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種狗

「哪有這種事?誰說的?」
妻不管狗或貓,反正最討厭家裡飼養動物。她說:「每次還不是我要餵飯、清理大小便,你只要摸摸牠的頭就行了。」事實雖然也是如此,不過儘管這樣,結婚十年中,妻好幾次露出厭煩的臉色,但哄哄她之後就沒事了。他一直都養著小鳥,也養過棄貓。(那隻貓在搬到現在的家時,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小狗的媽媽也是雜種的?」
有時,勝呂內心想:或許因為兒子沒有遭遇過像我這樣的境遇,所以才不會對狗感到親切吧!看到兒子刻薄地趕走飯桶,勝呂感覺到,現在為止沒和太太分離,而仍生活在一起是件好事。當然,即使像他這樣的男人,對老婆也會有一些不滿。可是,他從沒有過想和太太離婚的念頭,最大的原因,是因為不希望兒子也嘗試到如自己少年時代的孤獨。在父母親彼此憎恨、互相傷害的日子裡,他連傾訴自己痛苦的對象都沒有。母親對他說父親的壞話。而父親是以很溫柔的回憶式的話語對他說,可是父親的溫柔對他而言,也是一種很重的負擔,因為他覺得這樣是背叛了母親,最後他只有向狗訴說自己的悲哀了。只有那隻茶黑色的雜種狗,是勝呂少年時代的伴侶,瞭解他的孤獨。他把頭一撇,用哀傷的眼神凝視著站在黃昏雪中的主人。
晚飯後,客廳的燈一直都亮著,現在回想起來,原來是父母在商量離婚的事;那時,在臥室都聽得到父親的怒吼聲和母親的哭泣聲,覺得非常難過。勝呂把手指塞入耳中,不想再聽下去。
勝呂有點不悅,想罵小孩,但要怎樣罵呢?一下子罵不出來也就算了。
「不!我不想賣。」
某日,也住在大連的姑媽來了,對戴著金戒指、吸紙菸的這個姑媽,勝呂打從老早開始就不喜歡。在勝呂家住了三、四天,看到母親不在時,突然把聲音壓低,和父親不知談些什麼。
傍晚,姑媽突然走進他的房間,他正在做少年雜誌附錄的模型。回過頭來,看見姑媽叼著香菸,幫他整理散得到處都是的小刀、漿糊、紙張等。
「都可以呀!既然媽媽說不可以養,那也沒辦法了。」
「牠沒有睪丸!」
到了不得不回家時,勝呂會深深地嘆口氣。他轉個身,飯桶也跟著調個頭,很有耐心地跟在他後面。把臉伸入雪中,在雪中挖洞,然後在勝呂後面跑著跟過來。回到家中,又是那令人難過的晚餐,和母親的啜泣。
「這種事訓練一下就可以解決了。https://m•hetubook•com.com
可是在肉店發生的事,後來接二連三地發生了。他和太太、兒子散步時,牽著真哈巴狗的太太迎面而來,假哈巴狗的飯桶搖著尾巴,靠近真哈巴狗時,看來很像,可是又有些不同。真哈巴狗以奇怪的眼光看著飯桶,和牠的主人擦身而過時,臉上浮現出輕蔑的淺笑。
妻從玻璃門探出頭來,問正在瞧狗大腿根的勝呂。他沒回答。看來像突出物的不是雄性的象徵,而且如大學生所說的,沒有睪丸。
「不要啦!」兒子拉著他的手,悄悄地說。
「要是不能用的話……你是想把它賣掉?」
最後,他從箱裡的三隻,挑了一隻白色的小狗,因為牠大腿根有小小的突出物,所以以為是公的。這傢伙看來有點可憐,右眼比左眼小,而且只有右眼四周是褐色的,看起來好像戴著眼鏡。他手中的小狗睡得正香甜。
「爸爸,還是還給人家吧!」兒子安慰地說。
「真有這種鮮事?」
「飯桶怎麼辦?」
「好丟臉呀!這隻狗。」太太說。
「小心一點!」太太臉色有點嚇人。「那玻璃已經有了裂痕。」
「把這條狗給丟了吧,你一開始就知道牠是母的。」
兒子教牠咬東西、坐下等動作,飯桶老是學不好,竟然露出惶恐的樣子,是否因為自己覺得沒學好,而感到過意不去呢?
