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鄉愁的重量
傳燈者

近來,我變得踏實而鈍感。或許因爲已擁有了幾尺立足之地,一縷鄉愁,似從心中逐漸淡滅。我必須叮嚀自己,在現實的世界中,或可暫時駐足,然而,我所要索尋的,又豈只那幾尺立足之地?在索尋到我所要索尋的一切,而將這盞燈傳遞給兒女之前,定不可讓它熄滅!
曾也聽人說過:在人生道上,當你出發之前,必須先選擇一條最適合自己去走的路。然而,那時候,我們卻活得像一簍雞蛋,混沌而封閉,從不知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又怎麼知道那一條才是最適合自己去走的路呢?每天,我們背著書包一起去上學,一起讀國文,一起讀英文、讀數學、讀歷史……然後一起接受考試,一起去闖升學的關卡。在學校裡,下了課,我們愉快地啃著便當,說著,笑著,鬧著,跑著,跳著。我們的日子同一色調,我們的生活同一樣式。我們幾曾去想過,什麼才是自己最適合去走的路?
彼時,我猶且是理著三分小平頭,戴著船形帽的初中學生。兩個月前,父母領著弟妹,走離了踩踏數十年的鄉土,去到一個叫做臺北的地方。我因爲在學,便被單獨留下來,寄居到姑母家裡。
如今,面對著這劫後的大地,想著今後又將跟隨父親艱鉅的步履,駐足於什麼地方呢?凝視弟弟撥尋地瓜的背影,我在想——今後我們所必須索尋的又何只這幾塊充飢的地瓜而已!

——一九九一年八月.選自漢藝色研版《傳燈者》
若果說我曾有什麼踽踽獨行的寂寞;在十五六歲的時候,當大家搖滾著靈魂,隨聲唱和著熱門歌曲,我卻獨自走進文學世界去拾荒,這也是寂寞。但我清楚自己,唱熱門歌曲,可沒有那樣時髦的歌喉。隨聲附和,其結果惟有荒腔走板,連自己也聽不進去。吟哦著唐詩宋詞,倒也有怡然自得的樂趣。到理工世界去淘金,我沒有擠熱鬧的興致,更不願在走不動之時,被別人踩在腳下。走進文學世界去拾荒,縱使五步一濁,也覺得適意。很可笑吧!但不管如何,我總認爲與其做一隻鶴的影子,不如做一隻活生生的雞!
彼時,我懵懵然無法理解所謂的責任,和-圖-書但彷彿覺得總有什麼樣的緣故,使得母親必須這樣不停地工作著。之後,我就不再強硬地每天非索取一毛錢不可了。啊!我該索的又豈只這一枚銅幣!
陽光熠耀的午後,我走過村北的大圳邊,看到一群人們正在俯視著圳底。我走過去,便訝然看見乾涸的圳床上,竟仰躺著一個婦人,伊被亂髮遮掩了一半的臉孔,蒼黃而滿沾著汗漬,焦澀厚大的嘴唇沒有半絲血色。在伊弓起的腿邊,一個老婦人抱著一個初生的幼嬰,在強烈的陽光下,幼嬰細嫩的肌膚,呈現半透明的淺紅。呱呱聲中,老婦人用一把烏黑的剪刀,剪落幼嬰的臍帶。
「啊啊!番薯,番薯哪!」弟弟興奮地到處撥尋著。
我所要索尋的,除了那幾尺立足之地,總應該還有些什麼吧!
「女人爲什麼要生囝仔?」我這樣問母親。
而今,而今啊!當年領著我們索尋立足之地的雙親,已經兩鬢生霜,雙腳結繭,腰脊也不復挺直。我知道,此時他們已該駐足歇息了,而我也將得領著我的子女,提著一盞明燈,繼續走向不可知的未來。雖然,我畢竟已找到一處立足之地,不須再爲「又得搬家」而惱恨了。父母安閒地靜享晚年,我也擁著妻子,將風雨屏隔在幸福之外。但是,這會是我的兒女永遠駐足的地方嗎?當我也已兩鬢生霜,雙腳結繭,腰脊不復挺直之時,他們或將接過我手上的明燈,再領著他們的兒女,繼續走向不可知的未來。從這一盞明燈的傳接,我們將照見自己生命的永恆。

