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是可以再補足的。」
那是往後一個個漫長而詭異的夜晚的開端。她熱情地迎接他,兩人同樣地狂熱,而且默契十足,因為她竭盡所能地自他身上得到了快|感,為此,她敞開自己,誓不放手,如野獸般地發出了短促的狂喊。她輕撫他的髮,吻著他無法看清的雙眼,不過除此就沒再做出其他明顯的動作來迎合他,迎合這個男人——在往後那些個夜裡,她也從沒這麼做過。那像在抱著善於變形的海神似地,有一度他曾這麼想,彷彿她是液態的,穿梭在他緊握的指間,彷彿她是海裡的波浪,浮升在他身邊。有無數、無數的男人都曾出現過那樣的想法,他跟自己這麼說,在無數、無數的地方,無數的氣氛下、無數的房間和小屋和洞窟,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浮游在鹹鹹的大海裡,隨著海浪載浮載升,所有人都以為自己——不,是明白自己——無可匹敵。此時、此時、此時,他的頭劇烈震盪,他的人生導引在他前方,一切的一切都牽引著他去做這一件事情,就在這裡,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女人,這個在漆黑中潔白的女人,為了這移動不定的沉默,為了這無聲的結局。「別抗拒我!」他曾這麼說,然後她說:「我不得不。」一副鐵了心的模樣。於是他心想,「別再說話了。」接著便強力壓住她,愛撫起她,直到她放聲大喊。
「我們可以靜靜地在一起,然後假裝——反正這不過是才剛開始——所以我們還擁有全世界所有的時間。」
「你愛的是整個族群的人類。藍道弗.艾許。」
臥房裡,大朵大朵的玫瑰花滿布在翠綠之上。那兒放著一張梳妝台、一座衣櫥,並有一個垂了簾幕的裡間,還有一張扶手椅,椅子扶手和彎彎的椅腳都套有墊子,以及一張銅製大床,上頭很氣派地鋪了一層又一層的羽毛軟墊,好像是為了把公主和豆莢分開似地。就在這層層羽墊之上,她坐等著,藏身在硬挺潔白的針織床罩以及拼布床被之中,將床被緊緊握在胸前,凝神注視。這裡沒有「肚兜式睡衣」,這裡只有包到頸上的白麻睡袍,頸子和腕上,盡是細瑣的皺褶、釘針花釦,以及蕾絲飾邊,一排亞麻小釦密密扣著。她的臉很白,輪廓鮮明,在燭光中隱隱閃現,很像具骨骸。不見一點粉色,還有頭髮,那麼地細、那麼地白、那麼地濃,因為編辮子的緣故,一頭秀髮彎彎曲曲地成了層層波浪,蓋住了頸子和肩膀,在燭光中亮晶晶地散發著金屬般的光澤,並且,由於有個種了株生命力旺盛的劍葉羊齒的花盆放在一只大大的釉盆裡,於是返照回來,透出了某種色澤,綠綠的微亮再次閃現。她靜靜地看著他。
「啊!我們怎麼可能承受得了啊?」
「毫無可能回頭。也像是向前行進的軍隊一樣,他們明明可以轉身而去,可他們沒辦法這麼想,他們一心一意、打定了主意——」
「到那時候,我幫妳把它們帶回去。」
早上,盥洗的時候,他發現大腿上有些血跡。他以前就在想,這些初始的事情,她是不是都不懂,而這,便是自古以來引以為證的東西。他站在那兒,手上拿著洗手綿,苦思著她這個人。技巧那麼精妙、慾望那麼飽滿,結果卻仍然是處|子之身。照平常的可能,太過露骨的事情總會讓他有些反感,可後來,當他把事情清楚地再想了想,卻也覺得這狀況頗有意思。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開問。只要露出猜測的樣子,甚至表現出好奇,那一定就會失去她。當下立刻。他很清楚,想都不需多想。那就像是曼露西娜的禁令,可他並不像可憐的瑞門登那樣背負著故事情節,勢必得輕率地流露出好奇。凡事他都喜歡極盡所能地去瞭解清楚——就連這件事也是一樣——可他明白,對於不可能明白的事情,他對自己說道,他就不該傻到去好奇。那件透露著真相的白色睡袍,想必已教她給忙不迭地塞進了行李箱裡,因為,他再也沒見到過那件睡衣。