「因為有一些重要的事。不過,兩、三個月之後就回來。哪,這段期間,你來姑媽家住好不好?」
「檢查一下!」
連兒子都為他母親幫腔。他不悅地把視線落在報紙上。他生氣的並不只是狗的事,而是討厭太太和兒子的想法。
姑媽向父親使了眼色說:「到媽媽回來為止,乖乖地看家呀!有時候你也可以來看牠。姑媽那裡因為你姑爹不喜歡狗,所以不能帶過去。」
「你,打算怎麼?」
「這條狗混有滿洲狗的血統!」他得意地向朋友說。
勝呂就因為這條小狗是雜種的,而覺得可愛。到底為什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同樣是狗,血統純正,聰明伶俐的狗,就是不合他的脾氣。他喜歡膽小、膩人的雜種狗。
「這條狗對誰還不都是這樣子。」
「為什麼?」
「怎麼了?」
在五月洋槐花開的大連街上,勝呂懶散地背著書包到學校,飯桶經常跟在他後面,途中被發現,要趕牠回去時,牠就停下來搖搖尾巴,然後又死賴皮地跟在後面。上課時,牠就躺在運動場的一個角落裡,一直等到他下課。
然後說:
去年,猶豫著要不要賣車子時,也有過和和圖書現在相同的滋味。那是太太說要把家裡用了三年的老爺車奧斯汀賣掉換新車的時候。
太太說那當然啦。兒子也說討厭車型難看的車子。那時勝呂也和現在一樣,不高興就默默不吭聲。
「是母的!」
滿人的車夫因價錢談不攏,對父親嘀咕。飯桶這時遠遠地看著勝呂,叫牠的名字,只把尾巴輕輕搖了幾下,但不過來,牠害怕馬。馬車開始移動時,飯桶跟過來了,等到知道無論如何也追不上時,便站著目送勝呂,一直到看不見為止。
兒子罵著。
「怎麼了?」
「只要喜歡牠、教牠,不管什麼狗都會變得聰明。」
「你為什麼那麼討厭這傢伙?」
「我們說好的,你還給牛奶店吧!」
「我說是公的,佐田家的大學生笑著說是母的,保證是母的。我問他怎麼會知道,他說這傢伙沒有睪丸。」
在家中,小狗最膩著脾氣好的勝呂。
「我今天去了肉店,飯桶也偷偷摸摸地跟著去了。不知是哪家的太太,也帶了一隻好漂亮的叫什麼庫列特田的狗,人家對肉店老闆丟給牠的骨頭,連正眼都不瞧一下,可是我們家的飯桶好高興,馬上撲了過去,好像我們從來都不餵牠東西吃似的。肉店的老闆還故意罵著說,雜種的到底是不一樣。」
「小孩子不要講這種話!」
勝呂的太太其實也不是脾氣那麼壞的女人,因此,聽了這話也就不再哼聲了。然後,勉勉強強地以要他自己照顧小狗為條件,答應讓他飼養。
勝呂沒辦法,只好把飯桶從家中帶出。在夕靄中,飯桶到處嗅電線桿,把鼻子伸入草叢中,留下痕跡。勝呂叫飯桶時,這隻雜種狗仰起頭來看他,無力地搖搖尾巴。那樣子好像是在大連的另一隻飯桶,悲傷地注視著他,搖著尾巴跟了來似的。
「不行,馬上就要吃晚飯了。」
「可是那馬上就不能用了啊!」
飯桶要成為家中一員的問題,也非說服妻不可,還有,他的兒子也和媽媽一樣,對小動物根本不感興趣。散步途中,看到附近的牛奶店養的三隻斑色和白色的小狗,從狗箱裡探出頭來撒嬌時,他也不由得蹲下來,而他的兒子卻視若無睹。
「媽媽會生氣的,而且,這傢伙還是雜種的!」
「你看,牠的舌頭不但紅,還有點青呢。滿洲狗都是這樣子的。」
放學後,他再把飯桶帶回家。先把書包輕輕丟在玄關,偷溜出去不讓媽媽發現,因為要是被發現,就非寫作業不可。經常有苦力在西公苑裡的大白楊樹下睡覺,hetubook.com.com那裡的河流可以抓到鱂魚。他玩耍時,飯桶就伏在樹下,把臉趴在前腳,像媽媽似地一直守護著他。
