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哈耳塔尼坐在洞穴中央的一塊平坦大石上,而拉拉坐在他旁邊。兩人一同望著面前耀眼的光束從岩壁洞口透進來。洞裡,幽暗,瀰漫一股永夜的溼氣,而外頭,岩石高台上,卻是刺眼灼人的陽光。身在洞裡,彷彿是在另一個國家、另一個世界,彷彿身在大海深處。
他們在岩石高台的白色石塊上開始分享食物。在他們的長衫裡頭,胸前綁了一塊布.布結裡裝了一點黑麵包、椰棗、無花果與乾酪。他們遞了一片給哈耳塔尼,一片給拉拉,拉拉則給他們白麵包作為交換。有時,她會帶來一顆蘋果,是她在合作社買的。哈耳塔尼便拿出他那把無柄小刀,將蘋果切成薄片,人人都有一小片蘋果可享用。
她不想結婚,想都沒想過。可是和哈耳塔尼結婚的想法,令她笑了起來。
哈耳塔尼懂得用手做任何事,不只是撿石子或劈木柴,還會用棕櫚葉的纖維編出活結,設陷開抓小島,也會吹口哨,吹出音樂,模仿出山鶉、鷹和狐狸的叫聲,模仿出風聲、暴雨聲和海潮聲。他的手尤其會說話,是拉拉所偏愛的。有的時候為了說話,哈耳塔尼會坐在一塊肥大的平石上,對著太陽,腳縮進棕色粗呢的長袍下。他衣服的顏色極為淺淡,近乎白,因此只看到深色皮膚的臉與手露出來,而這就是他開始說話的模樣了。
是他,為拉拉指出這些美好的氣味,因為他清楚這些氣味的藏身處。氣味也如同石礫、如同動物,有各自的藏身處,但必須懂得如何找到,得和小狗一樣,迎著風嗅出最細膩的線索,然後一躍而上,毫不遲疑地撲進藏匿的小洞。
哈耳塔尼向拉拉示範該怎麼做。之前,她對此一無所知;之前,她可以路過草叢、樹根或蜂巢,而無所察覺。空氣中充滿了那麼多的氣味!氣味猶如微風,總是飄送著,它們上升,它們下降,它們互相交會,彼此聚融,又各自散逸。野兔的足跡上飄浮著一股怪異的恐懼氣息,而稍遠處,哈耳塔尼對拉拉做出靠過來的手勢。紅土地上先是沒有動靜,可是漸漸地,小女孩清楚嗅到某種刺鼻難聞的味道,像是尿臊與汗臭,頓時之間,她認出這股氣味了,這是野狗的味道,一隻飢餓的野狗,寒毛直豎地穿越台地,為了追捕一隻兔子。
稍遠處,她聽到牧羊人們的口哨聲。他們大部分是年輕的孩子,男孩和女孩都有,各自帶著山羊與綿羊四散開來,遍佈丘陵之間。他們就那樣吹著口哨,藉此互相呼喚、彼此交談,或是嚇嚇野狗。
「你從哪裡來的?」可是哈耳塔尼不懂人的語言,他不回答問題。阿瑪的長子說哈耳塔尼不會說話,因為他是聾子。那是學校的老師有一天告訴他的:這種人就叫做聾啞。但拉拉知道這並不是真的,因為哈耳塔尼比任何人都聽得更清楚。他聽得到一些那麼細小、那麼輕微的聲響,甚至人們把耳朵貼著地面也不見得聽得到。他聽得到兔子在岩石台地另一邊蹦蹦跳跳的聲音,或是有人在河谷對面走近小徑的腳步聲。他能夠找到蝗蟲鳴唱的地方,或是草叢高處裡的山鶉鳥巢。但哈耳塔尼不願聽懂人們的語言,因為他來自一個沒有人,只有黃沙與藍天的國度。
整條坑道一片明亮,光芒四溢,原來洞口是通向天際的。拉拉不懂,他們明明不停地往地底下走,怎麼突然會變成這樣,然而眼前的一切卻是千真萬確:天空,就在她眼前,遼闊,清朗。她屏氣凝神,瞪大雙眼,楞住不動。眼前除了天空,沒別的了,貼近得令人以為自己正在翱翔。
