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實下過一番苦功,蒐集資料。我們看得出來,每一篇文章他都花好幾個星期時間撰寫。然而,他對非洲卻沒有真正的認識和深刻的感受;這點,他連馬赫許都比不上,更不用說英達爾和納茲魯丁了。憑著直覺,修斯曼神父能感受非洲的奧祕和神奇;雷孟德沒有這種本事,但他卻把非洲當成寫作的題材。英達爾告訴我,雷孟德花畢生精力,整理他書房中堆集的一箱箱文件。他選擇非洲當題材,也許是因為他是在非洲工作的一位學者。身為學者,他擅於處理文獻資料,他發現,在這個地區,每天都有新的文獻資料被發掘出來。
「帝沃里」是一家新的(或者看起來新的)餐館。它的開設見證了我們這座城鎮的持續繁榮。獨立前,「帝沃里」的主人在首都經營一間餐館。回到歐洲,待了幾年,如今他們又回到這兒來,重新開業。對這個家族來說,那可是一筆巨大的投資,他們捨得花錢裝潢。我覺得他們是在冒險,但我不了解歐洲人和他們經營餐館的方式。「帝沃里」是為鎮上的歐洲人開設的,這是一間家庭餐館,顧客大都是短期工程人員。他們受聘前來這個地區,參與各項重大建設計畫——國家園區、機場、自來水系統和水電站。「帝沃里」餐館洋溢著歐洲情調和氣氛,非洲人從不上門。這兒,你看不到手腕上戴著金錶、口袋裡插著整排金筆的非洲官員,他們總是成群出現在馬赫許的大漢堡店。在「帝沃里」餐館,你可以避開這幫人,安安靜靜吃一頓飯。
我看見書櫃上層擺著那本英達爾那天晚上拿給我看的書。書中,作者特別提到,雷孟德和伊薇夫婦倆,曾經在首都家中盛情款待他。為此,伊薇感到相當驕傲。在明亮的陽光下,陳設改變後的房間中,這本書看起來彷彿變了個樣子。書櫃中陳列的那些圖書,封底都已經褪色了。我拿出一本書,發現上面有雷孟德的簽名和日期。這是雷孟德購置這本書時簽下的,顯示在那個時候——一九三七年,他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如今,這本書已經失去了光澤,紙張的邊緣變成黃褐色,書背上印著的紅色書名早已經泛白了。整本書看起來死氣沉沉,宛如一件歷史遺物。另一本比較新的書,上面有伊薇的簽名;她簽的是出嫁前的閨名,使用的是典型的歐洲大陸書法,非常風格化,「y」這個字母寫得尤其花俏。她的簽名,跟二十三年前雷孟德的簽名一樣,顯露出強烈的自信心。
通常,這家餐館的僕歐現在的正式稱謂是「公民侍應生」——對待客人非常親切,動作十分勤快;但現在已經過了午餐時間,只有小老闆留守在店裡。這個身材高大肥胖的小夥子,站在櫃台後,咖啡機器旁,看起來好像在睡午覺。他的家人全都不在店裡。侍應生三三兩兩,無所事事四下站著;他們身上穿著藍色制服,模樣有點像外星人。他們不是故意感慢客人,他們只是心不在焉,癡癡呆呆,就像一群突然失去了角色的演員。
我感到極度亢奮,但一直保持警覺,我不願讓自己沉迷在性幻想盲目的自私和自溺中。我不再感到焦慮,不再擔心我會讓自己失望。這會兒我只有一個願望:贏得伊薇——這具軀體的擁有者——的歡心。就因為我想贏取它的擁有者,我把這具軀體看成完美無瑕,應該加以珍惜、呵護的東西。在繾綣纏綿的過程中,我小心翼翼,避免讓我的身體壓迫到她的身體,避免讓我的觸摸和咄咄逼人的目光,嚇到了她。我把全部心神和精力投注在一個新目標:贏取這個女人。從中我獲得了充分的滿足。這場邂逅,對我來說,變成了一樁嶄新的經驗;一種新鮮的、生生不息日新又新的滿足感。
伊薇接受我的邀約。忽然,想到了什麼事情似的,她對我說:「別忘了那些東西哦!」
我根本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東西。伊薇走出客廳,穿過一扇門走進內室。那晚,雷孟德發表完「告別演講」後,就是從這扇門走出去的。過了一會兒,她抱著一大疊各式各樣的雜誌和刊物(有些是政府印務局在首都印行),回到客廳來。她說,這些雜誌上都有雷孟德的文章。這下子,孟德變成了我和伊薇之間的橋梁了。這可真是一個好開始。
