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也不知道該為她幹點什麼,她的話正好提醒了我。我提起鐵皮壺,抄起煤鏟,往白亮耀眼的爐膛裡填了幾鏟煤。然後我又彎著腰,用爐鉤子捅著爐底。爐膛裡的火啞了片刻,突然地轟響起來。我聽到她在我的身後說:
「沒什麼事……」
我用爐鉤子在地面上畫著道道,不好意思地說:
「哪裡……什麼也沒學著……你知道的,我很笨……」
「你怎麼啦?病了嗎?」
「你等著,我這就去叫我叔叔!」
我聽到她吃吃地笑起來,但是這略微沙啞的笑聲馬上就停止了。這不是她的風格,她笑起來向來是響亮的沒完沒了的,像初次下蛋後急於向主人表功的小母雞。我抬起頭,看到她將羊絨大衣和圍巾緊緊地按在肚子上,好像生怕被人搶走似的。她的臉色慘白,額頭上布滿汗珠。我急忙問:
當孟喜喜從她的母親方才走去的方向款款而來時,我感覺到了神祕現象的存在。首先是她的母親在不和_圖_書該出現的地方出現了——孟魚頭飯館離叔叔的大醫院很遠,孟魚頭也從來沒在醫院前面的河水中洗過魚頭——接下來是我在想著孟喜喜的時候孟喜喜就來了。一頂明黃色的、在白雪中猶如花朵一樣的雨傘往醫院的方向移動。剛開始時我還以為出現在飛雪中的是一個幻影,但隨著她的逼近,我看清了雨傘下高䠷的身材。在我們這個鎮上,本地的女人,加上那些從外地引進的女人!誰也沒有孟喜喜這樣的身材。她的腳步其實很急,但因為她的極其優越的身體條件,使她無論怎樣匆匆奔走,都讓人感到高貴優雅。我不能確定她要到哪裡去。鎮子東頭新開張了一座溫泉賓館。聽前來看病的人說那裡非常地那個。許多外省的大款都專程前來銷魂,難道她要去那裡做那些大款們的生意嗎?我的心隱隱地痛起來。孟喜喜越來越近,她的五官已經被我看得十分清楚,我知道轉間她就會從醫院的門前一閃而過,我也知hetubook.com.com
道當我望著她的背影在飛雪中漸漸模糊時我的心會更加痛苦,我知道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唯一不會發生的就是她會敲敲醫院的門,然後推門而入,但是我竟然滿懷希望地祈禱著、期待著。我還知道在她即將從醫院門前走過時,我會喪失理智衝出去攔住她的去路,不讓她到溫泉賓館去。我也想到了,她很可能用她一貫的嘲諷口吻說:你是我的什麼人?是我的丈夫嗎?是我的情人嗎?我是要到那裡去「賣那個」,你管得著嗎?你如果有錢,我也可以賣給你,看在我們老同學的面子上,我可以給你八折優惠!我想像到如果出現了這樣的局面,我就會蹲在地上,用力撕扯著自己的頭髮,嘴巴裡發出瘋狗一樣的叫聲。等到她高傲的身影在風雪中漸漸模糊時,我就會趴在雪地上,讓骯髒的臉貼在聖潔的雪上,讓飄搖而下的雪花把我埋葬。我還想像到,等她從溫泉賓館賣完了回來時,大雪已經把我徹底覆蓋,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著我的身形在大街上出現了一道小小的丘陵,宛如一座修長的墳墓。她站在我的墓前,臉色慘白,猶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就在我被自己想像出來的情景感動得熱淚盈眶的時候,她已經來到了醫院的門口。過了一秒鐘,過了兩秒鐘,過了三秒鐘,過了三秒鐘她的身影還沒有在我的窗前出現,天哪,這說明她已經站在了醫院的門前!我把臉緊緊地貼在玻璃上,讓視線幾乎成了零角度往門口望去,真地看到了她站在門前,而且是面向著門,不是為了躲避風雪在門前停留。我看到她舉起手,停了片刻,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隨即我就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
「管大夫在嗎?」
「不在……」我感到自己的牙齒在打顫,嘴唇好像凍僵了。我看到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失望的表情,急忙補充道:「我叔叔馬上就會來,他是很敬業的,他不會不來的,他肯定會來的,上次下冰雹他頂著小鐵鍋都來了……」
「hetubook•com.com你學得怎麼樣了?該出師了吧?」
我跳過去,猛地拉開門,她明媚的臉像一記重拳擊打在我的心窩,使我眩暈,令我窒息,使我眼睛裡突然地湧出了淚水。一股清新的寒氣挾帶著雪花撲進屋子,寒氣裡還挾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我知道這是她使用的香水的氣味。她在學校裡念書時就開始使用香水,我記得有一次她和一個瘋狂地追隨著她的女生在前面走,我在後邊十幾步遠的距離跟隨著。我聽到她大聲地對那個女生說:香水是女人的內衣!那時候我的座位與她的座位隔著兩張桌子,隔著兩張桌子我就嗅到了她的氣味。她的氣味在五十個學生製造出來的渾濁氣息中若有若無地漂浮著,令我的心思猶如一隻追逐花香的蝴蝶。……她客氣地對著我點點頭,柔聲問我:
「你們這裡真暖和啊。」
她微微一笑,收攏雨傘,跺了幾下腳,閃身進了門。她將雨傘豎在門後,脫下身上的黑色羊絨大衣對著門外抖了幾下,然後,順手把門關上了。
m.hetubook.com•com清冷的世界被門板隔在了外邊,爐火熊熊的屋子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已經將對她的種種不滿拋到腦後,心裡剩下的只有甜蜜、幸福和激動。她將珍貴的羊絨大衣搭在自己的臂彎裡,眼睛四處張望著,好像要尋找掛衣服的地方。可惜我們這裡沒有掛衣服的地方,叔叔和嬸嬸的衣服都是隨手搭在椅子背上或是扔在診斷床上。我急忙將叔叔平時坐的、有一個灰突突坐墊的椅子搬到她的面前,她卻已經在病人坐的小方凳上坐了下來,那件羊絨大衣就順便放在了膝蓋上。現在我才看清,她穿著一件幾乎拖到腳面的白色長裙,裙子的面料很好,看上去十分光滑,也許是絲綢也許是別的東西。從裙裾下露出她的藏在白色羊皮鞋子裡的腳,我的眼前出現了夏天看到過的她塗了指甲油的腳趾的模樣。她的頭上緊繃繃地蒙著一條很大的白色綢巾,更突出了她光滑的額頭,使她的樣子有點像俄國小說插圖裡見到過的少婦形象。但是她很快就將雙手伸到腦後,解開了圍巾,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