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天生就是個異鄉人?不,不是那樣的,別把責任推給你的天性。除了有一點點發育遲緩,你的天性本身沒什麼可議的。我愈聽你說話,愈深信解釋你個性的關鍵是語言。你說起話來像一本書。我看得出來,你小時候是個臉色蒼白、循規蹈矩的小孩,對書本非常認真——認真得過頭。你現在仍然如此。」
「從心坎裡說話。字句會從他們心坎裡湧出,讓他們說起話來像在唱歌。」
「信?又一封信?你們在下通信棋。不成?等兩天時間讓信寄到馬里亞娜那裡,再等兩天讓她的回信寄到你手上:這樣下去,在找出解決辦法以前,我們頭髮早白了。這可不是個書信體小說的年代,保羅。去找她吧!去面對她吧!向她興師問罪!用力跺腳,大聲對她說:『我不要受到這種對待!』這才是一般人的做事方式,是馬里亞娜或米羅斯拉夫會採取的方式。人生不是一連串外交照會的交換。相反的,人生是戲劇,是行動,是行動和激|情!你既然流著法國人的血液,又豈會不懂這個道理。想想看法國的戲劇,想想看拉辛。沒有人比拉辛更法國。他筆下的角色沒有一個是坐在屋子角落東想西想、謀定後動的。他的戲劇是一幕幕的人物對峙,是一篇篇激烈演說的過招。」
孤單一個人住在墨爾本一棟空蕩蕩的房子,一個退休的照相師,承受過打擊、對愛有渴望。如果對他的處境有什麼合乎人情常理的解釋,便非此而莫屬。她起初幾乎是隨機地相中他,就像一隻蜜蜂選中一朵花朵或一隻黃蜂選中一隻蟲子,然而,出於某些人腦所無法理解的錯綜複雜心理過程,被愛的需要和寫故事的需要卻連結了在一起。
她發燒了嗎?不然怎麼會有這樣的情緒噴湧?
卡斯特洛看見了!她雖然不是神人,卻看得出他正在想些什麼。
「自從你提到法國的往事,我便開始豎尖耳朵聽你說話。對,你沒說錯,英語不是你的真正語言,哪怕你說話用英語、思考用英語,甚至做夢也用英語。我甚至會說英語是你的偽裝、是你的面具、是你那副烏龜甲殼的一部分。我聽得出來,你說話都是先從帶在身邊的字句盒子裡一個字一個字挑出來,再排列起來。母語是英語的人不是這樣說話的。那可不是原鄉人的說話方式。」
「我打賭你小時候不喜歡媽媽親吻你。」她心平氣和地說。「每次媽媽要吻你,你就會垂下頭,頂多讓她吻到額頭,對不對?至於那個荷蘭人,則是連你的額頭也別想吻到。你從小就像個小大人,一切自足、一切不求人。你厭惡你媽媽和她的新丈夫嗎?你厭惡他們的呼吸、氣味和撫摸嗎?如果這樣,你怎麼可能希望馬里亞娜愛上一個對肉體這樣反感的男人?」
「我不是對肉體反感。」他冷冷地回答,沒有將想說的話全部說完:我只是對醜陋反感。「妳以為自從馬基爾街那樁事以後,我的人生除了肉體以外,還剩下什麼嗎?從我還沒有自我了結、從我還站在這裡,便足以證明我對肉體還是有信仰的。」
「我會給你一天時間好好www.hetubook.com.com考慮,保羅。換言之你有二十四小時可以考慮。但如果你最終拒絕我的建議,堅持繼續留在原地磨蹭,我就會讓你看看我的本來面目,看看我能說出多惡毒的話。」
他們此時坐在陽台外面,桌子上放著一瓶葡萄酒。天已經暗下來,吹拂著頗涼的涼風。如果她真的生了病,便應該留在室內。但她毫不掩飾她對這公寓的厭惡(「這間巴伐利亞式殯儀館。」她昨天才這樣說過),況且她愛待哪裡輪不到他來管。
還是那些老舊的字句,還是同一首讓人失望的舊歌。他超越不了自己。然而除非這個疑問得到解答,否則他的心坎將會繼續凝結,唱不出歌。