伊薇說:「我已經有好幾年沒這麼滿足過了。」這句話,如果是真實的,對我來說那就是最大的獎賞;我自己的高潮並不重要。但願伊薇說的是真心話!但我沒法子測試、判斷她的真正反應。她是經驗豐富的女人,而我卻是一隻剛入門的菜鳥。
「這幾年,他一直在撰寫一部著作。政府原本計畫出版這本書,但現在好像碰到一些困難。」
但你一刻都不會忘掉你身在哪個國家。總統玉照懸掛在餐館牆上,高達三英尺。官方發布的、身穿非洲服裝的總統肖像,印得愈來愈大張,印刷品質愈來愈精良(據說是在歐洲印製的)。一旦你了解,總統身上披著的豹皮,和手裡握著的那支精工雕刻的權杖,在象徵上究竟代表什麼意義,你難免就會受到它的感染。我們全都變成了他的子民。即使在「帝沃里」餐館,他的肖像也時時刻刻提醒我們,在不同的方式上,我們都依賴他老人家過日子。
看見這樣的一個房間,想像伊薇日日夜夜生活其中,我對她丈夫雷孟德在這個國家的處境,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出其不意,我把伊薇給逮著了,終於看到了她那平凡的,身為家庭主婦的一面,體察到了她對園區生活的怨恨和不滿,這之前,我總以為那樣的生活充滿迷人的魅力呢。我害怕,我會跟伊薇及她的生活糾纏在一起;幻想和綺念的消失,倒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然而,我內心的恐懼和解脫感,只維持到伊薇走進房間的那一刻。對我來和-圖-書說,她的出現永遠都會帶來意外的驚喜。
看見我,她卻露出一臉納悶的神情。原來,她早就忘掉了今天請我到家裡作客,雖然她心裡老是記惦著,曾經跟我約好一塊吃午餐。那場午餐會,地點一改再改,終於敲定在工藝學院教職員休息室舉行。既然我已經來了,她只好親自下廚,炒幾個從南非進口的雞蛋給我吃。僕人走進來,把放在餐桌上的幾張收據拿走,擺好餐具。這張橢圓形桌子擦洗得十分清潔光亮,烏晶晶的。「你過你的日子,一個陌生人卻突然出現,他是個累贅。」
探討種族暴動的那篇文章,我在店裡瀏覽的時候,覺得開頭那一段很精采,現在細讀,卻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作者只是在蒐集政府的法令規章和報上的相關新聞,加以整理、排列,毫無個人見解。通篇充斥著剪報資料,雷孟德顯然很重視報紙對這個事件的看法。這點我不敢苟同,因為根據我在非洲東海岸居住的經驗,我知道,殖民地小鎮的報紙,呈現的往往只是片面的真相。他們不撒謊,但他們只報導官方的觀點。他們不敢得罪大人物——企業家、高幹、立法局和行政局議員。本地民眾最感興趣的,私底下常常議論的那些事情(通常是很重要的事情),本地報紙卻隻字不提。
伊薇說:「一整個早晨,我都在想你。我沒辦法把你趕出我的腦子。」說著,她就迫不及待走出客廳(瞧她那股急勁兒,就像她剛才打電話時那樣),二話不說就走進臥房,開始脫衣服。
這兩篇文章比較有趣,尤其是討論傳教士和奴隸的那篇,開頭都寫得很精采。但現在是下午,我要做買賣,沒工夫細讀。我把它擱在一旁,下班後再看。那晚,我躺在幾個小時前伊薇才整理好的床鋪,一面嗅著她遺留在被褥中的餘香,一面拜讀她老公的文章。我愈看愈覺得膽戰心驚。
走出臥室之前,伊薇忽然停下腳步,伸出嘴唇,蜻蜓點水般在我的褲襠上匆匆啄了一下。然後她走了。躺在臥室裡,我傾聽著她的腳步聲。她穿過走廊,穿過梅弟那間髒兮兮的廚房,走到樓梯口,迎向傍晚時分金黃的陽光、後院的一叢叢樹木、漫天飛颺的塵土和滿街飄嬝而起的炊煙,踢踢踏踏走下屋外那條樓梯。伊薇,她竟然親吻我的褲襠!在妓院,我會把這個小動作看成娼婦向出手大方的恩客示好的姿態,不值得放在心上。但這會兒,它卻讓我感到憂傷、懷疑。它到底蘊含什麼意義呢?它是出於真心的嗎?