西堤村這裡的陽光每天都很燦爛。以前,拉拉並不太留意天光的變化,直到哈耳塔尼教會了她觀察。那是一種非常清澈透明的光,尤其是朝陽剛升起時。陽光照耀著岩石與紅土地,注入生機。這一帶有許多可以觀看天光的好所在,哈耳塔尼在某天早晨帶著拉拉走到了其中的一處。那是個通向岩谷深處的豎井洞,只有哈耳塔尼會知道這麼隱蔽的小洞。要走過坑道,必須是非常熟悉此地的人才行。哈耳塔尼牽著拉拉,帶著她一路走過通往地底的狹m•hetubook.com•com坑。才一進去,就傳來一股冷陰陰的溼氣,各種雜音瞬間靜止,像把頭埋進了水裡。坑道探向地底深處,拉拉其實有些害怕,這是她第一次進到地底這麼深的地方。但牧羊少年握緊了她的手,這給了她膽量。
過了一陣子之後,他覺得夠了,轉開了目光,走到稍遠的地方,坐在另一塊石頭上。其實也沒什麼好在意的,拉拉這時非常清楚,反正語言並不真的可信。唯獨人們真的想說話,完全由衷地。像是說出一個秘密,或是一段祈禱文,只有這種話語才是重要的。雖然哈耳塔尼不會說話,他卻懂得給出並接收到這樣的語言。透過沉默不語,竟可以傳達那麼多的事,這也是拉拉遇到哈耳塔尼之前所不知道的。別人只等著聽到一些話,或是一些動作、一些證明,可是他,哈耳塔尼,他看著拉拉,用他那深金屬色的美麗眼睛,不說一句話,便能從他目光中聽懂他所要說的、他所要求的。
剎那之間,他們停下了腳步。
「哦!」
偶爾,拉拉會對牧羊人說話,比如她對他說:「比魯嚕屋屋——拉!」聲調緩慢,同時望進他的眼眸深處。而在他那深金屬色的眼睛裡,閃動著奇異的光芒。他把手放在拉拉的唇上,隨著她的話語而律動嘴唇,但從不會輪到他從口中說出一句話。
突然之間,拉拉再也不清楚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害怕著,搖擺著頭,試圖擺脫牧羊少年用雙臂將她抵在石頭上,以堅實的長腿扭住她雙腿的束縛。拉拉想要哭喊,卻像在夢裡,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潮溼的幽暗緊抓住她,蒙起她的眼睛,牧羊少年的重量壓得她難以呼吸。最後,在一個扯裂聲中,她可以出聲喊叫了,她的聲音如同雷聲般在洞穴的四壁之間震盪。頓時,蝙蝠驚醒,在岩壁間盤旋飛轉,發出擊翅聲與嘶鳴。
拉拉喜歡跟隨哈耳塔尼。她跟在他後面,循著他所走出的小路。其實那原本看來並不真的是一條路,因為毫無任何路的跡象,然而,一旦哈耳塔尼前進,便能看出他選擇走過的確實是路,而非他處。也許這種路徑是屬於山羊、屬於狐狸的,而不屬於人們。可是他,哈耳塔尼,像是某種動物,他知道人們所不知道的,因為他是用整個身體去看,而不是只用眼睛。
「好美!哈耳塔尼。」