這位女士的打扮雖說不是最最時興的樣式,但卻十分高雅;她穿著灰色條紋的連身棉裙,外頭罩了件印第安式的披肩,那是件鴿子灰做底,搭配海水藍和孔雀藍渦紋圖案的毛織品;她戴著一頂小小灰灰的絲綢軟帽,帽沿底下,則可見得幾朵白絲結成的玫瑰花|蕾。她長得很秀麗,白蒼蒼的肌膚,一雙眼睛,大得恰如其分,光線變動之時,會有特異的綠色閃現其中。她其實不能算美——她的臉太長,這就不夠完美,而且離青春已有一段距離,不過身量倒很標準,嘴型彎彎的十分高雅,不會鼓得像朵玫瑰花|蕾突在那兒似地。真要挑剔的話,她的牙齒稍嫌大了點,不過很堅實、很潔白。到底她是已婚,抑或未婚的小姐,這點很難看得出來;還有,到底她的家境如何,這點也不易判定。她的東西,看起來都是整整齊齊、精心挑選,雖然不見有豪奢的氣度,但看在好奇的人眼裡,也看不出有任何貧窮、儉省的地方。她白色的羔皮手套十分柔軟,看起來不像是用了很久。火車移動時,她那一雙因著大蓬裙移位而不時出現的小腳,則藏匿在一雙結著緞帶亮閃閃的翡翠綠皮靴裡。她是否有察覺到她這位旅伴對她的興趣,她的表現也讓人無從知起,若真說有,那便是她的眼睛會很刻意地不去看他這個人,可這種表現不也就只是一種體統上該有的端莊。
「我在這片海洋的另一頭看到過——那是我到斯堪地那維亞旅行的時候。牠們的眼睛和人一樣,很清澈、很聰明,還有滑溜溜圓滾滾的身體。」
他無法對她說,妳以後可千萬不能像海豹夫人那樣地離開我。因為她會這麼做,而且肯定會這麼做。
他長得相當英俊,一頭平滑的深褐色頭髮,深得近乎黑色,只不過,鬈髮之中仍可見到些黃褐色的光澤;至於亮光光的和圖書褐色小鬍,色澤則又更深了一點,相當於七葉樹的果實的顏色。他的額頭相當寬闊,智能器官發展得很好,不過他天生也極富熱情與同情。他有著黑色的眉毛,毛茸茸亂糟糟的,底下一雙大得不得了的眼睛,總是從容不迫地看向外面這個世界,大膽無畏,但又帶著幾分含蓄。鼻子的線條分明,嘴型堅定沉穩——這麼一張臉,可能會讓人覺得,它非常瞭解自己,而且早已打定主意要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他看的書是查爾斯.萊爾爵士的《地質學原理》,這本書,在他全神貫注之時,讀取的速度相當快速。他的衣裝很高雅,卻絲毫不顯浮誇。假想中的那位人士很可能會無法判定,究竟他觀察的這位男士,追求的生活是活躍積極,抑或沉思冥想:他看起來似乎果斷明快,可是,卻又像是個「思考良久、深沉」的人。
「我挨罵了。」
「我一直都很想去看看布列塔尼的海岸,就某個層次來說,那裡等於是我的家鄉。」
「我想像中就是那樣。」
「妳不必這麼做,只要我還在這裡。」
「不是大方,而是必然。」
「如果妳願意作我的妻子,跟著我一起——那我希望妳能接受這枚戒指。這是我們家傳的戒指——是我母親留下來的。這是一枚很平凡的金指環,上頭刻有雛菊花。」
「不,這就是我一直以來的目的地,打從我的人生開始那一刻起。當我離開這裡,它將成為一個中間點,從前的一切只為了到達這裡,日後的一切也都將從這裡不斷遠離。可是現在,我親愛的,我們在這裡,擁有現在,現在以外的其他光陰不斷奔向別的去處。」
「我從來沒看過海豹。」
之後好一段時間,他半睡半醒地回過了神,覺得自己聽到海的聲音,無疑地,那聲音發自那個方向,這時他才發覺到,她正靜靜地在他身旁低泣。他伸出一隻手臂,她便將臉偎進他的頸間,有些不知所措,並不是很貼近,但就是盲目地想讓自己不被看見。
很多女人常常弄得一屋子全是女性用品,要不便是掛得到處都是,但她沒有。椅子上,放著一個像是快要垮了的鳥籠的東西,那是裙子的內襯,再加上鋼圈和皮帶。在這底下,是綠色的小靴子。不見有髮刷,不見任何一只瓶罐。他嘆了口氣,放下蠟燭,俐落地脫起衣服,光線照不著他,整個人全落在陰影裡。她望著他瞧。當他抬眼一看,他遇上了她的目光。她大可躺下、把臉轉開,可她沒有。