全世界的人口,女人占了一半;我一直以為,到了我這個歲數,女人的裸體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值得我驚訝了。然而,這會兒我卻覺得,我正在體會一種嶄新的經驗,彷彿生平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體似的。讓我詫異的是,儘管我深深迷戀伊薇,這陣子我竟然一直把她的身體視為當然,不曾好好探索一番。如今,橫陳在大床上的這具胴體,終於為我揭開了女性形體之美。平日她身上穿著衣裳——儘管每回見到伊薇時,她總是穿著單薄、涼快的熱帶服裝——遮蓋了太多東西,把一具完整的身軀弄得支離破碎,無法讓人一窺整體的壯盛之美。
早期發表在外國雜誌的那幾篇文章,比較好懂。〈足球賽暴動事件〉這篇文章,刊登在一家美國雜誌,探討一九三〇年代發生在首都,促使第一個非洲政團成立的種族暴動事件。刊登在比利時雜誌的〈失去的自由〉,討論十九世紀末期,西方教會的一項失敗的計畫;當時,它打算向阿拉伯奴隸販子購買一批精挑細選、身強體壯的奴隸,把他們安頓在「自由村」。
我問伊薇:「妳以前認識英達爾嗎?」
「聽說,總統閱讀過這本書的一部分手稿。真有這回事嗎?」
第二天下午,伊藏來到我的公寓時,我內心的驚恐卻全都消散了。以前,她跟英達爾來過這兒;在我的屋子裡,她依舊散發出渾身的魅力,讓我心醉神迷。她看過我那張乒乓桌;上面堆滿日用品和各種雜物,只有一個角落是乾淨的,那是梅弟燙衣服的地方。她欣賞過牆上懸掛的那幾幅歐洲海港風景畫。這些畫,連同這間漆成白色的畫室兼客廳,是前任房客——那位比利時女士,遺留給我的。
「在哥本哈根買的。『瑪琪.布蘭德』,名牌哦。雷孟德曾經到那兒參加一個會議。」
直到閱讀雷孟德的文章,我才知道,替奴隸贖身是一項非常龐大、嚴肅的行動。當時教會建立的「自由村」有幾座;雷孟德把它們的名字全都指出來。然後,他一再引述教會檔案中的信函和報告,以確定每一座「自由村」消失的日期。至於消失的原因,他卻隻字不提,他只是引述傳教士的報告而已。文章中提到的那些地方,他根本沒去過;他也沒跟任何人討論過這個問題。然而,只要跟梅弟談五分鐘——他雖然出身東海岸,卻體驗過非洲內陸怪異、恐怖的氣氛——雷孟德就會發覺,教會替奴隸贖身的計畫,表面看起來出於一片至誠,但實際上卻非常殘酷、無知;他們把孤苦無依的奴隸安頓在陌生的地方,任由他們自生自滅。雷孟德似乎不了解這點。
這之前,我的性幻想純粹是妓院式的,總離不開征服和墮落,其中女人扮演的角色不外乎是心甘情願的受害者、自甘墮落的共犯和同謀。我只曉得這些,這是我在鎮上的妓院和夜總會學到的全部知識。英達爾待在鎮上時,我不再到這類場所廝混;對我來說,這一點都不困難,因為我早就厭倦了這種罪惡和沉淪。事實上,已經有好一陣子,我不再花錢買女人了;雖然,每次看見這些婆娘成群坐在酒吧或妓院的前廳,我總會莫名地亢奮起來。這陣子,我依賴其他的、補助的方法滿足我的需要。跟那麼多女人從和_圖_書事過那種交易,你會對她們提供的服務感到厭煩;同時,就像很多經常出入妓院的男人,你會覺得自己變得軟弱無能,任由那婆娘擺佈。我對伊薇的迷戀來得很突然,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在這間白色的客廳,跟她一塊(自願的,非買賣的)展開的冒險,對我來說是一樁相當新奇的經驗。
我對伊薇說:「英達爾這個人喜歡誇張。事情真的像他所說的那麼糟嗎?」
我走到懸崖上,在樹叢中一張桌子旁坐下來,眺望著巨光燈照射下的水壩。好一會兒,我獨自坐在黑暗中,揉撫著身上的肌膚,感受它的鮮嫩。不知道過了多久,店裡的人看見我坐在那兒,才走過來,把樹上懸掛的一串串彩色電燈泡點亮。一輛輛汽車開到夜總會門口,停下來。四處響起法國口音;歐洲的和非洲的。非洲婦女三五成群,結伴搭計程車從鎮上前來這兒。她們頭上纏著花布巾,懶慵慵,挺直著身子,高聲談笑,踢踏著涼鞋行走在光溜溜的地面上。我想起在「帝沃里」餐館遇到的那一家人。伊薇打心裡瞧不起這幫人,但這會兒對我來說,這一切都顯得十分遙遠,夜總會、城鎮、本地遊民和外國僑民、「這個國家的局勢」,這一切在我心目中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