這時,拉拉不再說話,她沒有說話的欲望。她和哈耳塔尼一樣,屬於黑夜的這一邊。她的眼睛深濃得像夜,她的皮膚是影子的顏色。牧羊少年離拉拉如此之近,她感覺到來自他身體的溫熱,而他的目光正進到她體內,一點一點地。她想要真的貼近他,進到他的領域,完完全全和他貼近,好讓他能聽見她。她把唇靠近他耳邊,她聞著他的頭髮、皮膚的氣味,她念出他的名字,聲音非常輕,近乎無聲。洞內的幽暗瀰漫在他們四周,猶如一層堅固卻輕盈的薄紗圍擁著他們。拉拉聽著順著洞壁潺潺流下的水滴聲,如此清亮,還有沉睡的蝙蝠們發出的輕鳴,如此幽微。當她的皮膚碰觸到哈耳塔尼的皮膚時,引起一波怪異的熱流在她體內蕩漾,引來一陣迷眩。那是太陽每天進入他們身體的熱流,在此時,以一道道熱烈的波長奔瀉而出。他們的呼吸相遇了,交混著,此時,需要的不再是任何語言了,而是他們的感受。那是一種她還不認得的暈醉,僅在轉瞬間,彷彿長久以來,這裡的石牆與潮溼的幽暗,一直等待著他們,等到他們前來釋放灼熱的力量。拉拉體內的暈眩愈轉愈快,她清清楚楚聽見血脈的鼓動聲,混著牆面流淌的水滴聲與蝙蝠的輕鳴。彷彿他們在洞穴裡的身體已經合而為一,或像是身在巨人腹中的俘虜。
他對拉拉所說的,並不真的是個故事,而是只用手勢、用嘴唇、用神采奕奕的雙眼,便能讓一些意象在空中萌生。這些隨著光影變換的流動影像閃動出場,隨即黯淡消逝,拉拉從未聽過比這更美、更真切的故事。甚至納曼說的那些故事,甚至阿瑪說起阿爾.阿茲拉克,沙漠的藍人那從石頭下湧出的和_圖_書清泉,都沒這故事來得動人。哈耳塔尼用雙手講出的故事,荒誕奇特得一如他自己,彷彿一場夢,因為每一個由他瞬間接續變化出的畫面,總是教人意外,卻又正中要點。他就這樣說話,很長的一段時間,他讓展翅的島出現,一些如拳頭的封閉石塊、房子、狗、暴風雨、飛機。巨大的花卉。山巒,微風拂過熟睡的臉龐。這些畫面不具情節,但拉拉看著他的表情,看著來自他黑色雙手的把戲時,她也看見了浮現的畫面,美麗而新穎,由光和生命所照亮,彷彿畫面真的是從他的手心流洩而出,從他的嘴唇與他雙眼的光芒中萌生而出。
那就像是因為天氣太熱而先把頭埋進水裡,再游水久久,洗淨身體的感受,他們飛奔了起,竭盡所能地快速穿過岩石高台,不時還奔跳過石頭,直到拉拉喘不過氣而停下來,整個人彎腰癱成對摺的模樣。哈耳塔尼像動物般繼續在石塊上奔跳,後來才覺察到拉拉沒跟在後面,又繞了一大圈折回。他們面對著太陽,一同靜坐在石頭上,手牽著手,緊緊地牽著手。太陽往地平線傾斜,天色轉為橙紅。遠處,在丘陵與丘陵之間,在河谷的低地裡,牧羊人響亮的口哨聲正在彼此對話,互相回應。
「有何不可?」拉拉說,還從聳了聳肩。
哈耳塔尼身上的山羊和綿羊的氣味,與少女身上的味道相混。她感到手心發熱,額頭冒出的汗珠黏貼著髮絲。
只有哈耳塔尼可以和他們在一起,因為他和他們一樣都是牧羊人,也因為他並不和西堤村的人住在一起。當拉拉和哈耳塔尼在一起,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時,腳步不發出任何聲響,但兩人會不時地吹口哨通知他們,快到岩石高台的中央了。一旦到達,他們便會圍著哈耳塔尼,用很快的速度說著他們的語言,怪異得像是鳥叫。他們很快就會離開了,跑跳著穿過岩石高台,還一直吹口哨,有時哈耳塔尼會跟著他們跑起來,拉拉試著追上他們,但她並不能像他們一樣跳得那麼快。他們,所有的人,一邊看著她,一邊笑了起來,然後又繼續跑,開懷大笑著。