也不知多少年了,我走離那一片鄉野,再也不曾見到那盞盞的風燈。然而,在我心中卻有一盞燈,始終未曾熄滅。往往,爲生活奔馳了一天以後,從燈火輝煌的城市歸來,卸去西裝,脫了革履,在未扭亮電燈的室內,面壁靜坐了半晌,或站到幽黑的廊角,俯望著偶然迤灑過短巷的人們。我便恍然看見,一個人,一盞燈,踽踽過空寂和黑暗,向我走來。啊!索尋者的影像,我從他的瞳孔中看見了自己。他索尋的是什麼?我索尋的又是什麼?在這相望不相見的人生道上,我們各提著一盞燈,不停地索尋著。有人找到了所要找的一切。有人在明燈熄滅之和圖書後,不但見不到目標,甚且見不到自己。
「囝仔呢?我的囝仔呢?」產婦掙扎坐了起來。
我忽然覺得喉頭淤塞起來,拉著弟弟,走出這間暫時還能借住幾天的樓房,涉過滿街的泥漿,走向不遠的郊野。此刻的淡水河,顯得那樣混濁、猙獰和龐大。岸邊綿亙的田疇,已流失了往日一野的肥綠。殘存的作物,纏雜著斷木、穢草、泥漬,偃仆在滿目瘡痍的大地。幾處收成過後的空田上,偶然可見一些被水浸泡成死紅色的番薯。
在大潑墨而不見半線輪廓的夏夜之野,多盞暈黃的風燈緩緩地移動著。有時候,它們停下來,低下去,彷彿貼住地面。我們看不清,提著燈的是一隻怎樣的手。柔膩而蒼白嗎?枯槁而瘦削嗎?粗厚而黝黑嗎?倘若,你不驚悸,走上前去吧!在昏暗的燈影中,你會看見一張——一張棕黑、粗糙的臉孔;齧嚼著檳榔的嘴中輕喊著:「四腳魚,走那裡去!」
伊停止手上穿動的梭子,抬起頭,打了一個哈欠,用疲憊的眼光望了望我,「那是一種責任啊!」伊這樣說。

我站著,也想著,也許人未曾抱著土地出生,所以注定沒有一塊土地能永遠屬於我們的。然而,在這奔忙的人生道上,當我們走累的時候,總該有幾尺之地供我們歇足吧!這些年來,也不曉得搬了多少次家了,但總沒有一處能讓我們長久地駐足下來。每當又要搬家之時,那種苦楚並不在於綑綁行李、搬運家具的辛勞,而是在於托根無地的悽愴。那時候,我們最大的憧憬,是能尋得一枝之棲,只要幾坪地,四面牆,一個屋頂,讓我們安居下來,而沒有人來說:「這房子我們要自己用了,你們搬家吧!」也許你會說,這樣的憧憬豈不像買個玩具房子一樣容易嗎?啊!我們的憧憬就是這樣的微不足道!但那時候,對我們來說,卻已是一個難以企及的奢想了。在這樣大流落的時代,許多爭生存的人們,每日奔馳於煙塵十里的街頭,難道不都只爲了這個在別人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憧憬嗎?彼時,我不懂得詩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偉大襟懷。然而,每當逢到那些「行止皆無地」的人們,卻也自然有一份和*圖*書同病相憐的感受。詩人!詩人!你的「廣廈千萬間」,畢竟只是建築在理想的世界中吧!
葛樂禮颱風來襲,我們全家被困在淡水河邊一幢低矮的瓦屋中。在閣樓上,瞪視著淹過門楣,一寸寸接近樓板的洪水。從窄窗可以望見幾間已在風雨中傾頹的鄰舍,逐漸被大水吞沒。母親再也禁不住,掩面痛泣,「沒想到全家會死在這裡!我不甘心!」伊嗚咽地說。我們瑟縮在壁角,也跟著咿咿啞啞地哭了起來。父親默不作聲,翻出了一把割草的彎刀,開始一刀一刀地砍著承瓦的根桷,「從屋頂上走,只要攀過兩條窄衖,就可以到街上人家的樓房,敲後窗,求他們讓我們躲一躲吧!」
要生囝了,怎麼還到田裡工作?那一夜,在昏黃的油燈下,我一面寫著字,一面不住地想著大圳中產子的婦人。伊爲什麼懷著孩子,還要那樣辛苦地工作?彼時,母親正坐在我對面,低著頭,沉默而認眞地編織著一張魚網。伊的臉皮粗糙而憔悴,彷彿交縱著生活之輪輾過的轍痕。忽然,我奇怪地想到——母親在什麼地方生了我?田埂上嗎?水塘邊嗎?廚房內嗎?啊!是一切伊所工作的地方吧!
當我還植立在自己發芽生根的泥壞之時,實在未曾想到,竟然得費我將近二十年的歲月,去爲索尋幾尺立足之地而憂勞。那種舉家飄泊而雜糅著鄉愁的意緒,也唯有同樣流落在異鄉街坊上的人,才能體味了。
我的鄉愁,種在十五歲那年一個初春的早晨。彼時,空氣冷冽而略帶薄霧。我跨著腳踏來到中學校的門口。遠遠的,一個瘦削的婦人挽著團花絲巾包袱,獨立在飛著黃葉的茄冬樹下。當望見伊,而伊也望見了我之時,伊歡悅地笑著,急步迎了上來。啊!母親,伊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呢?
我提著燈,從鄉間索尋到城市,從少年索尋到壯年。如今,我依然在索尋著。或許,有一天,我會找到我所要找的一切。然而,我必須叮嚀自己,在找到之前,定不可讓手上的燈熄滅!
颱風走了,洪水退了,而我們也畢竟活了下來。母親欣幸地淘洗著被水浸泡過,已發著餿味的白米,「還可以吃兩餐」,伊說。父親去探視那間差些葬送全家的瓦屋,屋子是一個月三百元租來的,「泥漿淹到腰間,門被埋去一半,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住了,又得搬家啦!」他嘆著氣說。
「要生囝了,怎麼還到田裡工作?」老婦人將幼嬰送到伊手上。
走過的道路,誰能全然忘卻自己的足跡!且讓時間回轉去吧!去到已褪色的年代。彼時,我猶然擁著青青的年歲,只知道從父母生繭的手掌中,接取一毛零用錢所帶來的快樂。每天,我總是提著鹼草編成的書袋,要了一毛錢,走過村尾的雜貨舖買五顆糖球。然後,踢踏過滿是碎石的小路,到二里外的鄰村去上小學。有時候,要不到一毛錢,便跳腳大哭。母親給了我一個巴掌,並且說:「吃米不知米價!」我無法去體味母親這句話的辛酸,只知道鼓著滿肚子的悶氣,了無意緒地去上學。彼時,我所索尋的,便只是一枚銅幣,此外,我又能想到些什麼呢?
思想的貧血,是一種當時不自覺得痛苦的大病,一如童騃者不自覺呆癡是種病症一樣。彼時,我們擁擠在同一條被安排好的道路上,不用大腦,不用眼睛,踏步前進,又何嘗去覺受到那種心眼俱盲的痛苦。但認識自己,確也是非常不易的事。那一天,我們不對著鏡子照見自己一遍?凝視佔據鏡面的臉孔,我們所注意到的,也許是青春痘是否減少了幾顆?被一夏烈日灼黑的面皮是否恢復了白|嫩?或者,我們會拿一張明星的臉譜與自己的臉孔細細核對,而爲自己的眉毛、或眼睛、或鼻子長得不夠完美,大起悵惘。我們認識自己的目光,常這樣停止在虛浮的表層,誰曾從鏡中眞正地透視了自己?
到臺北的第二個月,有一天,我自學校裡回來,遠遠便看見父親站在街口張貼廣告的牆下,午後的斜陽照在他黝黑而瘦削的右頰。「我們又得搬家了」,他回過頭來,疲憊而略帶煩悶地說。彼時,我的鄉愁乍然衝開心閘,傾洩而出。那一杯讓我恣意駐足的鄉土啊!我能將它移置到這座陌生的城市上嗎?之後,每當再聽到父親說:「我們又得搬家了」,便有著一種到處被驅逐的愴楚,而我的鄉愁也更深了。同時,我更想到,那一群和我同樣來自鄉間,在人擠人的都會中,索尋著幾尺立足之地的人們,又將會有怎樣的感受呢?
從此,我將自己的根莖拔離了鄉土。在拎著包袱,隨著母親坐上第一次搭乘的火車,駛向傳說中的臺北之時,我www.hetubook•com.com滿懷著歡欣和憧想,何嘗識得鄉愁的滋味!在火車上,狼吞著一顆滷蛋、二片瘦肉、幾塊醬蘿蔔、大碗白米飯的便當,很覺味道比地瓜撈飯美好得多,「到臺北以後,都吃白米飯嗎?」我這樣問母親,母親笑著點點頭,並將伊便當中的肉片挾給我。「臺北竟是這麼一個好地方。」我這樣想著,一座彩色繽紛的城市輪廓,便遮蔽了我望鄉的瞳孔。
「啊啊!你會冷嗎?鼻子凍紅了哩!」伊抓著我瘦細的肩膀,「我趕夜車回來,要接你去臺北讀書。」