有關傳教士替奴隸贖身的那篇文章,也一樣充塞著第二手資料,但這回資料來源不是報載,而是教會保存在歐洲的檔案。這個題材對我來說並不新鮮,在東海岸念書時,老師告訴我們,歐洲殖民勢力在我們這個地區的擴充,終止了阿拉伯人的販奴活動。英文學校都教這一套東西,我們並不放在心上。對我們來說,歷史是已經死亡和消失的東西,是我們祖父那個世界的一部分,我們不必把時間和精力花在那上面。不過,在我們這種經商家族中,倒是流傳著一些曖昧的、模糊不清的故事;就因為太模糊了,反而顯得不真實。根據這些傳說,奴隸被押送到東海岸的港口之前,歐洲傳教士以很低的價錢,從阿拉伯商人手上把他們買下來。最耐人尋味的是,這些非洲奴隸都嚇壞了,因為他們以為,傳教士買下他們,是要把他們殺來吃。
伊薇背對著牆坐著。她作出一個小小的,但十分迷人的姿態(就像她老公雷孟德):一隻手掌支撐在桌沿,臉兒微微傾斜向右邊。
我思索自己的下場,愈想愈驚慌(第一次這麼想,難免有點誇張),竟然遷怒起梅弟來,而昨晚我還對他的遭遇表示萬分同情。忽然,我記起來了,那並不是梅弟的錯。這會兒他人在海關,提取輪船剛運到的一批貨物。這艘船載著英達爾和費迪南,正航行在大河上,明天就會抵達首都。
臨別前,我對伊薇說:「哪天下午有空,妳跟我到鎮上的希臘俱樂部逛逛吧。妳明天來好了。那兒的人在這個城鎮住了很久了,他們什麼事情都看過,他們最不想談論的就是這個國家的局勢。」
生平第一次,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惶恐不安。我擔心,我會從此沉淪下去,變成一個窮困潦倒,流落在非洲的「非非洲人」,下場比鎮上那幫遊民肯定好不了多少。在我身上,我看到了那群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從鄉村流浪到城鎮的老酒鬼;他們成天徘徊在廣場上,眼睛盯著小吃攤,伸手向人討幾口啤酒喝。在我身上,我也看到了那群來自貧民窟的小混混。他們是新品種的非洲人,襯衫上印著「偉人」的肖像,成天只想從外國人身上弄點錢來花。就像以前費迪南和他的中學同學們,這幫小混混經常跑來店裡,假裝買東西,挑三揀四討價還價,趁機混水摸魚。
以往,我很少跟家人以外的婦女交往。這一輩子,我從沒有使用過這樣的語言,跟伊薇這樣的女人——那麼的咄咄逼人,那麼的相信自己——打過交道。在她的言談中,我看到了真誠和勇氣。對我這種出身的男人來說,這樣的勇氣還真有點嚇人,但也因為如此,顯得格外令人著迷。
「以前大家都這麼說。」
那天我向伊薇借這幾本雜誌,並不是真的想拜讀她老公的文章,只不過是想藉這個機會接近她。現在沒有這個需要了。雷孟德在本地雜誌發表的幾篇文章,寫得很艱澀,我也看不太懂。其中一篇是書評,討論一本有關非洲繼承法的美國著作。另一篇相當長,裡頭有一大堆註解和圖表。我瀏覽了一下。在這篇文章中,雷孟德好像在探討,獨立前南方某一個礦業城鎮的地方議會選舉。他分析每一個選區的部落投票模式,但他提到的那些小部落,有些我根本沒聽說過。
早晨,將近中午,伊薇打電話到店裡來找我。這是我們第一次通電話。她沒叫我的名字,也沒告訴我她是誰,劈頭就說:「今天中午你會在家裡吃午餐嗎?」除了週末公休日,我很少在公寓吃午餐,但我回答伊薇:「會。」她說:「我到公寓看你。」說完就掛上電話。
還有一個令人訝異的現象:辦完事,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疲倦、昏昏欲睡;情況恰恰相反。這會兒躺在悶熱的臥室中,汗流浹背,滿身濕答答,望著那扇漆成白色,燦爛地閃爍著晌午陽光的玻璃窗,我卻覺得渾身充滿精力,恨不得立刻跳下床來,跑到鎮上的希臘俱樂部打幾場回力球!我感到身上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寸皮膚都甦醒了,復活了。今天下午的這場邂逅,多麼奇妙啊。享受這種嶄新的、深沉的滿足感,我開始察覺到,以往我的生活是多麼的貧乏啊。感覺上,就像突然在自己身上發現一個巨大、飢渴、難以填補的坑洞似的。