「別忘了,保羅,是激|情讓這個世界繼續運轉下去的。你不是文盲,不會不知道這個。如果沒有了激|情,世界便是空的,無色無相。想想看唐吉訶德。唐吉訶德可不是個整天坐在搖椅裡長吁短嘆的人。相反的,他把銅缽戴在頭上,騎上家裡的老馬,出發到遠方從事大冒驗。同樣的,包法利夫人雖然不知道怎樣付帳,還是照樣買些時髦豪華的衣服。我們只能活一次,所以就讓這人生瘋一瘋吧!這就是包法利夫人要說的,也是唐吉訶德要說的。所以,保羅,讓你的人生瘋一瘋吧,看看能帶給你什麼。」
「沒有。我寫了信,但還沒寄出。」
聽過這些詩句嗎?是約翰.克萊爾寫的。你再繼續這樣,最終就會像他一樣,落得是個牛飲自我愁苦的飲者。我可以保證,到那個時候,將沒有人理你。」
「妳希望我從我的字句盒子回答妳,還是從心坎回答妳?」
「噢,滿天星星的夜空,噢,這個那個的。你認為,你為什麼會不思冒險呢?你能夠解釋嗎?會不會歸根究柢是英語作的怪,是因為你沒有足夠信心使用英語來行動的緣故?
話雖如此,他仍然用手很輕很輕地抬起她的頭,把一個靠枕放到下面。
「我天生是個易怒的老怪物,動不動便大發雷霆。事實上,我有一點像毒蛇。我對你保持和顏悅色,只是因為我發過誓,絕不要成為你的負擔。但這不容易。有許多次,我都必須百般克制才沒有發作。你不知道我有多能出口傷人。你以為我說你磨蹭得像烏龜就算夠惡毒?相信我,惡毒十倍的話我都說得出來。那麼,一個易怒而惡毒的人為什麼要自我抑制,要繼續保持微笑和繼續說些小笑話呢?那是因為她懷有柔情密意使然。試問,以你現在這把年紀,以你這樣一個又老又醜的男人,又可以在哪裡找到柔情密意?醜這個字我並不陌生,因為我就像你一樣,也是又老又醜。我們都希望可以把全世界的美擁在懷裡,這種渴求從沒離開我們。但全世界的美卻不再想要我們。所以我們必須將就,大大地將就。我們要嘛接受別人微薄的餽贈,要嘛只能餓肚子。所以,當有一個仁慈的教母主動願意把我們帶離陰慘的公寓、病態的狀態和不切實際的夢想時,我們就應該三思,不要輕易拒絕。
「請妳認真回答我一次。請妳告訴我:我是活著的?還是已經死去?車禍那天發生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嗎?」
他一面說話,一面開始了解卡斯特https://m.hetubook.com.com洛所謂的字句盒子是指什麼。自我了結!他想,多麼做作、多麼不真誠的字句啊!就像她誘我說出的所有自白一樣做作!另一方面,他又想著別的事:如果那天下午再多五分鐘時間,如果不是盧蓓卡像看門狗那樣冒出來,馬里亞娜說不定就會親吻我。我可以肯定她想親吻我,我感覺得出來。她會彎下腰,輕輕在我肩膀上一吻。然後,一切就水到渠成。那時,我將摟住她,讓彼此胸貼胸地抱在一起、讓彼此呼吸著對方的呼吸。那兒將是我的家鄉。
客廳裡的燈亮著。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趴在被她兼併的那張桌子上打瞌睡,頭枕在一堆凌亂的紙張上面。
「不用,夠了。現在容我直接問妳一個問題,卡斯特洛太太。妳是真實的嗎?」
「因為你每次探出頭前都要先把空氣嗅個幾百遍。因為你每走一步都會百般磨蹭。但別誤會,保羅,我沒有要求你變成野兔。我只是想勸你,如果真想向馬里亞娜求歡,那就想辦法在你的烏龜性格裡攪起一些激|情(哪怕是烏龜種類的激|情也好),加快你向馬里亞娜求歡的步伐。
顯然,就像任何人一樣,伊麗莎白.卡斯特洛希望被愛。她就像任何快到人生盡頭的人一樣,受到一種空虛感啃咬,覺得自己虧缺了什麼。難道她想從他身上獲得的就是這個:她虧缺了的東西?那樣的話還真是滑稽。試問,一個失去了一切的人又如何可以填補別人的空虛?落海的人,這就是他對自己的感覺。他是一個在波濤洶湧大海上起伏的人。