拉拉不時會帶給他一些漫畫小報,有時是她從阿瑪的長子那裡拿的,有時是她用省下的錢買的,裡頭有阿金姆與若奇哈發的連載漫畫,還有一些發生在月球上或其他星球的故事,她還帶來米老鼠、唐老鴨的童書,都是她喜歡的故事。她讀不懂書上寫的,但有那麼兩、三次,她從阿瑪的兩個兒子那邊聽到了故事,便牢牢記住。反正,哈耳塔尼不會想聽這些故事。他拿起書,將書倒過來,把頭偏向一邊,用一種好笑的姿勢看書。在他看夠了那些圖畫之後,便雙腳一跳,開始模仿若奇哈發或是騎著大象的阿金姆(演大象的是一塊大石頭)。
可是,拉拉不會在他身邊待太久,因為他的表情總會在某個片刻便似乎不再開朗了。她不明白怎麼會這樣,牧羊人的表情變得嚴肅凝重,目光落向遠方。那表情,像是一片烏雲遮住了太陽,或像是夜幕迅速蓋住了丘陵與河谷低地,令人害怕。拉拉真想拉回時間,回到哈耳塔尼開心地掛著笑容、雙眼炯炯有神的樣子。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哈耳塔尼會和動物一樣驟然離去。他縱身一跳,轉眼之間就消失了,拉拉根本無法看清楚他往哪裡去。但拉拉現在已經不會再試著找回他,甚至在某些時刻,即使岩石高台的陽光那麼燦爛,即使哈耳塔尼用手生出的景象那麼奇特不凡,拉拉卻希望先離開的人是自己。於是她站起身,離開了,沒有跑步,沒有回頭,一直走到那條通往木板和柏油紙的西堤村的小徑。或許是經常與哈耳塔尼見面的緣故,現在的她,也變得和他一樣了。
拉拉喜歡走在丘陵之間,她因白花花的陽光而緊瞇著眼睛,一邊聽著隔著丘hetubook.com.com陵傳來此起彼落的口哨聲。儘管天氣炎熱,這仍會令她微微顫抖,心跳加速。有時她會好玩地回應他們。教她怎麼吹口哨的是哈耳塔尼,還用兩根手指放在她嘴裡。
在這樣的日子當中的某一天,吃過麵包和椰棗之後,拉拉跟著哈耳塔尼到丘陵的山腳下,那裡有許多洞穴。乾季時期,羊群必須離開去尋找新的牧草時,牧羊人們就是在那裡睡覺的。紅岩峭壁裡頭有許多漆黑的岩穴,半掩在荊棘叢後方。有一些洞口的大小頂多與狐狸洞一樣大,可是一旦進入,岩穴就愈來愈大,寬敞得像一棟房子,而且清涼無比。
當拉拉發覺哈耳塔尼與鷹是如此神似時,不禁打了冷顫,暈眩卻停止了。她眼前的天空無邊無際,地平線上的塵土輕揚,飄浮成了一抹結紅帶灰的霧氣。既然哈耳塔尼熟悉這裡的一切,拉拉也就不再害怕進入寂靜之中。她閉上了眼睛,抓著牧羊少年的臂膀,任由自己滑向空中,在天際之間翱翔。他們一同緩緩循著大地之上的蒼穹而飛,遠得再也聽不見任何雜音,除了風在羽翼之間輕輕顫動。高得幾乎看不見岩石、荊棘叢,以及那些由木板和柏油紙搭成的鐵皮屋。
就拿尋找氣味來說吧!有那麼幾次,哈耳塔尼走得老遠,往岩原的西邊走去。烈日烤曬著拉拉的肩膀與臉龐,她有點跟不上牧羊人。而他,卻也沒理她,逕自東找西找,幾乎沒停下來過,他的身體微微彎向地面,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突然,他停下腳步,身體伏地,臉貼著土,模樣像是正在喝水。而就在他微微挺身時,拉拉腳步輕盈地向他靠近,喜悅在他那如金屬光澤般的眼睛裡閃爍,彷彿他找到了世上最珍貴的寶物。