我的幸運,是在同年的孩子們猶自徬徨的年代,便決定將一生許給文學。也許,那是因爲我的生命原本屬於文學吧!在我還童稚的年代,一句「月落烏啼霜滿天」,竟然便將我敏銳的心靈之弦撩撥得叮咚作響。我常常縱容自己感情的激盪,縱容自己想像的猖狂。我把耳朵貼近群山,貼近大海,貼近花,貼近樹,貼近一切有生命與無生命者的身上,在靜默裡諦聽自然的脈搏。或者,貼近古人,貼近今人,貼近你,貼近他,貼近一切識與不識者的心房,去諦聽他們喜怒哀樂的律動。走過一冬凋盡黃葉的樹下,仰望挺立如戟的枝椏,我彷彿能辨識到逝者漸去漸遠的跫音。而當春日來臨之時,再仰望從枝椏間抽出的嫩芽,我又彷彿聽到一群群生命,唱著輕歌,從大地每一角落,齊步走來。這樣,將自己的心當作鏡子,我遂清楚地照見自己——一個或將憔悴嘶吟的影像,但我不曾猶疑地將一生許給了文學麼,我所要索尋的又何只是那幾尺立足之地而已!
徐志摩曾這樣說:「走路有兩個走法:一個是跟前面人走,信任他是認識路的;一個是走自己的路,相信你自己有能力認識路的。」那些年代,我們總是跟著前面的人走,但是走在前面的人,卻往往並不認識路。即使他認識的一條路,也未必適合我們跟著走。所以,彼時走錯路的人有許多,走上一條不適當的路的人也有許多。而走上自己之路的人,卻又那麼踽踽涼涼!我就是一直踽踽涼涼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這樣說,並非我在自以爲獨特,事實上,映現在鏡中的自己,也只是一張正常而平凡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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