「妳要不要先上樓,親愛的?」他這麼說道,他在這漫長狂熱的一整天裡,始終都是用著這般輕柔和善的聲音,可聽在他自己耳裡,卻極盡的刺耳。她站著看著他,緊張萬分卻又一臉嘲弄,然後她笑了。「如果你這麼希望的話。」她說,這可不是柔順的服從,完全不是,反而,她帶了點消遣的意味。她端起一座燭台,走了。他又給自己再倒了些茶——如果這是白蘭地他恐怕會喝得更多——可是凱米旭太太對這類東西完全沒概念,而他自己當初又沒想到往行李裡放上一瓶。他燃起一根細長的小雪茄菸。他想到自己希望、期盼的事情,想到這些事情大多都是無言可喻。婉轉的說詞,男性集體的野蠻,書。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格外不想去想自己以前的種種,所以他想起了書。他在海煤嗆煙的火光中來回踱步,記起了莎士比亞的《特洛伊勒斯》:
「妳還是隨時可以轉身而去,如果——」
「我有個靈感,是一首詩,和必然有關。誠如妳在火車上所說的。在一生中,我們鮮少會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那麼一件必然該做的事——完全由必然性在決定——我想死亡肯定就是那麼一回事。如果我們能有機會瞭解這個道理,肯定可以明白它現在已經完成了——妳明白嗎,親愛的——沒有其他勉強的選擇,也沒可能再拖拖拉拉推三阻四,就好像在平坦的坡面上一路下滑的球一樣。」
所以,如果我們無法讓我們的太陽
就此駐留,我們倒是可以讓他競逐快走。
「我們已經置身在和浮士德一樣的困局裡了。我們對著每時每刻說:『別走呀,你是那麼地美好。』然後,就算我們沒有立刻遭到天譴,星星也還是照舊運行,時間仍然不會稍作停歇,鐘聲依舊照時報響。可是對於我們來說,每個消逝的分分秒秒,卻全在等著我們去懊惱去後悔。」
「現在,不怕了。」他說:「我的海豹仙子,我的白夫人,克莉史塔伯。」
「我——我們一定也要去那兒看看。」
「在水裡,牠們游來游去就像條輕巧的大魚一樣。來到陸地上,牠們就得爬呀拖的,好像受了重傷一樣。」
「厭倦是身為人必有的本質。這是值得慶幸的。且讓我們和必然同聲一氣吧!讓我們開開必然的玩笑!
「『那麼,那樣的狀況不正好可以做個結束?人都會死,即使沒什麼苦惱不適,但只要反覆做著一樣的事情,一次又一次,讓人厭倦已極,那就夠了。』」
他想到法國作家巴爾札克,從他那兒他學了不少事情,有些是錯的,有些格調太法式,所以不適用於他所待的世界。樓上那位女子多少可算是個法國人,而且是個喜歡讀書的人。這或可解釋她滿心的自信,以及她那讓人咋舌的就事論事的直接。巴爾札克載滿譏諷的文字無論如何都還是很浪漫的——道出了這等渴望、這等熱情。「厭惡,是因為看得透徹,佔有之後,男人的愛始見分曉。」為什麼會是這樣呢?為什麼厭惡就比慾念更www.hetubook.com.com能讓人看得分明呢?這些事物自有其律動的模式。他還記得,小的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儘管不怎麼懂,但他還是懵懵懂懂地意識到,無論出現的是什麼狀況他都一定得長大成男人——他還記得他以前讀的《羅德利克.藍登》(Roderick Random),英國作家寫的,裡頭強烈的、柔性的不滿,都是針對身為人的這個情態以及其無奈而發,只不過它不像巴爾札克那樣,有著細膩的心理剖析。結局是喜劇收場。到最後,男主角被作者放在臥室門口,然後,用後記的方式交代他終於走了進去。
「不盡然。」她說,並且再次移向一旁。一隻海鷗大聲嚎叫。一輪暮日,正要下山。一陣風吹皺了海面,海面有些地方綠綠的,有些地方則是灰的。他鎮定地走著,內心掀起了私密的劇烈風暴。
她說她很專心在聽,小手放在他彎彎的弧線裡,被他緊緊地握著。
「怎麼回事,親愛的?」
如是說來,愛戀豈只僅是
麻酥酥的電感
抑或灰蕪火山
大轟轟的雷吼
噴發自火山坑口
潛藏於內部的地火
究竟我們是自動的器械
抑或天使的同類?

