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咕咕嘟嘟地灌下半缸子水,對孟喜喜點點頭,然後就走到水龍頭前放水洗手。我看到孟喜喜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
「你嚎叫什麼?你娘怎麼啦?」
「俺娘不中啦……」孫七姑壓低了嗓門說。
叔叔拍了一下桌子,厭煩地說:
兄弟兩個一個抱腿,一個抱頭,終於把他們的母親抬到了診斷床上。叔叔喝了幾口茶水,搓搓手,上前給她診斷。老女人喊叫著:
「抬來吧,」叔叔說,「我可是從來不出診的。」
「開一刀,切去就好了。」叔叔輕描淡寫地說。
叔叔說:
嬸嬸用肥皂洗著手說:
孟喜喜坐回到方凳上,臉上浮現出尷尬的表情。我看到她的臉色更加難看了,額頭上還在冒汗,原來一貫翹著的嘴角也往下耷拉了,沿著她的嘴角出現了www.hetubook.com.com兩條深刻的紋路,一直延伸到下巴上。
叔叔哼了一聲。
「是誰?」嬸嬸問。
「準備器械。」
叔叔沒打傘,戴著一頂黑帽子。雪花積在他的頭上,好像在黑帽子上又摞上了一頂白帽子。嬸嬸撐著一柄已經很少見到的油紙傘,跟隨在叔叔的身後。
叔叔將菸頭猛嘬了幾口,揚手將菸屁股扔到雪地裡。我看到菸屁股裡冒出了一縷青煙,然後就熄滅了。叔叔咳嗽著,從他的黑皮包裡摸出了他的大茶缸子,然後又打開抽屜拿出他的茶葉桶,將茶葉倒在手心裡,掂量了一下,扣到茶缸子裡。我早就提著暖瓶在他的身邊等待著了,等他剛把茶葉扣進缸子裡,開水就緊跟著沖了進去。
「哪裡不好?」
「治不治?」叔叔說,「不治趕快抬走。」
m.hetubook.com•com「原來是孟小姐,您可是稀客!怎麼了,哪裡不舒坦?別站著,請坐,請坐。」
叔叔用手摸摸老女人烏黑的肚皮,說:
「叔叔,快點吧……」
我衝出門口,在大街上撒腿奔跑,剛跑出幾十步就與叔叔和嬸嬸相遇。我喘著粗氣說:
「五百……」孫二嘬著牙花子說。
到了醫院門前,我搶先幾步,拉開門,讓叔叔和嬸嬸進去。孟喜喜抱著大衣和圍巾站起來,叫了一聲管大夫。叔叔哼了一聲,根本不看她,嬸嬸的眼睛卻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好像一個刻薄的婆婆要從兒媳的身上挑出點毛病來。我聽到嬸嬸陰陽怪氣地說:
「性病!」嬸嬸冷冷地說。
「就來了,」孫七姑說,「我頭前跑來,先給您報個信兒。」
叔叔瞪了我一眼,又哼了一聲,道:
「治m•hetubook•com•com
治治,」孫七姑連珠炮般地說,「管大夫,開吧,錢好說,他們不認我認著,」她狠狠瞪著兩個弟弟,說,「不就一個娘嗎?錢花了還能掙,娘沒了就找不回來了。」
叔叔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他扯過白大褂披在身上,把墨水瓶和處方箋往眼前拉拉,低著眼睛問:
「還有治嗎?」孫七姑焦急地問。
「死不了,你這樣的,閻王爺怎麼敢收!」
「痛死了,痛死了,老頭子啊,你顯現神靈,把我叫了去吧……」
「孟喜喜……」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這樣的手術,到了市醫院,少說也要你們三千元!」
「她能有什麼病!」
叔叔瞥了嬸嬸一眼,說:
「叔叔,水開了,您泡茶吧。」
「化膿性闌尾炎。」
「嘔,吐,肚子痛,發昏,」孫七姑的嗓門又www.hetubook.com.com提高了,喊,「俺那兩個兄弟,就像木頭人一樣,俺娘這個樣子了,可他們不管也不問。」
「五百。」叔叔說。
隨著哭叫聲,門被響亮地撞開了。一個身穿黑衣的肥胖婦女,像一發呼嘯的炮彈衝進來。我一眼就認出了來人是賣油條的孫七姑,她的油光閃閃的棉襖上散發出刺鼻的油腥氣。
「要多少錢……」孫大嗑嗑巴巴地問。
「怎麼個不中法?」
叔叔站在門口,用那頂黑帽子啪啪地抽打著身上的雪。抽完了雪,又點上一支菸,慢條斯理地抽起來。我心中焦急,但叔叔一點也不急。嬸嬸脫去外衣,裝模作樣地換上了白大褂,然後走到水龍頭前去刷她的杯子。壺裡的水開了,哨子吱吱地叫著,蒸氣強勁地上升。我慌忙地將開水灌進暖瓶裡,水濺到爐子上,發出滋啦啦的響聲。我說:
「痛死啦……www•hetubook.com.com親娘啊……痛死啦……」
孫七姑的弟弟孫大和孫二,用一扇門板將他們的母親抬進了醫院門前,放在了雪地上。他們的母親,一個瘦長的、與她的女兒形成了鮮明對照的、花白頭髮的女人,在門板上不斷地將身體折起來,然後又猛地倒下去。她的兩個兒子,將手抄在棉襖的袖筒裡,目光茫然,果然像木頭一樣。叔叔惱怒地說:
孟喜喜移動了一下凳子,身體轉動了一下,與叔叔對面相坐,嘴唇顫了顫,剛想說話,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哭叫:「管大夫管人夫,救救俺的娘吧……」
「有病人。」
「怎麼啦?」叔叔厭煩地問。
孫大和孫二將門板抬進來,彆彆扭扭地想往門裡擠。叔叔說:
「放下門板,抬人!」
這時,從大街上傳來一們女人誇張的尖叫聲:
「什麼東西!抬進來啊,放在外邊晾著,難道還怕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