他在首都教過書。約莫四十歲那天,因緣際會,他結織了未來總統的母親。身為教師他同情那個絕望的非洲男孩,因為m.hetubook.com.com他自己也曾經絕望過,也曾經嫉妒過別人的成功;在這個男孩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勸這個男孩從軍,加入國防部隊,也許是為了實現他年經時的夢想吧。機緣,加上這份同情心,使他跟這個男孩建立起特殊的情誼。男孩後來當上了總統,感恩圖報,大力拔擢他,讓他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
如果我仿照色情雜誌的筆法,描寫我們倆今天下午的邂逅,那就未免太虛假了。那簡直就像自己替自己拍照,窺視自己的行為,把這樁美好的情緣轉變成妓院式的性幻想。在這間臥室中,幻想不復存在。
我們沒去馬赫許的大漢堡店。我不想惹麻煩,舒芭對伊薇和英達爾之間的交往,一直很不以為然。我們去一家名叫「帝沃里」的餐館,它就在附近。我希望,馬赫許家的小廝伊德芳西不會撞見我們,回去向主人打小報告。我的顧慮是多餘的,因為每天這個時候,伊德芳西通常不會在店裡。
「這件衣服應該不是印度產品吧?剪裁和手工,看起來是歐洲式的。」
在國家園區內,伊薇家附近一帶的草坪和空地,長出了一叢叢粗大的、高聳的野草。柏油馬路旁,那兩排低矮的、裝設在蘑菇樣的鋁質燈座裡的路燈,幾乎全被野草淹沒。好幾盞路燈被砸碎了,有些很久以前就被打爛,但一直沒有人來修理這些路燈。路燈另一邊,示範農場的土地長滿了雜草,台灣和中國大陸農耕隊已經撤走了,只留下一座中國式的拱門和六輛排成一列、鐵鏽斑斑的牽引機。不過,開放給民眾在週末散步的路燈,倒是打理得頗為乾淨整齊。這條固定的、單向的參觀路線,現在改由「青年衛隊」看守;原先那批軍人已經撤出園區。在這個公眾徒步區,不時出現新的雕像。最近的一座矗立在中央大道盡頭,用石頭雕成,描繪一對相擁的母子,十分龐大壯觀,但卻顯得非常粗糙,彷彿猶未完成似的。
「糟多了!他得兌現旅行支票,才走得了。」
回到公寓,我看見梅弟房間裡的燈還亮著。我打個招呼:「梅弟?」他在門後回答:「是,老闆。」他不再叫我的名字「沙林」。最近這陣子,除了在店鋪裡,我們兩人難得見上一面,他的聲音彷彿帶著一股莫名的哀傷。回到自己的房間,想起自己的好運,我心中忍不住感嘆起來。可憐的梅弟!將來會有什麼下場呢?他那麼愛交朋友,到頭來朋友卻都離他而去。他應該留在東海岸老家。那兒才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流落在這座城鎮,他整個人都迷失了。
「我是在這兒結識他的。」伊薇放下杯子。她乜斜起眼睛,呆呆瞅著咖啡杯,好半晌,彷彿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來望著我:「你過你的日子,一個陌生人卻突然出現。他是個包袱,你不需要他,但包袱有時也會變成一種習慣啊。」
我聽到她的腳步聲,跫,跫,跫,走上那座昨天下午她踢踢踏踏走下去的樓梯。我緊張得整個人都僵住了,一動不動。樓梯口的門打開了,緊接著,客廳的門也打開了;她的腳步聽起來十分輕快、穩定。看見伊薇走進來,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她的神態依舊很開朗,但平日總是掛在臉上的笑靨,卻突然僵住了。她的眼神炯炯逼人,閃爍著貪婪的光芒。我忍不住打個寒噤。
我很想到希臘俱樂部打打球,消耗掉渾身充塞的精力,讓自己多流一些汗水。但我沒去。我待在公寓裡,遊魂似的四處走動踱步,讓時間慢慢流逝。天色終於沉黯下來,我的心情也跟著漸漸恢復寧靜。我感到無比的幸福、滿足,整個人彷彿脫胎換骨似的。我想獨個兒享受一下這種浴火重生的感覺。