  ——藍道弗.亨利.艾許
最特別的是,當他看著她的腰,看著那緊接著篷裙的窄縮。他還記得他所曾目睹的赤|裸的她,而那時,他的手便是環在那窄縮的位置上。他忽然覺得,她真像是只沙漏,含藏著光陰,所有的光陰全讓她給攔住,成了一線細沙、一道石柱、一顆顆細小的生命,囊括著過去曾有的、以及未來的一切事物。她握住了他的光陰,她含藏著他的過去與未來,兩兩相纏,以如此殘暴之力,以如此柔善之姿,成了這麼一個小小的圓框。他記得有個奇怪的語言現象——義大利文說到腰的時候用的字是vita,意思是生命——那麼,他想,這肯定是和肚臍有關,我們每個獨立的生命不就是從那裡釋放而出,而那所謂的臍,在博物學家菲利普.構思這個可悲的傢伙的說法中,乃是上帝造給亞當的一種神祕記號,意味著在當下的時刻裡,永遠同時存在著過去與未來。他也想到了仙怪曼露西娜,談起腰這回事,這個女人她直直連至肚臍(jusqu'au nombril),一路通向腰際(sino alla vita),始終指向臍心(usque ad umbilicum)。這是我的核心,他想,就在這裡,在這個地方,在現下此刻,就在她的身上,在那窄縮的位置上,我的慾念就將在此終結。
「有些生物,牠們的智能是很難和我們所謂的靈魂做出區分的。」
他感覺到她的臉,一臉嚴峻、帶著熱淚地倚在他肩上,想像起這具充滿生命力的骨骸,充滿生命力的軀殼,滿溢著藍色的血脈、藍色細緻的血管,以及高深難測的思維,盡皆奔流在她軀體深處。
打理這處住所的是凱米旭太太,她的身量很高,臉上有著貝葉掛毯(Bayeux Tapestry)上那些古北歐人糾結著濃眉的表情,這些古北歐人曾經,也乘著長長的船,落腳於這片海岸。她和她女兒提起大大小小的行李——帽盒、鐵製的行李箱、採集用的箱子、網子,以及寫字檯——這個物件是如此龐大,也因此讓這趟工程顯得相當浩大。裝修得十分堅固的臥房裡就剩他們兩人準備脫去旅行外衣,兩人都默不作聲,站在那兒,睜眼望著。他伸出雙手,於是她進入他的手中,但嘴裡卻說著:「現在不要,還不是時候!」「現在不要,還不是時候!」他附和著她說道,覺得她放輕鬆了些。他帶她走到窗邊,窗外的視野很棒,遠眺山崖,可看到綿長的沙地以及灰蒼蒼的大海。
在那道海岸上,可以看到很多種圓圓的岩石,有黑色的玄武岩、顏色各有不同的花崗岩、有沙岩和石英。她很喜歡這些岩石,野餐籃讓她給裝了滿滿一大籮筐,就像裝了一籃砲彈似地,有一顆煤煙黑、一顆硫黃金、一顆白堊灰,在水底之時,它們一個個完整浮現著最清澈最純淨的粉紅色圖紋。「我要把它們帶回家去,」她說:「然後用它們當家門的墊石,鎮住我巨大的詩作,之所以說大,好歹,那耗去了不少的紙頁。」
「我寫過一篇海豹和女人的故事。蛻變這種情態讓我覺得很有意思。」
「你怕嗎?」
「我要跟你在一起。」她說:「我已跨出很大的一步。既然走了,那就走吧。我很高興你叫我作你的妻子,就這段時間裡,無論你要在哪兒這麼叫我都成。我很清楚我——我們所作的決定是什麼。」
「世界上竟然有像妳這樣的女人。這種大方——」
時候差不多晚了。他們折返回克里夫,坐在自己的餐廳,一個茶盤送了上來。他倒著茶,她則坐著看他。他很像是個盲人,在凌亂陌生的屋子裡走動;似有若無的危險更讓人感到危險實實在在地存在。新婚蜜月通常要有某些殷勤的表現,這些慣例向來是父傳子知,要不朋友之間也會互相提醒。想到之前送那枚戒指以及那些婚禮用語的狀況,於是,當他一想到這些慣例,他便舉足難定。這畢竟不是蜜月,可這一趟卻也存在著和蜜月一樣高深莫測的莊重。
「你不會再在這裡了——我也不會再在這裡——時間已經沒有多少了。」
「我很喜歡的一位詩人。」她說。「雖然我最鍾愛的還是喬治.赫伯特,但也或許,是藍道弗.亨利.艾許。」
「很詩意,可是不是很讓人愉快的說法。」
「蛻變,」他說:「是一種方式,藉著打謎,表示我們知道自己是這動物世界的一分子。」
「沒有誰在罵誰。」
「你的靈魂已經走失了,我想,因為他不被尊重、又缺少滋養。」
「然後一天天我們擁有的愈來愈少,最後不剩一https://m.hetubook.com.com絲一毫。」