在碎石間隙的土沙之中,有一簇灰綠色的小草,這裡有不少像這類一簇一簇葉脈細瘦的植物,可是輪到拉拉把臉湊向小草時,她聞到了一股芬芳,先是清淡,之後味道愈來愈沉鬱,這是最美的花香,有著薄荷、苦蒿的氣味,以及某種檸檬味,還含有大海與風的氣息,是夏日草原的氣味,這株小小的植物裡,甚至還蘊含了更多更多的氣味,它們看來醜陋而脆弱,卻能在乾旱、遼闊的台地裡,在小石子的庇護下成長;而這一切,只有哈耳塔尼知道。
拉拉喜歡和哈耳塔尼一起共度白天的時光。她是他唯一指出這一切的人。至於別人,他不信任,因為那些人沒時間耗在尋找氣味、去看沙漠中飛翔的鳥。他並不怕那些人,反倒是他令那些人害怕。他們說他是被魔鬼附身的「靈僕」,說他是魔法術士,還說他有邪惡的眼睛。而他,哈耳塔尼,是一個無父無母、出身不明的人,是一個某天被沙漠戰士不聲不響放在井邊的人。他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人。有些時候,拉拉想知道他是誰,她很想問他:
拉拉很喜歡哈耳塔尼的手。這是一雙不同於其他西堤村男人的手,她甚至認為在這國家裡,也沒有像這樣的一雙手。這雙手靈活輕巧,而且充滿力道,拉拉認為這會是某個貴族的一雙手,也許是一位謝赫的兒子,甚至可能是來自巴格達東方戰士的兒子。
哈耳塔尼知道各種可以觀看光線的地點,因為光不是只有一種,而是有各種幻化。當他帶著拉拉穿過大石,進入低窪地,走向龜裂的老地塊或是紅岩高原時,拉拉起初還以為是要去抓蜥蜴或搶鳥巢,就像其他男孩子會做的事。但哈耳塔尼牽著拉拉的手,眼神愉悅明亮地伸出手比畫,在他手勢末端出現的天空,浩瀚無垠地被一片白光照亮,有時是沿著岩塊間隙舞蹈的一道道光東,有時是陽光穿透灌木葉叢所化成的月形光點。偶爾,他也會指向浮懸空中的飛蟲羽翅,看來宛如兩株小草間懸掛的露珠,似乎由一張巨大的蛛網撐住。這些景象在他的目光中變得更動人、更清新,彷彿在他之前沒人見過,彷彿這就是天地之初。
有些時候哈耳塔尼也會讓臉派上用場,模仿一些人物或是動物。他很會做出烏龜的樣子,抵住嘴唇,把頭縮進肩膀,鼓起背,每次都會讓拉拉開懷大笑得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也會做出駱駝的樣子,嘴唇往前翹,露出門牙。他還很會模仿在電影院裡看到的英雄人物,如泰山、馬奇史特以及一些漫畫人物。www.hetubook.com.com
拉拉就這樣跟著哈耳塔尼,身體俯地爬進岩洞。一開始,她什麼也看不見,她感到害怕。突然之間,她大叫起來:
當那些年輕的牧羊人走到小徑來看她時,他們會先保持一段距離,因為他們多少有點提防。他們都有被陽光烤成古銅色的光滑臉龐,前額凸出,還有一頭顏色古怪的頭髮,幾乎是紅色的。他們的皮膚與頭髮,都是讓太陽和沙漠的風烤曬過的。他們全都衣衫襤褸,只穿著坯布長衫,或是麵粉袋製成的長袍。他們並不親近她,因為他們說的是希來話,而且也不懂住在河谷地的人們所說的語言。拉拉卻喜歡他們,他們也不怕她。她有時會帶些吃的給他們,一些偷偷從阿瑪家裡拿來的東西,一點麵包、一些餅乾或一些椰棗。