「聽起來像婚姻生活。」
「我們應該回屋子裡去。」他說。
他瞄了一眼她剛寫的東西。粗肥的字體寫著:
「仍然是那個一開口說話就擔心被別人取笑的小孩。讓我給你一個提議,保羅。把這公寓鎖起來,向阿德雷德說再見。阿德雷德太像個墓園了。這裡沒有你需要的生活。搬到卡爾頓跟我一起生活吧!我可以教你英語,教你怎樣從心坎裡說英語。我們的課程一天兩小時,一星期六天星期天休息。我甚至可以幫你下廚燒飯。我的廚藝比不上馬里亞娜,但仍然能吃有餘。每天吃過晚餐以後,如果你有興致,可以從你的記憶寶庫再講一些往事給我聽,然後我會複述一遍,但都是經過剪裁加工的,你會覺得難於辨認。我們還會幹些什麼?當然不包括粗俗的娛樂——我肯定你聽到這個會大鬆一口氣。我們的關係將像天使一樣純潔無瑕。我會在各方面照顧好你,而你說不定會慢慢學好如何照顧我。當大限來臨那一天,你可以幫我闔上眼瞼用棉布摀住我鼻孔,再為我唸一段簡短的禱告。但如果我是後走的一個,也會反過來幫你做同樣的事。你覺得這建議如何?」
「妳真的不需要看醫生?」他問卡斯特洛。
伊麗莎白.卡斯特洛不發一語。
只要她開口,他會願意去幫她買尤加利油、幫她燒一鍋熱開水,甚至去找找自己的藥箱裡是不是有「複方安息香酊」。但她就是不開口。
「妳為什麼把我比作烏龜?」
(EC心想)當澳洲的小說家——多倒楣的命運!那男人血管裡流的是什麼?然後:吃過飯後他們一起打紙牌。利用這遊戲說明各人的差異。布蘭卡贏了。她是個聰明的小孩。卓拉戈不善於打紙牌:他太漫不經心、太自信了。馬里亞娜微笑著,很為自己的子女自豪。PR企圖利用這來爭取布蘭卡的友誼,但她對他冷若冰霜。和*圖*書
她的聲音一點不像只是著了點涼。這聲音嘶啞混濁,就像是肺裡積著厚厚一層黏液。
「是啊!」
「尤加利精油!」她說,「我幾百年沒聽人提過這種東西了。現在的人都是用吸入器。我手提包包裡就有,但沒什麼用。我以前都會隨身備著『複方安息香酊』,但現在藥房都找不到。」
她說話時,他都是看著她的嘴巴。這是他的習慣:別人都是望向眼睛,他卻習慣望向嘴巴。沒有粗俗的娛樂——雖然她這樣說過,但此時他卻無法不去想像,吻她那乾澀甚至可說是凋謝的嘴巴會是什麼感覺。友伴式婚姻的內容包含親吻這一項嗎?他垂下了目光:如果不是怕有失禮貌,他說不定會發起抖來。
「好讓妳有東西可以寫進書裡?」
「為什麼是我呢,伊麗莎白?」字句出來了。「世界上有那麼多男人,為什麼偏偏選中我?」
「我真不真實?我會吃飯、會睡覺、會難過、會上廁所。我還會著涼呢!所以我當然是真實的,就像你一樣真實。」
她搖搖頭。「沒什麼,我只是著了點涼,過一陣自然會好。」
「對,妳。妳總不會想到什麼便寫什麼,然後直接寄給出版社的吧?妳寫下一些東西後顯然還需要斟酌、修改。難道寫作不就是一個反覆斟酌的過程,是需要三思、四思甚至五思的嗎?」
「我不知道。」
「特別是我?」
「妳一定是在灌木叢得到的。」他說。她一臉不解地回望他。「妳不是說妳睡在公園的灌木叢中間嗎?」
他從來說不準卡斯特洛這老太婆哪些話認真、哪些在耍他。他應付得了英格蘭人,也就是說盎格魯裔澳洲人。但愛爾蘭人或澳洲的愛爾蘭裔卻總是讓他頭大。他看得出來,有些人也許樂於把他和馬里亞娜的事寫成一齣鬧劇,但這似乎不是卡斯特洛這老太婆(雖然她常常插科打諢)的動機。這正是讓他困惑的地方。
「別挖苦我,保羅。我什麼時候說過你應該回法國?你和法國早已失去聯繫。我只是說你說起英語來像個異鄉人。」
他的錶顯示時間是三點十五分。還有三小時太陽才下山。他要怎樣打發這三小時呢?