「妳一定不會後悔的,親愛的。」
他望著她瞧,發現到她惦記著她的家,有一時片刻他覺得很挫折,後來才從容地回說:
他們有自己專用的餐廳,凱米旭太太供應了一大桌菜餚,大抵可以填飽十二個人的肚子,盛菜的盤子鑲著深藍色的框邊、浮染著大大的粉紅色玫瑰花|蕾。有一大鍋奶油湯,有燙海鱈和馬鈴薯,有炸肉排和豌豆莢,有竹芋布丁和水果蜜餡餅。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用叉子把她的食物掃進了她的盤子裡。凱米旭太太跟艾許說,他的夫人瘦骨嶙峋的,顯然很需要海邊的空氣以及營養的食物。當他們兩人再次獨處時,克莉史塔伯說:
「他們這兒可有海豹仙子?」她向他問道。
一直到過了約克郡相當一段時間之後,他們倆的關係才終於能大致敲定,因為這位男士傾身向前問說,她是否還覺舒服,不會太累,態度十分誠懇。而那個時候,車上已不見有其他乘客,大部分都是在約克郡那一站就轉車或下車,沒有人坐超過莫頓和匹克林這兩站,所以,現在車廂裡就只剩下這兩個人了。她於是直視著他,說她不累,她一點都不覺累;她想了一會兒,然後又斬釘截鐵地說,她現在的心情是不容許疲累的,她很確定。因此,他們相視而笑,然後他傾身向前,著魔般地望著那小小的戴著手套的手,而那靜靜躺著的手,接著便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有些事情,他說,他們得趕快趁著目的地還沒到達之前討論一下,這些事情在他們匆忙混亂出發之際,一直找不著時間、也沒法平心靜氣地說清楚,這些事情,說起來有點尷尬,但他希望,憑著一股決心,他們終能克服。
「噢不!我是個冷淡不討人喜歡的平凡人,就像凱米旭太太昨天早上在我披上披肩時說的那樣。你才是萬事萬物的生命,你站在那裡,一切就會向你靠近。一旦接觸到你的目光,再單調乏味的事物也都會大放光彩。然後要他們留下別走,他們還是會走,結果你便覺得他們的消逝同樣地別有意思。我就是愛你這點,可我也害怕。我需要安靜、需要空無。我告訴自己,如果待在你熾熱的光裡太久,我一定會枯竭,然後漸漸逝去。」
當他把她抱在手中時,其中一人開口說話了,那個人是她,說得粗聲粗氣地:
「我也是!我們對彼此都非常瞭解,在某些方面。」
他看到,也或者,是他以為他看到,那些特質是如何地蒙蔽、遮掩在那些傳統拘泥的表情裡——佯裝出來的端莊、權宜之下的忍耐、遮掩著不屑的沉靜。她最糟的便是——噢!他簡直把她看得一清二楚,雖說他對她有如著魔般地癡迷——她最糟的便是,她會垂下雙眼,然後將目光移向旁邊,裝得很端莊地微微一笑,而這笑,幾乎可說是一種機械化的假笑,因為那代表著一種假象,代表著一種慣性,代表著她暫時勉強願意認同這個世界的期待。他就曾經看過,本質上真正的她,他覺得應是這樣沒錯,那時在克雷博.羅賓森的早餐會上她坐在桌邊,聽著男士們的爭辯,自認為自己在觀察別人而不是別人觀察的對象。他敢斷定,絕大多數的男士,若是真看到了那個表情之下的嚴苛、厭惡,以及專制,對,就是專制,那他們鐵定會離她離得遠遠地。她這種人就注定只能讓怯懦膽小的人來愛,因為這種人會暗暗地希望她來懲治、控管他們;要不就是讓些笨蛋來愛,因為這些人會把她嬌弱退縮的冷淡表情,看作是一種女人特有的純潔,而這種特質,在以前就是大家慾想的對象,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不過,他很快就明白,她是來讓他愛的,她是需要他的,就本質的她而言,又或是其他可能的她,又或是甩開包袱後原本可能的她。
「我沒這麼說啊!這證明了我有先見之明,而且很有決心。我很樂意戴上你的戒指。」
如果他愛這張臉,這張不怎麼和善的臉,那便是因為這張臉清晰、敏銳、鮮明。