吃完晚餐,我開車回到鎮上。城中的夜生活已經開始了。夜幕低垂,街上人潮洶湧,四處洋溢著鄉村的夜市氣氛。貧民窟裡,家家小酒館門外晃蕩著一群群步履蹣跚、跌跌撞撞的醉漢。人行道上生起一堆堆柴火,遊民們蹲著煮晚餐,有些遊民已經在人行道上占好位子,擺好鋪蓋,準備就寢。衣衫襤褸的老頭,不曉得是喝醉了還是發瘋,逢人就齜起牙來,像野狗一樣狂吠;他們手裡捧著食物走到陰暗的角落,躲起來,悄悄吃他們的晚餐。街上有些店鋪,尤其是專門售賣高級舶來品的服飾店,櫥窗燈光通明,防止宵小闖進店內行竊。
離我家不遠的廣場上,一個年輕女子正扯起嗓門尖叫;非洲式的潑婦罵街。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攫住她的胳臂,挾持她一路走下人行道。廣場上的人群只管站在一旁呆看。這兩名男子是「青年衛隊」的隊員,他們接受「偉人」的津貼,政府還提供他們兩、三輛吉普車——作為巡邏的工具。就像碼頭上的那幫官員,他們沒事找事,平日只會騷擾老百姓。今晚,他們正在實施「一清專案」。掛羊頭賣狗肉,這個女孩可能是他們臨檢一家酒吧時抓到的。我猜,她一定是頂撞這兩個傢伙,拒絕賄賂他們,才被收押。
「他曾經出版一本論文,但我不想把它推薦給你。這本東西,連我自己都讀不下去。孟德說,當初寫這本論文,他也幾乎寫不下去。他在學報和雜誌上發表過幾篇文章,他沒時間寫這類東西。這幾年,他把時間全都花在那本大書上。這部著作探討的是這個國家的歷史。」
這番話伊薇聽了,顯得非常開心。她說:「我一直沒有機會再穿這件衣服,但我向你保證,我會珍惜它。」
那天中午,我到國家園m.hetubook.com.com區伊薇家吃炒蛋,帶回好幾本刊登雷孟德文章的雜誌。我把它擺在抽屜裡,一連兩天都沒有工夫翻閱。這會兒想起那艘輪船,我靈機一動,決定把雜誌拿出來瞧瞧。
但她不能告訴我,雷孟德現在遭遇到什麼困難。我只曉得,雷孟德暫時把他那部歷史著昨擱置一旁,專心整理總統的演講辭,準備出版一本選集。提到這件事,餐桌上的氣氛登時變得低沉起來。如今,我既然已經了解伊薇在「國家園區」的處境,而且我也知道,大家肯定已經曉得雷孟德遭遇了麻煩,我心裡就不免憐憫起伊薇來,她待在這間房子,簡直就像被關在監牢。如今回想起來,那天晚上她穿著「瑪琪.布蘭德」名牌衣裳。在家中舉行派對的樣子,讓人覺得有點哀憐。
她那張臉龐,雖然充滿怒氣,但看起來卻像在微笑,她端著小小的咖啡杯,舉到嘴唇上,斜斜睨起眼睛,模樣兒還挺端莊迷人的。她為什麼會看那家人不順眼呢?是因為他們來自的地區?是因為那個男人的工作?是因為這家人的舉止言談?她又會怎樣看待經常在鎮上夜總會進出的那幫人呢?
天黑了,我才開車出門,到水庫附近的夜總會吃晚餐。最近的這場榮景,吸引來一波又一波外國僑民,居留在我們這座城鎮。夜總會的生意比以往更興隆了,但外觀還保持原來那個老樣子,四座磚牆圍繞著叢林中的一塊空地,顯得十分簡陋寒傖。看來,老闆對局勢沒有多大信心,準備隨時結束營業,捲鋪蓋走人。
就在白色的牆邊,我們倆站著,談論牆上的畫和鎮上的希臘俱樂部。我漸漸挨近她。伊薇轉開臉去,沒拒絕也沒鼓勵我,只顯露出一臉倦怠的神情,彷彿認命似的,又再接受一個新的包袱。這一瞬間(根據我的判斷),開啟了我們之間的這段情緣。面對這樣的挑戰,我永遠都不會退縮。
餐館裡開著冷氣。從酷熱、潮濕的戶外一下子走進沁涼、乾燥的室內,那種感覺真好。伊薇看起來不再那麼疲憊憔悴,整個人又恢復了活力。如夢初醒,一個侍應生終於走過來招呼我們。他給我們端來一瓶葡萄牙紅酒(冰凍後又解凍)和兩只木盤,上面放著兩客蘇格蘭燻鮭魚和土司。在這家餐館,每一樣東西都是進口的,貴得嚇人。燻鮭魚土司是「帝沃里」最大眾化的食物。
吃完午餐,走出「帝沃里」餐館,我們在門口佇足一會兒,望著街上那一片白花花的陽光。在熱帶地方,冒著大雨走到街上,人們總會躊躇一會兒的;這正是我們倆此刻心中的感受。伊薇彷彿想到了什麼,忽然回過頭來對我說:「明天,到我們家吃午餐好嗎?我們要請一位講師吃飯。這陣子,孟德對這種場合感到很厭倦。」