「雜種的好,我討厭小哈巴狗。」
「稔!把飯桶給扔了好嗎?」媽媽問。
「我也想要啊!」
「不行,牠本來就是雜種,天生就比別的狗差了一截。」
「我……」兒子露出為難的表情。
「胡說,明明是公的嘛!妳不也這麼認為?」
「是啊!怎麼樣?」
「連咬東西這最簡單的動作,一個也做不來的狗,是沒法子訓練吧!哪!我看還是還給牛奶店算了,要是那麼想養狗的話,就去抱一隻像樣一點的回來好了。」
大連的冬天,四點左右天就黑了。壁爐的黑煤煙爬行似地從冰凍的雪中流出,直到家家戶戶點亮燈為止。勝呂不是留在學校,就是在外面晃。因為他不想看見坐在黑暗的房裡,不知想些什麼,宛如灰色石膏像似的母親。那時,飯桶經常跟在他的後面。飯桶停下來,把鼻子伸入苦力們堆積在路旁的雪堆中,急躁地把雪撥開,在那裡撒泡尿之後,勝呂走到哪裡,牠都會跟過來。牠一停下來,就會歪著頭,以哀傷的眼神注視著勝呂。
在冬天的黃昏,朋友們也不會到外頭來,所以,他不得不一個人繼續晃蕩下去。
「給壓歲錢可能還太早,來!姑媽給你零用錢。」
「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不過嘛,雜種狗就這麼討人喜歡。」
他得意地對太太說,可是他太太不屑一顧似地:
「是啊,混有小哈巴狗的血統。」
「可是,這三個月來,飯桶已經是我們家的一分子了。」
「我們家的飯桶聽說是母的。」
「去!去!」只想把牠趕走。
「不,我不知道。」他拚命地搖頭。「我真的不知道呀!」
「拜託您啊,要是小狗一隻接一隻地生下來,您養得起嗎?」
兒子漸漸地討厭牠,後來連看也不看一眼。從學校回來,飯桶會搖著尾巴,想接近在庭院中吃點心的兒子。
「好可愛啊!」
像兒子這年齡的時候,他住在大連。家裡有一條茶色的雜種狗。剛開始也取了一個正經的名字,但後來因為太會吃了,大家就叫牠「飯桶」。
「我不管!」兒子嘆了氣說。「媽一定會罵人的。」
「是啊,爸爸,去抱一隻像名犬露西那樣的狗回來吧!」
勝呂沒吭聲,最起碼他知道姑媽現在在跟自己撒謊。媽媽要是回内地,可能就不會回來,不安的念頭充塞勝呂的腦中。
妻大聲叱責兒子,然後像男人般,兩手交叉在胸前瞪著他。
「那就抱回去好了,反正遲早要給人抱走的和圖書。」
「橫溝君,去玩耍吧!」
勝呂用警戒的眼光注視著姑媽,因為小孩子的心裡已感覺出,她一定有重大的事跟他說。
「這條狗笨透了!」
他走出庭院叫飯桶。他絕對沒向妻和兒子撒謊,勝呂自己這三個月來,也一直都以為飯桶是公的。欸,等等,那傢伙是蹲下來小便的,而自己都以為那是因為小狗的緣故。
姑媽的聲音是很溫柔,可是語氣上卻很強硬,讓勝呂無法說不。
不過,不只是姑媽,連媽媽也是說只回内地兩、三個月,這麼約定後,消除了勝呂心中幾分不安。
「小呂!你可能還不太清楚,其實媽媽要回內地(指日本)一陣子。」
「是嗎?」牛奶店的老闆娘很高興地說:「生了四隻,有一隻給一位客人硬要走了!」
勝呂滿臉困惑地看著妻,本來想說是公的,不必擔心牠會繁殖,才從牛奶店抱回來。大腿根有小芋狀的突出物。
某日,兒子跑回來,砰的一聲打開玻璃門。
「我啊,不像別人,又打麻將,又打高爾夫球的,而且幾乎滴酒不沾,也不玩女人。談到嗜好,什麼也沒有。(這時,他停頓了一下,很寂寞似地低下頭來)……有的話,就只有一個,養鳥和狗,難道這也不行嗎?」