他們走過繁盛的草地,順著小徑一路走來,兩旁高大的樹籬爬滿了歐洲野玫瑰,其間盤纏著乳黃色的忍冬,真像是伊甸園的一幅織錦,她說,然後接著又說,聞起來輕靈香甜,讓人想起瑞典科學家史維東堡(Swedenborg)說的天庭,在那裡,花兒自有其一種語言,而顏色和花香都和自身的語言兩相應和。他們從磨坊沿著小徑一路走來,進了密閉的洞裡,味道轉變成強烈的鹽味,一陣自北海吹來的涼風載滿了濃鹹的海水,翻攪著魚形的生物和飄搖的水草,然後奔向北國的冰霜。潮水漲了進來,他們於是不得不緊緊依附住上方突懸的崖壁走出一條路來。他望著她明快前行的模樣。她的雙手張在頭頂上,牢牢地攀抓著山壁的裂口和隙縫,一雙著靴的小腳則走在底下濕滑的岩礁上,明快地尋著該走的路。這兒的石頭是一種很特別的青銅色板岩,帶有條紋、層層粉粉的,暗暗的沒什麼光澤,就只有在上頭滲著滴水的地方,出現了些微紅紅的土面。灰灰的層理,集聚著一圈圈起伏齊整的鸚鵡螺化石,它們盤捲在石上,是化成石體的生命,是活在石上的形體。她那一頭鮮明的灰白,盤捲著一條條的髮辮,好像就是在模擬那些形體似地。她那一身灰色衣裙,由於散現在裙上一盤盤的圈紋,便幾乎與石面的灰融為了一體。沿著那層出不窮細小的突岩,穿過那裂著細紋繁瑣難理的隙縫,奔跑著上百隻行色匆匆狀似蜘蛛的小生命,色澤是鮮明的朱紅。而帶了點藍的石頭的灰,則又更加深了這紅的豔。牠們就好像一道道細小的血路,牠們像是一張時起時滅的火網。他看著她白白的雙手,就像看著灰石面上閃著兩枚星星一樣,而那一個個紅通通的小生命,則在星星之間穿梭繞跑。
「跟我在一起妳會平安無事的。」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他小心斟酌著用詞,說道:
他最記得的是,當一切行將結束,時間已然到臨之時,有一天他們去了一個叫做妖靈洞的地方;他們之所以會去那裡,是因為很喜歡這個地名。她一直都很喜歡北方那種毫不妥協的用詞,他們和圖書收集了類似像石頭、刺狀的海中生物的這類字詞。尤哥邦比、加格窪地、咆哮荒原。她在她的小筆記本裡記下了美蕾絲以及他們在荒原上看到的直立之石的女性化名稱。胖子貝蒂、老祖母之石、口水王喜絲。「這兒有個可怕的故事可講,」她說:「還有幾錠白亮亮的銀子可賺,是跟口水王喜絲有關的。」那天一直都是那麼地美好,藍藍的金光閃閃的好天氣,這一天,讓他想起了上帝創造宇宙萬物的最初。
「我也帶了一枚戒指來,是我姨婆留下來的,蘇菲.德.蓋赫考茲。是綠色的玉石——看——翡翠——很簡單的一塊玉石,上頭刻了一個S。」
「我永遠都不會對妳感到厭倦——不會對這——」
「我們正在一起旅行。」他說。「我們決定——妳決定了——要來。我不明白的是,在這個決定之後,妳是否會希望——妳是否會選擇——和我分開、自己單獨住宿、自己打理一切——或者說,妳是否——妳會否希望以我的妻子的名義一起旅行?這等於是往前跨出一大步,也同時會出現各種的不便、風險,以及——尷尬。我已經在斯卡伯勒訂了房間,是和『妻子』一起住。但我也可以再訂別的房間——用假名來訂。還是說,妳不想走到這一步——為了妳的名聲,也許妳想自己單獨地在其他地方落腳。原諒我這麼直接。我只是真心想知道妳會希望怎麼做。我們出門的時候是那麼地開心,我希望所有決定都能順其自然——不過還是看妳怎麼決定。」
至於她——他忘了她的名字,好像是西莉亞還是蘇菲,沒什麼個性,結合了外表與心靈的完美於一身,不過說得更正確點,那其實是來自男人想像中的完美——她穿著絲質的肚兜式睡衣出現,手和腳自睡衣裡隱隱閃現,然後她將睡衣掀起來蓋在頭上,轉向男主角和讀者,其餘一切,承諾,就全交給了他們。這一刻成了他的試金石。他打小就弄不明白,這種「肚兜式睡衣」到底是怎麼回事,到現在,也還是弄不明白,最多也就只有胡亂想像過玫瑰般紅潤的手和腳等等之類的東西。不過他確曾亢奮過。他來來回回走啊走的。到了那上頭,她,會怎麼看他,會怎麼看這個她等待中的人呢?他開步向前。
她的話說得很急、很清楚,只是那雙戴著手套的手,裹在溫暖的羔皮裡,始終在他手裡轉呀轉的。他開了口,口吻依舊像他們之前所表現的那般平靜安詳:
「承受什麼?」
「我從來沒看過那裡的海。」
「我們可不可以別去想時間的問題。」
「我們的力氣終會用盡的。」
「這樣的狀況啊!時間是那麼地少,我們怎麼能在睡夢中就把時間給用盡了呢?」