下午兩點多。這個時候頂著大太陽待在戶外,可真不好受。我們都還沒吃午餐,只在船上喝了幾杯啤酒,肚子脹脹的。我建議找個清涼的地方吃點東西,伊薇並不反對。
蓬頭散髮,神態自若,伊薇赤|裸著濕沐秋的身子,交疊著雙腿坐在床沿打電話。她臉上的紅潮消退了,眼睛又變得跟平日一樣深澄、平靜。她用方言跟家裡的僕人通電話。她要他轉告雷孟德,再過一會兒,她就會回家。打完電話,伊薇起身穿衣,然後把床鋪整理好。好一副賢妻良母的模樣兒,我看在眼裡,心中不免感到嫉妒起來;顯然,在別的男人的公寓她也疊過被子,整理過床鋪。
那時,伊薇剛從歐洲來到這兒,天真爛漫,野心勃勃。在這個大姑娘眼中,雷孟德肯定是一顆閃閃發亮的大明星。伊薇被自己的野心誤導,就像我被她那個五光十色、多采多姿的世界誤導。說真的,從一開始,我們倆就跟雷孟德這個人牽扯在一塊,難分難解。
她匆匆忙忙打來電話,一口氣把話講完,我根本沒有時間感到驚訝。剛過十二點,我就回到公寓,站在白色客廳中那張乒乓桌旁,一面翻閱雜誌一面等候伊薇。說真的,我心裡一點都不感到驚訝。大白天中午時分躲在公寓幽會,感覺雖然有點怪怪的,但我卻覺得,那是長久以來我一直在期盼的一種機緣。
我一邊吃炒蛋一邊對伊薇說:「我很想拜讀雷孟德的著作。英達爾告訴我,當今世界雷孟德是最了解這個國家的人。他出過書嗎?」
園區內的房屋,一幢幢有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興建得太過倉促。夜晚隱藏在燈光中的缺陷和瑕疵,這會兒,全都露在中午的豔陽下。牆上的灰泥,到處出現裂痕。我發現,有一條裂痕沿著空心泥磚的接合縫,四下蔓延開來。屋裡的窗戶全都沒裝上框緣,乍看之下,就像從水泥牆上隨便穿鑿出來的坑洞。天花板上鑲著的一塊塊厚紙板,四處鼓脹起來。客廳裡的兩台冷氣機,有一台漏水,沿著牆壁滴滴答答流淌下來。這會兒,兩台冷氣機都沒打開,窗子全都敞開。這棟房子沒有屋簷,外面沒有樹木,放眼望去盡是一片平地;白燦燦的陽光灑照進屋裡,毫無遮蔽。環繞著這個房間,追隨著從電唱機中傳出來的音樂,我曾在心中製造過多少幻想和綺念啊!而今,在明亮的天光下,我卻看見放置在書櫃旁邊的那台電唱機,黑乎乎的蓋子沾滿灰塵。
一九三〇年代,這裡的報紙處理新聞的方式,跟東海岸的報紙應該差不多吧。閱讀雷孟德的文章,我難免會期望他,超越報上的新聞和社論,深入問題的核心,呈現事件的真相。一九三〇年代首都發生的一場種族暴動,這是多麼震撼人心的事件,其中值得探討的問題很多:聚集在咖啡館和俱樂部的歐洲人態度強硬,主張以武力鎮壓;非洲社區瀰漫著恐慌的,甚至歇斯底里的氣氛。然而,雷孟德對這一面卻毫無興趣。從他那篇東西,我www•hetubook•com•com們實在看不出,他曾經訪問過跟這個事件有關的人,儘管在他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很多當事人應該還活著。他迷信報紙。顯然,他想讓讀者知道,當地所有報紙他都讀過,充分了解他們在政治立場上的差異。他那篇文章的題材,是非洲發生的一個事件,然而,它給我們的感覺卻是,他也可能在寫歐洲或他從不曾到過的一個地方。
「這麼說來,他還沒出過書囉。」
我在中午十二點正關上店門。再回去時,已經是下午三點了。我連午餐都沒吃,辦完事就匆匆忙忙趕回店裡,因為星期五是生意最興隆的日子。回去一瞧,卻發現店門關著。梅弟並沒有遵照我的指示,在下午一點鐘打開店門,今天只剩下一個鐘頭做生意了。從附近村莊進城辦貨的商販,大部分已經採購完畢,搭乘卡車或獨木舟回家去了。廣場上停放著最後幾輛廂型小貨車,一等裝滿貨物,就會馬上開走。這時,貨物都裝得差不多了。
一如昨天,面對伊薇,我把長久以來縈繞在腦子裡的各種性幻想,全都拋棄了。我的軀體開始遵循它的新欲望,開始在它自己身上開拓新潛力,發現新資源,因應我內心的新需求。新,一切都是新的。新,但愈來愈熟悉。我們倆的肢體動作愈來愈激烈,但同時也愈來愈自制、細密、巧妙。整個過程從開始到結束,都是我在主導。最後,我一頭栽進了極樂世界,感覺上比昨天下午那場邂逅還要神奇、美妙得多。我又復活了一次,渾身充塞著新能量。
