更好的世界),我想你也許不覺得執筆回信是奇怪之舉。不過如果你不習慣寫信,則我的電話(8332─1445)隨時恭候回音。不然也可以請馬里亞娜或卓拉戈代為轉達(我家的大門繼續為卓拉戈敞開)。甚至請布蘭卡轉達也可以。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沉默——沉默本身即足以說明一切。
「對,她會責怪自己。」
「不想。」
保羅.雷蒙特敬上
正因為這樣,當伊麗莎白.卡斯特洛登門造訪時,他可以用最平靜和最事不關己的態度,以最簡略的方式向她講了昨晚發生的意外。
「那你的老照片呢?」
「這個我幫不上忙,你必須自己找出答案。但不要忘了,阿德雷德是個昏昏欲睡的城市,沒多少管道可以讓年輕人發洩他們骨頭裡無窮無盡的精力。這年頭時鐘的轉速都快了幾倍,女孩子十歲便會懷孕,至於男孩,只要半小時便可以學會一件我們得花一輩子才學得會的新技能。所以他們很快便會對已學會的技能生厭,轉而做些別的。說不定卓拉戈他們做這件事只是覺得好玩,是想用一個克羅埃西亞約基奇家族的成員把參觀你遺贈的觀眾耍得團團轉。整件事情大概只是一個大玩笑,一個精密而沒品味的玩笑——花了他們好一點努力和好一些鑽研弄出來的。
我現在要給這信貼上郵票了。在把信投到離我家最近的一個郵筒途中,我有時間可以再次考慮要不要寄出。我一向是個深思熟慮的人,做什麼都會再三考慮。但我現在已經厭煩這種態度。
他搖搖頭。「不,那樣做只會嚇著他,讓他把照片燒掉。」
「我怎麼知道卓拉戈和他朋友在搞些什麼?我並不知道,我只是起疑。」她拿起那張假貨細看。「如果照片裡其中一個工人是我的曾祖父,我並不會感到驚訝。你來看看——」她說,手指著照片中站第二排的一張臉「你說像不像米羅斯拉夫.約基奇的分身?」
「冷靜一點,保羅。想想看,卓拉戈和-圖-書和尚恩都是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住在你家這段時間,他們都是怎樣打發時間的?不是飆車、不是踢足球、不是衝浪、不是泡女孩。都不是,反而是窩在你的書房裡,門鎖著,一待便是幾小時。他們在書房裡能幹些什麼來著?翻看黃色書刊嗎?但如果我沒搞錯,你收藏的黃色書刊少之又少。那麼,除了是被你收藏的老照片吸引,還能是什麼別的?」
「可憐的保羅,你連棒子都沒打下來就已經閃開。搞不好根本不會有什麼棒子,搞不好馬里亞娜會俯伏在你面前,這樣說:『是我的錯,你想我怎樣補償我便怎樣補償。』你不跟她吵過又怎麼知道結果?不這樣做你又剩下些什麼?剩下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一個獨腿漢被兩個吉普賽人耍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可沒什麼看頭。」
你懷疑我對你太太有意圖,這點沒有錯,但請不要從這一點太快推論我是哪一種意圖。
「你收藏的老照片也安然無恙嗎?」
如果你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那就請去問問你兒子,或是問問你太太。
他轉身看著卡斯特洛老太婆。「原本那張到哪裡去了?」他追問,「妳知道它到哪裡去了嗎?」他聽得出來自己的聲音已經失控,但並不在乎。他把那張複製品狠狠扔到地上。「白痴!白痴!那個白痴把我的照片怎麼了!」
卡斯特洛老太婆瞪大眼睛看著他,一臉錯愕。「別問我,保羅,」她說,「邀請卓拉戈來這裡住和准許他翻看那些珍貴老照片的人並不是我。想要透過兒子取悦他母親的人也不是我。」
「妳在說什麼?」
不在乎你的感覺。這難道不是明明白白得誰都看得出來的嗎?他突然感覺自己的心臟倦怠得不想再次跳動。淚水再一次湧起,但沒有奪眶而出,只是像分泌物一樣黏在他的眼眶裡。
果如馬里亞娜所言,他的背痛不是要人命的大礙。到了下午三、四點,他便恢復了行動能力,只要動作謹慎,便能夠自己穿衣服,自己做三明治。昨天晚上他還以為離死不遠,但今天又恢復正常。一丁點這個成分、一丁點那個成分,一顆在曼谷揉成的藥便把疼痛的怪獸給馴化為老鼠,真是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