「好讓某個人把你寫進書裡。好讓某個人願意把你寫進書裡。好讓自己變成值得被寫的。活得像個主角吧!保羅,活得像個唐吉訶德或包法利夫人吧!這就是經典作品教導我們的。不然人生還剩下些什麼?
他站起來,手扶在她面前的桌子。他閉上眼睛,清空心思,靜待字句自己浮現出來。
「保羅,難道你不承認,從我第一次出現在你家門口那天到現在,我都盡力對你保持和顏悅色嗎?我沒有罵過你半句,反而不斷說笑話給你聽,不斷發酵愛爾蘭人的奉承精神。你認為我是天性如此嗎?」
「你是問我,我是不是派來牽引你到死後人生去的幽靈嗎?放心,不是。我只是個可憐的兩腳和*圖*書動物,就像你一樣。我只是個——天知道何苦來哉——整天寫東寫西的老女人。我不相信這世界有什麼俯臨在上的精靈,但如果有這樣的精靈,他將是俯臨在我之上,而不是在你之上。不可以鬆懈,年輕的伊麗莎白.卡斯特洛!繼續寫!他說,然後給我一鞭。我的人生只是很平常的人生,平常得只有三度空間:長、寬、高。我向你提議的同樣是很平常的提議:跟我回墨爾本,搬到我在卡爾頓的漂亮老房子。那兒有許多宅邸,你會喜歡那地方的。忘掉約基奇太太吧,你半丁點機會都不會有。讓我們當老來伴,讓我們在還有牙齒的時候一起分享麵包皮。你怎麼說?」
她清了清嗓子。「保羅.雷蒙特是為我一個人而生的,我也是為他一個人而生。他具有帶領的能耐,而我則具有追隨的能耐。他有行動的能耐,我有寫作的能耐。還需要我再說下去嗎?」
我存在,
但朋友拋棄我,視我如一段忘卻的記憶;
沒有人鳥我
這個牛飲自我愁苦的飲者。
她終於回答。「你是為我而設的,保羅,正如我也是為你而設。這個答案你目前滿意了嗎?還是說你希望我說得再清楚些?」
「原鄉人都怎樣說話?」
如果他此時照顧的是個小孩(比方說是盧蓓卡或英俊而讓他心痛的卓拉戈),他都會將自己的行為稱為柔情。然而,他對眼前這個女人所做的事並不是柔情,只是一個老人家對另一個老人家該做的事。那只能說是人情之常。
作者睡著了,而她筆下的角色卻在四周盤桓,找事情消磨時間。這真是好笑,只可惜旁邊沒別人可以欣賞到這個笑話。
「如果這世界還容得下『複方安息香酊』,」他說,「那這世界一定還容得下舊式的書信。寫信的好處是可以修改:如果你覺得內容不對,大可以撕掉和從頭寫過。演說卻不是這樣。激烈的情緒噴湧是無法收回的。許多人都應該提醒自己這一點,特別是妳。」
「妳可以在鄉村的商店買得到。阿德雷德這裡也買得到。」
作者忙碌的頭腦靠在枕頭上休息。如果他仔細聆聽,將聽到她胸部發出微弱的咔嗒咔嗒聲。他把燈關上。他似乎變成了那種會早早睡覺然後在半夜醒來的人;而她看來是那種很晚睡,會在夜裡編織各種奇思怪想的人。這樣的兩個人怎麼可能生活在一起?