「跟你在一起,我沒有半點平安。不過,我一點都不想離開這裡。」
「那兒,」他說:「就是北海。真像鋼鐵似地,裡頭湧著生命。」
「我自己該扛的我可以自己扛。這是我該做的。」
「是愛妳。然後延伸而出,愛著跟妳幾乎不怎麼相像的所有生物,就是所有生物,因為我們大家都屬於某種我深信不疑的神聖的生命架構,這個架構它有著自己的呼吸,在這兒多了點生命,在那兒便朽去一點生命,但它終歸是永恆不滅的。而妳,便展現了這個架構奧祕難解的完美,妳是萬事萬物的生命。」
「說到這一點,我倒不很清楚。相似之處倒是多不勝數。手和腳的骨架,甚至是那幾隻粗笨的鰭狀肢。頭蓋骨還有脊椎骨。我們的祖先是魚類。」
他褪去一只小小的白手套,然後將他的戒指推向她那枚細緻的綠石戒指,於是,兩枚戒指疊在了一起。戒指和她很稱,只是有點鬆。他很想說些話——我以這枚戒指,娶妳為妻,我以我的身軀,敬妳愛妳——只是,這些真誠動人的話語,同時說給兩個女人聽,就等於是兩倍的背叛。未曾說出的話語迴盪在空中。他執起那小小的手,放往他的唇邊。然後他坐回去,若有所思地將手中那只手套自內至外地翻出,然後將軟軟的皮囊一個個地給鼓出來,並把細小的皺褶一一撫平。
「我說過了。我沒辦法。」
「其他方面,則完全都不瞭解。」
「所以說,難道妳希望什麼都不曾擁有過?」
「我不需要。因為這是必然的,你也知道。」她轉開了臉,向外望去,穿過一流細小的火山熔漿,看著平淡乏味的田野。「我會害怕,當然,可是那似乎沒什麼意義。之前的顧慮,之前的憂心,其實好像都沒什麼意義。它們不是薄薄的棉紙,只是看起來如此。」
他望著她瞧。他注意到她並不會刻意去做一些別人認為妻子該有的舉動。她沒夾菜給他。她沒親暱地傾身向前,她沒乖乖聽話。當她覺得沒有人在注意自己的時候,她便張起銳利的目光望他那兒瞧,可那並非出自關心,也無關情意,也不像他是因著內心難以按捺的熾烈的好奇心。她望著他,就像是一隻鳥睜眼望著那樣,是那種鍊在架台上的小鳥,有點像是那種來自熱帶森林羽翼豔麗的小東西,有點像是北方崖壁間那種兩眼發著金光的蒼鷹,繫著牠的腳帶,極盡所能地讓自己不失尊嚴,用著不經修飾的傲慢,忍受著人類出現在眼前,然後不時啄弄自己的羽毛,表示自己很尊重自己地在照顧自己,同時又可讓人知道牠的感覺不甚舒服。於是,她將戴著袖套的手腕向後一抽,於是,她挺直身子地坐進了她的椅子裡。他想改變這一切,他是能改變這一切的,他頗為肯定。他懂她,他確定。他想讓她明白,她不是屬於他的物品,他想讓她知道,她完全是自主的,他想看她高展她的雙翼。他說:
年少的時候,他曾經讓華茲華斯和那孤獨的蘇格蘭高地女孩的故事感動得不知所以;這位詩人曾聽過迷人的歌聲,歌聲之美,讓他寫下了不朽的詩篇,從此拒絕再聽其他的歌聲。那他自己呢,他發現,他並不是這樣。身為詩人的他,強烈想要的是知識、是真相、是詳細的狀況。沒有什麼事會因太過瑣碎而讓他失去興致;沒有什麼事會渺小得不足重視;如果可以的話,他還真想標示出潮泥灘上的每一道波紋,並且仔細勘察風和潮到此一遊來去無影的和-圖-書痕跡。因此,眼下他對這名女子的愛戀,便讓他極盡所能地想知悉一切,因為他對這名女子雖已熟悉,但畢竟仍非徹底。他在熟習她的一切。他端詳她鬢角上一圈圈淡色的頭髮。它們銀亮的金光看在他眼裡,似乎帶著一絲綠色的味道,那不是銅器鏽蝕時的那種綠,那是一種植物初生淡淡的新綠,一條條地沒入髮間,就像是小樹苗上銀亮的樹皮,也像是藏匿在一束束新鮮乾草中的綠色暗影。而她的雙眼就是綠的,透亮的綠,孔雀石般的綠,挾雜著大量沙土的海水的雲紋的綠。眼上的睫毛雖是銀灰色的,但色澤卻濃得教人看得非常分明。面孔並不和善,臉上見不到有和善的面容。這張臉勻淨俐落,但並不精緻——而且骨架的線條很不柔和,因此明顯可見其鬢角,以及下削的臉頰,並且疊生暗影,暗影微滲著藍,這一部分在他的想像中,經常也都是現出綠的顏色,不過事實卻非如此。
「啊!別說了。這樣就夠了。也許這樣還太多了呢!」
「那裡非常地幻變。今天還藍藍的、很清澈,明天立刻就變成深褐色的狂浪,到處浮漲著海沙,一片混沌。」
  那將會何如
一旦水之況味
恰如精煉三重愛之甘露?