「你看不出這些人的來歷。我看得出來哦。」
伊薇取消了午餐之約,但事先並沒通知我。身穿白色外套的僕人,引導我走進一個空盪盪的房間。它看起來跟我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那幾張非洲草蓆,依舊鋪在地板上,但那晚搬出客廳的椅子(我記得伊薇說,她把椅子搬到一間臥室存放),一部分已經搬回客廳。這些家具全都用人造天鵝絨裝飾,顏色則是國家園區隨處可見的那種「古青銅色」。
英達爾搭乘的那艘輪船,這會兒,應該已經航行到河下游約莫十五英里的地方了吧。我想像它穿過叢林,經過第一座村莊。儘管距離城鎮不遠,村民門一大早就守候在岸邊。整座村莊洋溢著節日氣氛,彷彿正在舉行一場迎神賽會似的。一看見輪船抵達,男孩們紛紛躍下獨木舟,潛進水裡,朝向行駛中的輪船和駁船游過去,試圖吸引船上乘客的注意。大人們把裝滿鳳梨和粗糙小椅子、小板凳的獨木舟從岸邊撐出來,划到河面上,成群依附在輪船身上——那些小椅子和小板凳是這個地區的特產,專供給船上客人使用,用完就丟到河中。然後,這一大群獨木舟就會跟隨輪船,往下游漂流好幾英里,直到傍晚時分,才離開輪船,在蒼茫暮色中靜悄悄划回他們的村莊。
我剛才說的那種妓院式性幻想,幫助我熬過了開始時的忸怩不安。可是,一旦走進臥房,爬上那張鋪著泡沫乳膠床墊的大床(那位比利時女畫家賦與它的功能,終於實現),我的性幻想就改變了。我不再自私,只圖一己的滿足。
兩張檯子外,一家人,男女老幼一共五口,剛吃完午餐,正在高聲談笑。很普通的一家天。我常在「帝沃里」看見這樣的家庭聚餐,見怪不怪,但伊薇卻看這幫人不順眼。她有點生氣了。
我忽然想起納茲魯丁當初對我說的話:「這兒哈都沒有,只有一片叢林。」但是,本質上,我們兩人內心的恐懼並不相同。我的恐懼,跟經濟前景無關。每回,我看到「國家園區」內那些荒蕪的土地,看到園區外那一群群流離失所、風餐露宿的村民,我心裡想的卻是伊薇和她在園區內的生活。這個園區,根本就不是「非洲中的歐洲」;英達爾在這兒時,我曾這麼想過。它只是叢林中的一塊地方、一種生活。我固然擔心,我和伊薇之間的關係到頭來會落得一場空,但是,同時我卻也害怕,這樁情緣會帶來一些可怕的後遺症。
以往,在這樣的時刻,當我以征服者的姿態做完這件事時,我卻感到極端的煩悶厭倦!如今,為了贏取對方的歡心,我時時保持高度警覺,避免讓自己沉溺在自我滿足中。肢體的動作本身並不溫柔,但我心中卻充滿柔情。繾綣的過程中,動作變得愈來愈粗魯、吃力,充滿蓄意的暴力。這使我感到驚訝。但最讓我詫異的是,我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新男人,跟那個經常進出妓院、身心被折騰得虛弱不堪的傢伙相比,簡直判若兩人。而今天下午的這場邂逅,比起妓院中那種泯滅自我的行為(以往,我只體驗過那樣的性|愛),不啻天壤之別。
我不願意老是跟伊薇談論英達爾,就像她和英達爾老是談論雷孟德那樣。我說:「說真的,那天晚上在妳家,我感到很快樂。我永遠忘不了妳身上穿的那件罩衫,我多麼希望有機再看到妳穿那件衣服啊!黑色的絲綢、合身的剪裁、精美的刺繡。」
碼頭一帶的地面鋪著柏油,踩在腳下,軟綿綿的。街上那一幢一幢黑魆魆的陰影,這會兒已經退縮到屋簷下。碼頭上的房舍都是殖民地時代建造的,十分堅實牢固,塗抹著赭色黏土的石牆、綠色的窗板、裝上鐵柵的高大窗門、漆成綠色的波狀鐵皮屋頂。航運公司辦公室的大門已經關上,門外懸掛著一塊刮痕斑斑的黑板,仍舊顯示輪船啟航的時刻。辦公室的職員全走了,碼頭大門外的人群早已散去。早些時,聚集在那座荒廢的紀念碑花崗石牆周圍的一群攤販,這時也紛紛收攤,一哄而散。廣場上栽種的一株株鳳凰木,細薄的葉子有如羽毛一般,根本遮擋不了毒熱的陽光。野草叢生,塵土飛颺,地面上四處散布著垃圾、牲畜的糞便和一灘灘的尿。動物的糞尿沾著細緻的塵沙,凝結成一團,從地面上剝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