他給要來的小狗也取名為「飯桶」,雖然毛色和臉樣兒,都與少年時代的飯桶不一樣。然食慾極其旺盛,經常吃得肚子脹得圓滾滾的,這點倒是很相似。
被這麼一說,想想事實也是如此,不管是推銷員或郵差來了,牠都會上前去,猛搖尾巴,然後仰臥下來。雜種狗和血統優良的狗不同,或許是牠本能地知道,不這樣討好人,就要不到食物吧!戰後不久,勝呂的學長家中,有一條迷了路的狗跑來,聽說這條狗星期一、三、五在他學長家看家,而二、四、六又當別人家的狗去了。學長說,在戰後食糧嚴重缺乏的時候,連雜種狗都不得不動這樣的腦筋。
「來姑媽家好了!就這麼說定了。」
「只要付完頭期款之後,其他可以分期付款,這樣比較划得來。」
但是他對那老爺車有著莫名的偏愛。車型既不漂亮,漆也開始剝落了,爬坡時,不知哪個部位就會發出氣喘的聲音,可是每次聽到這聲音,他就覺得和自己很相似,有時候甚至於覺得,那就是自己背負著胖太太和小孩,氣喘地登上人生坡道的自己。動過胸部手術把肺切掉hetubook•com•com一邊後,稍微爬坡就氣喘如牛的他,和這部老爺車一模一樣。
正如所料,那天晚上,太太就開始發牢騷,他就和平常一樣靜靜地聽著,故意裝出聽得入神的樣子,等對方講累了閉上嘴巴。
「真是傷腦筋!一直喊著是公的、是公的,我就就信了。」「飯桶」(注:狗名)戴著紅色頸圈的頭一撇,楞楞地看著這對夫婦,根本不知道他們正在談論自己的事呢?十歲的兒子站在稍遠處看著兩人吵嘴。
勝呂從沒向兒子提過自己少年時代的事情。可是,看到和從前的自己相似的臉、相似的體格的兒子,在庭院中投球或仰臥在榻榻米上,看著漫畫書時,他就會把那時候的自己,重疊到兒子身上。不,是兒子使他想起那時候的自己。兒子不知何時也會歷經不幸,和嘗試到離別的滋味。他覺得,讓這時期慢點到來,或許也是父母的責任。(和你同樣是十歲時,爸爸……)酒一下肚,開始說了出來,不過還是閉上嘴,無法向兒子說明自己為什麼喜歡雜種狗。
太太也把自己當成兒子般罵,然後憤怒地關上玻璃門,發出巨大響聲。
早上醒過來後,勝呂馬上往廚房門裡瞧,在鋪著破爛的舊毛毯的木箱中,飯桶像是已等了好久似地拚命搖尾巴,舉起一隻腳躺著,要勝呂替牠搔腹部。一搔著那像小乳|房般的腹部時,其中的一隻腳就如抽筋般地動著。
「妳看!只有對我才這麼撒嬌。」
某日早上睡醒時,媽媽已經不在了。父親、姑媽也都不見。問了滿洲人的女僕,才知道到港口送媽媽去了。勝呂那時很肯定地知道自己被騙了。
最後被寄養到姑媽家,把學校的書包和皮箱,也放到馬車上時,飯桶跟到大門來。
「要是怕人家說牠是雜種而覺得丟臉的話……為什麼不說這是波斯狗呢?」
「爸爸!不得了了。」
從那年冬天開始,勝呂的父親和母親的感情變得惡劣,晚餐時,父親總是不在的時候居多,偶爾三人一起圍著飯桌時,父親也盡量避開母親的眼光,表情非常冷淡地說話。而母親也只是對勝呂溫柔。幼小的他也不明白雙親為了什麼而爭吵,只有提心吊膽地看著父親的臉繼續吃飯。
「啊!我覺得好丟臉!」
「爹和娘分手時,我和兒子一樣也是十歲,」他看著正在罵飯桶的兒子,心中想著。
「好討厭呀!」
「是呀!這傢伙髒兮兮的,而且頭腦又不好,要是像名犬露西就好了。」
太太笑出來了,也因為這樣子,飯桶總算沒被丟掉。
「那,那麼要怎樣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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