拉拉久久地望著鷹,心中悸動。她從未見過如此俊秀的鷹,在天際緩緩盤旋著屬於自己的飛程,俯瞰紅土地,高高在上,孤獨而沉默地身在風中,身在太陽的光芒裡,有那麼一陣子,這隻淡褐色的鷹飛向沙漠,搖搖晃晃,彷彿就要墜落。拉拉的悸動更深了,因為這隻鷹的沉默進到她體內,令她萌生畏懼。她盯著鷹看,目光無法移開。天空中懾人的寂靜、清冷的氣流,尤其是那咄咄逼人的烈日,在在都使她暈頭轉向。她伸手抓住哈耳塔尼的臂膀,免得往前倒下,墜落空中。而他,也正凝望鷹。不同的是,鷹彷彿是他的兄弟,沒有任何東西能將他們分開。他們有一樣的眼神,一樣的氣魄,他們共享那永無止盡的沉默,來自天空、來自風、來自沙漠的沉默。
當哈耳塔尼用這種方式說話時,毫不打擾沉靜的世界,最美的莫過於此了。太陽燒烤著岩石高台與紅岩峭壁,突如其來的風有點冷,周遭瀰漫著沙子滾向岩石溝槽的沙沙聲。哈耳塔尼用他修長的手和靈巧的手指,讓一隻蛇出場了,滑行在丘壑深處的蛇突然停住,揚起頭。接著是一隻白鶚,拍打著翅膀逃脫。天空,夜幕降臨,一輪明月,接著,哈耳塔尼用食指點亮星星,一顆、一顆、又一顆……夏天,開始下雨,水滴落進溪裡,鼓起一個圓池塘,上頭飛舞著蚊子。正對眼前蔚藍天空的中央,哈耳塔尼丢出一顆三角形的石頭,石頭往上升,往上升,啊!石頭打開來了,化成一棵樹葉茂密,棲滿小鳥的樹。
日光之下,哈耳塔尼的表情是那麼挫敗,一臉慘兮兮,使得拉拉忍不住笑出來。她擦拭被扯裂的洋裝上的溼污泥,再抹去哈耳塔尼長衫上的。兩人一同走向岩石高台的斜坡。近乎全黑的天色下白沙與紅石交織出大地的顏色。
牧羊少年走回到她背後,用雙臂架住她,把她舉進洞裡。拉拉視線恢復之後,看見了一個大洞室。周遭高聳著望不到盡頭的石牆,上頭有些灰色和藍色的斑點,以及一些琥珀和古銅色的印記。從峭壁透進的光有限,因此洞內的空氣灰濛濛的。拉拉聽見一陣響亮的拍翅聲,整個人挨緊了牧羊少年。但那不過是在睡夢中受到打擾的蝙蝠,要飛去棲息在更高的地方,同時發出嘶鳴與尖叫。
拉拉有時忘了牧羊少年聽不懂她的語言。而他,就在她說話時,把臉轉向她,目光燦爛,抵動著嘴唇模仿她的語言,然後做了個怪表情,拉拉笑了起來。
為了弄明白,她看著牧羊人的手。修長的手背、細瘦的手指、珍珠色的指甲,以及棕色而細膩的皮膚,正面幾乎是黑色,背面則是帶點黃的粉紅色,如同有兩種顏色的樹葉。
此外,人們並不太喜歡拉拉那麼常去找哈耳塔尼。也許他們怕她也會變成一個「靈僕」,怕她身上附有那牧羊少年體內的邪氣。阿瑪的長子說哈耳塔尼是個賊,因為www•hetubook.com.com他有黃金,而且是裝進小皮袋子裡環著脖子帶在身邊。但拉拉知道那不是真的。黃金是哈耳塔尼有一天在乾涸的河床裡發現的。他牽著拉拉的手,把她一直帶到低地深處,就在那裡,拉拉從河床的灰沙中看見了閃爍的金沙。
當他不安,或正好相反,當他非常快樂的時候,他會停下腳步,把雙手放在拉拉的太陽穴上方,也就是把雙手伸向拉拉的頭部兩側,但沒有碰觸到,他保持這姿勢很久,臉龐泛著光。拉拉感到從他掌心傳來一股溫熱,撲向她的雙頰,撲向她的太陽穴,彷彿有火正溫暖地燒著。那是一種陌生的感受,讓她充滿幸福,深深流進她的體內,令她感到紓解,感到心平氣和。這是為何拉拉特別喜歡他的緣故,因為他的掌心裡有如此的力量。也許他真的是魔法術士。