樓梯很陡,亮光光的木製梯板上,快步走著一個滿面通紅的人。凱米旭太太把屋子打理得很好。木頭聞起來有蜜蠟的味道,地毯上銅製的嵌片則閃閃發著光亮。
「那你就不需要說這種空話。想當然,我是一定會後悔的。你也會後悔,不是嗎?只不過,在此時此刻,那也一樣沒什麼意義。」
「海豹?我想沒有。再往北一點,就有。而且還有很多傳說,什麼海豹夫人、海豹之女,在諾森伯蘭(Northumberland)的海岸那兒,還有蘇格蘭也有。從海裡來的女人,她們會出現一陣子,然後不得不離開。」
「那樣根本沒好處,我們在我們自己家裡,食量都小得像小鳥一樣。」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非常地愉快。她幫著弄他的標本,好勝地在岩石上爬來爬去,就為了讓東西到手。她唱起歌來,活像是歌德筆下的美聲海妖,也像荷馬筆下的海妖,那是在伐利.布里格的岩邊,那兒的海浪曾經捲走了皮柏帝太太一家人。她好勝地向著荒原前行,整個裙架、一半的襯裙全丟在了後頭,淡白的頭髮讓風吹得亂七八糟地。她專心地坐在泥煤升起的火邊,看著一位老太太用鍋煎著圓圓的小餅;她鮮少跟陌生人交談,這會兒是他開口詢問,得取了信任和資訊,並且學到了好些事情。就在他攔住一個鄉下人談了半小時,明白了swivens、明白了燒焦的荒原以及切割泥煤的方法後,她說:
「可是妳沒表現出傷感,沒有一絲遲疑。妳沒有——」
「妳不必讓房東弄得不自在。不過她說的是有理,妳是應該到海邊呼吸那兒的空氣的。」
「妳是不是不願接受我的戒指?」
這個男的和這個女的,彼此對坐在火車的客車廂裡。他們的樣子很安詳很端莊,兩人的膝上都攤放著書本,只要火車搖動的狀況不是太嚴重,他們便會轉而看書。更確切地說,他其實是很慵懶地偎在他的角落裡,腳踝交錯相疊,顯出十分輕鬆的模樣。而她呢,大多時候都認真地讓目光停留在她的書上,不過偶有些時候,她會抬起尖尖的下巴,專注地望向外頭,看著變化連連的鄉村風景。看到這幅光景的人很可能得猜上好些時候,才能推斷出他們到底是結伴旅行的兩個人,抑或是各走各路,因為他們的目光很難得碰在一起,就算碰在一起了,兩人的目光也都極其小心,而且毫無表情。像這樣的一位人士,他很可能會在觀察一段時間過後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這位男士對這位女士,懷有仰慕之情,要不便是懷有相當高度的興趣。每當她毅然低下頭去看她的書,又或是看飛逝而過的田野、漸漸消失的牛群時,他的目光就會停留在她身上,只是那目光究竟是在推敲著什麼,抑或單純就是好奇,這又實在很難分辨得出來。
「牠們雖是野生的,但卻很和善。」
打從他們過了國王十字架這站之後,他就一直在構思這番說詞。他一直沒法想像他會用什麼方式把話說出,而她又會用什麼方式回應。
「那我們不朽的靈魂呢?」
他們在海邊散著步。他向他們的腳印望去,他的,是沿著水邊長長的一列,而她的,則歪歪斜斜地迆邐退去,一會兒和他的遇在一塊兒,一會兒又跑開,然後復而又遇在一塊兒。她沒有攬住他的手,雖說有一、兩次當他們碰在一起,她有握起他的手,然後陪在他身邊快步地走了好一會兒路。他們倆都走得很快。「我們走的很有默契呢!」他跟她說。「我們的步伐很一致。」
「你相信我們和海豹之間,並不存在有本質上的差異嗎?」
自打倫敦出發,一路上,她那存在於他對面難以企及的角落裡的活生生的身影,一直讓他感到萬分困惑。幾個月來,他著了魔似地想像著她。她一直是那麼地遙不可及,是那麼一位高塔裡的公主,而他,則努力地靠著想像,使她的風采完完整整地貼近他的內心、他的感覺,想像她的敏銳,想像她的神祕、她的白皙,這些只是她極盡誘人的一部分,還有就是,那雙穿透人心、幾近密合的雙眼所透出的綠色的神彩。她的風采一直讓人難以想像,說得更貼切一點,其實是只能付諸想像。可是,她現在人就在這裡,而他,則全神貫注地打量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著她,時而相像、時而不同於那名他夢寐以求、唯在睡夢中得以親近、且讓他願意放手一搏的女子。
「你知道,這我也是知道的,說起來,好詩是不會讓人愉快的。讓我抱著你,這是屬於我們的夜,而且才只是第一個夜,所以,最最接近無限。」
這時,他才又再開口。「妳看,我是懂妳的。」然後她氣喘吁吁地答道:「沒錯,我承認,你懂我。」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