「差不多,你可以稱之為『友伴式婚姻』。如果你不喜歡卡爾頓,我們也可以買一輛露營車,在這塊大陸到處去,欣賞各地的風景。我們甚至可以坐飛機到法國。你可以帶我去那些還縈繞你的地方:『老佛爺百貨』、塔拉斯孔、庇里牛斯山。我們的選項無窮。你怎麼看?」
他沒回答。他的心思在別的地方。他並不在乎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是什麼樣的天性。
「說得沒錯。寫作就是這麼回事:三思、四思以至於N思。但你又憑什麼教我三思?如果真的忠於你的烏龜性格,真的願意三思四思,你就不會愚蠢而無法收回地向你清潔婦表白激|情,而你和我也不致落入現在這灘渾水。要是你有所斟酌,此時就會是高高興興在這裡等那位戴墨鏡的女士來訪,而我也已經回墨爾本去了。但現在太遲了。目前我們只能抓緊彼此,https://m•hetubook.com.com看看胯|下的賭馬會把我們載到哪裡去。」
「我說英語像異鄉人,是因為我本來就是異鄉人。我天生就是異鄉人,也一直過著異鄉人的生活。我看不出來這有什麼好丟臉的。沒有異鄉人就沒有原鄉人。」
「我建議妳使用尤加利精油。」他說,「把一茶匙尤加利精油放入一鍋燒開的開水,然後吸入冒出的水蒸氣。對支氣管很有幫助。」
「妳是建議我回法國去,建議我唱『雅克修士』?」
「我只是鐵渣,只是賤金屬。我無法兌換成現金。我對妳或對任何人都毫無用處、毫無價值。我太蒼白、太冷冰冰、太讓人害怕了。妳為什麼選我呢?妳為什麼繼續跟我耗呢?說話啊!」
如果是在童話故事裡,這將是醜女巫變成漂亮公主的一刻。但既然他們不是身處童話故事,這樣的奇蹟當然沒有發生。自第一次見面時握過手以後,兩人再沒有過任何身體接觸。她的頭髮了無生氣,像是枯竭了的泉源。至於頭髮下面那個頭顱,裡面正在進行什麼活動,他寧可選擇不知道。
「再清楚些,清楚得連我這種可憐的蠢蛋聽得懂。」
「所以,行動吧!做些什麼吧。去嚇我一跳。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生活之所以一天比一天乏味,也許是因為你死不肯搬離這間受詛咒的公寓?想想看,此時此刻在印度叢林有一隻老虎正張開翡翠色眼睛,但牠卻完全沒有想到你呢!對牠而言,沒有比你或任何康列斯頓台的居民更與牠無關的。你上一次在滿天星星的夜空下散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知道你失去了一條腿,而截肢這回事絕對不好玩。然而,只要到一個年紀,每個人多多少少可以說是少了一條腿的。所以,你失去一條腿只是變老的一種象徵或症候。所以埋怨有什麼意義呢?聽聽看這幾句詩:
「你買過?你買過才能算數。」
儘管是個愛爾蘭人,但她的提議聽起來語出真誠,起碼有一部分真誠。現在輪到他說話了。
吃飯然後打紙牌。PR和布蘭卡。他們是一家人嗎?卡斯特洛決定把一個血管流著冰水的男人和血液淋漓的約基奇家庭寫成一家人嗎?卡斯特洛忙碌的腦袋裡還醞釀著什麼別的橋段?
「卓拉戈沒打過電話來?沒有來自約基奇一家的消息?」她問。
他很想讓她這樣睡下去。他最不樂見的就是她醒過來,再次喋喋不休,對他說些冷言冷語。他已經厭膩她的冷言冷語。聽她說話的時候,他常常覺得自己像是鬥獸場裡無處可逃的老灰熊,被一刀一刀凌遲。
「哈,你的學習能力還真強!我要你從心坎回答,保羅,就這一次。」
「我仍然是哪些樣子?臉色蒼白?循規蹈矩?發育遲緩?」
他想起了伊麗莎白.卡斯特洛還有兩個子女。她從未在他面前談過他們,也許是他們不愛她,或是不夠愛她。又也許,他們就像他一樣,已經受夠了伊麗莎白.卡斯特洛的冷言冷語。他不怪他們。如果他有一個一樣的母親,一樣會保持距離。
「再等一下。噢,滿天星星的夜空……後面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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