有時阿瑪會補上一句:「妳該不會想把自己嫁給哈耳塔尼吧?」
此時拉拉的臉也黑得和哈耳塔尼沒兩樣,那是高地的陽光更為熾烈的緣故。
儘管如此,每一次,只要可能,一旦她決定結束工作,便會離開西堤村,往牧羊人們所在的丘陵區走去。那是在西堤村西邊,在紅岩石的高台那邊,乾旱無水的土地是從那裡開始延伸的。她喜歡走在丘陵之間蜿蜒且沙地非常白的小徑上,一邊聽著蝗蟲尖聲的音樂,一邊望著蛇滑過沙地的痕跡。
哈耳塔尼對拉拉做了個要她走近洞口的手勢。然後兩人往石頭上坐了下來,動作很輕,免得造成任何崩塌。拉拉坐在他的稍後方,頭暈得渾身冷顫。她往峭壁下方瞄了一眼,可以望見整片蒙上一層輕霧的無垠沙漠,以及那些乾涸的山潤與河床。大地上,一抹赭色的霧氣緩緩綿延:那裡是沙漠的起點。那裡也是哈耳塔尼偶爾會獨自一人離開前去的地方,除了用手帕包一點麵包之外,什麼也沒帶。西邊的天光最美,美得令人也想和哈耳塔尼一樣,光裸著腳在沙地上奔跑,飛躍銳利的石礫與岩壑,不停往更遠處走去,走向沙漠。
岩石高台的午後令人舒暢。太陽的光芒不停地在石子的稜角上跳躍閃動,大家被一片閃閃爍爍的光所包圍。天空一片深沉、濃厚的藍,沒有來自海面與河流的水氣。當風吹得強勁時,他們必須鑽入石頭堆成的洞裡,保護自己以免受涼。在洞裡,再也聽不到風吹過石地上的荊棘叢所發出的咩咩聲,而是聽到一種類似大海的濤聲,只是音調更慢、更長。拉拉聽著風聲,聽著牧羊人們尖細的交談聲,以及遠處傳來羊群的哨聲。這都是她在這世界上最喜歡聽的聲音,還有海鷗的叫聲、海浪拍擊的嘩陣啦聲。這些聲響彷彿意味著大地永遠不會有不幸的事發生。
「哈耳塔尼!哈耳塔尼!」
在久久比翼迎風,醉飲著天光與湛藍的天色之後,他們回到了洞口,回到了紅岩峭壁的高處;他們輕輕降落,沒驚動任何一顆石頭,沒打擾任何一粒沙塵。這一切,哈耳塔尼懂得如何做到,而且,不用說話、不用思考,只用目光。
她手指向空中一個定住不動的黑點。哈耳塔尼往那黑點看了一眼,然後彎起食指,其他三根指頭便如同羽毛開展,比畫出飛鳥的手勢。那黑點緩緩在天空滑翔,牠略微轉向,下降,逼近。現在,拉拉可以清楚看出牠的身體,牠的頭,牠那一對飛羽揚開的翅膀。這是一隻尋找獵物的鷹,牠乘風滑翔,悄然無聲,一如影子。
「這男孩子跟妳不配。」拉拉從岩石高台回來時,阿瑪這麼說。
哈耳塔尼已經站在石頭上,略微隔著距離。發暈的蝙蝠圍著他振翅擺動,他抖動修長的手臂想讓蝙蝠飛開。拉拉看不到他的臉,因為洞裡的陰影變得更濃重,但她可以猜出他心中的不安。一陣巨大的憂傷由衷而生,不停地湧上她的心頭。她不再害怕陰影,也不怕蝙蝠了。此時,是她牽起哈耳塔尼的手,她感覺到他渾身顫抖不已,飽受驚嚇地激動著。他無法離開,上身往後仰,一隻手臂擋住眼睛,怕再看到蝙蝠,他顫抖得連牙齒都在咯咯作響。於是,拉拉將他帶到洞口,輪到她將他往洞外拉,直到他們的頭、他們的肩膀沐浴在陽光下。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