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胖了些,胖了些。我有些羞赧地說。
我在跨入低矮的瓦屋之後,即蹲在伊的膝前,極熱切地執著伊冷硬乾枯的手。我是阿陽,您的孫子啦!我很熱烈地說。
畢竟你現在是回來了,很好!很好!伊的神色又開朗了起來,並且極其慈祥而熱烈地撫著我的頭頸。伊的手掌多骨而粗硬,但伊的動作卻那樣溫和而深含感情,彷彿又握滿了許多慈愛,可以向伊所關心的人傾注。伊是真的高興起來了,暫時將那份寂寞收藏著。我實在驚詫自己之歸鄉,竟然能帶給伊如此濃厚的歡愉。伊畢竟不是毫無期待地迎送著每個寂寞的歲月吧!
透過低矮的屋簷所籠罩的一層陰暗,我怵目地看見伊——我的祖母,那樣靜默、孤寂、冷硬地坐在一把古老的長背靠椅上。
伊的軀體彷彿被歲月壓縮得日形短小,而極其枯槁地委頓於寬大堅實的座椅中,一枝烏褐色的籐杖自右腳前斜過胯間,杖頭擱置在左肩上,讓乾癟的左頰安舒地輕貼著。伊曾經也美麗過的面龐,在青春遞逝後的今日,竟如此扭曲地變了貌。深陷的眼眶内,嵌著兩只細小、霧翳、停滯的眼珠,如今已不太容易令人聯想到伊年輕時,是如何地以其圓大明亮的www•hetubook•com•com眼睛,博得祖父的愛戀。早已禿盡牙齒的嘴巴,曾是豐潤的雙唇,已被捲入口中,顯露著的只是一團鬆弛多皺的嘴肌。而伊鈍感的心神,此刻不知投注在怎麼樣的一個定點。漠然的神色,像一面冷牆,不受任何撼動。我猜想,伊已這樣地枯坐了很久。而且,以後還有許多日子,伊必須如是地坐著,但伊將等待著什麼呢?
我搬了一把凳子偎著伊坐下來,伊極爲欣悅地反覆瞧著我。長胖啦!也好看起來了皮像是白了些吧!伊能這樣細微地注意到我的改變,確是不容易哩!
哦哦!阿陽,哦哦!伊以灰暗的眼睛望著我,猶自不很會意地說。
這樣一個鄉間的冬日,大地含攝著一派清冽的氣息。自枯黃飄墜的落葉,自冉冉西沉的夕日,自疲憊歸飛的野鶩,彷彿可以聆聽到一片逝去者的跫音。但大地,吾生之母呵!您總能爲逝去者安排一處眞常的歸屬吧!一個逝去,即是一個新生。我們的生命或將歸向於一環生生不息的脈搏吧!那麼,在伊的生命衰逝之同時,不已漸漸滋生了我這新鮮的生命嗎?假如,伊眞眞地還有什麼期待,便是對另一個新生命的關注吧!而https://m•hetubook.com.com伊生命的歸向,又豈僅是在這一處不肯離捨的故鄉呢?大地,吾生之母呵!
大概是三年了吧!我細弱地回答。
哦哦!臺北,你已去了好些年。回來了,很好,很好!伊的臉上綻開了笑意,展露出紫紅色的牙齦,那樣遲緩地張動著。伊是眞眞地高興起來了,暫時收藏起那份寂寞。伊高興的樣子,很是令人感動。
在幾年未曾歸鄉的這樣一個冬日,悄悄踏上這塊久別的土地,竟然有一份近鄉情怯的心緒呢!我所怯怯的並非那種或不可免的改變——一棵大樹被砍去,一片曠地被填上幾間房子,那也未必是可悲吧!然而,我所怯怯的應該是那分原本親切的鄉情,在強被疏遠之後,卻又不得不去接受一分陌生,而我所陌生者也同樣地陌生了我。就以伊來說吧!伊被歲月輾壓了的變貌,固然在乍見之時,令我大覺陌生。而伊在我幾聲呼喚之後,也猶自不很識得我這個遠離多年的孫子。
對對,就是三年,好長哦!有幾次,我都差點要拜託臺北的鄉人,帶我去看你們呢!但你大伯父不肯我走那麼遠,而且你是知道的,阿嬤這些年眞的又老又衰弱,怎麼說也不敢離開故鄉哪!和圖書萬一不能生著回來,那可怎麼辦?唉!我說這種心情,你當然是不懂的。伊說著說著,便有些感傷起來。
——一九九一年八月.選自漢藝色研版《傳燈者》
你離開家時,還挺小的一個囝仔,鼻屎流個不停哪!呵呵!伊極有興致地索尋著一些過往的記憶,又那麼開心地呵呵笑了起來。
恐怕得以後才能懂哦!她以混濁的眼睛望著我,否定了我這份對鄉愁早來的知解。當然,我說我現在懂,那僅僅是對鄉愁一種知性的理解吧!我真真地無法與伊一般對故鄉懷著深切的歸屬感。那是一種怎樣不可抑止的感受,恐怕是眞要同伊一般年紀時,才能完全懂得吧!
初離開的前面幾年,你還常回來看阿嬤。後來,聽說你考進了大學,便也少回來了。是忙些吧!讀大學定然要很用功的,對吧!伊說。
是啦!就是阿陽,剛從臺北回來看您。我提高聲音說。
那時,你極不想離開阿嬤,哭著說要阿嬤也一起搬到臺北,但阿嬤說年紀大了,不想離開家鄉。呵呵!你那時定必不能懂得阿嬤這樣的心情吧!你一直哭著,後來還是你母親強拖你上車哩!伊的許多回憶像是突然復和*圖*書活了,那樣清晰地描述著幾年前的情景。
你離開之後——伊繼續地說著——你離開之後,初時一直鬧著要回鄉下。你阿爸常來信說你挺想著阿嬤,那當然,你是阿嬤照顧著長大哪!伊說得有些激動起來,佝僂的背脊竟而有精神地自椅上挺起,幾隻可厭的蒼蠅亦自伊的身上霍然被驚走。伊神態間彷彿又泛現了母性慈祥的光澤。伊在此刻間,是不是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並非眞被忽視了呢?我想,這些年,伊的生命之所以萎縮,或許因爲已不再有什麼需要伊掛慮吧!
我懂!我懂!阿嬤,我懂!我很表相知,而極爲熱烈地說。
伊是一個八十八歲的老婦人,成功地生養了三個兒子與三個女兒,而他們又成功地生養了一群男女孫兒。在宗族的傳接上,伊應該是沒有任何遺憾了。伊已非常偉大地完成了做爲生命體的一項基本任務。但伊的伴侶——我祖父,卻早在伊五十八歲那年去世。三十多年漫長的歲月,伊在兒孫的笑鬧中,似乎仍然有一份無可宣告的寂寞。而自從伊不良於行走之後,在靜靜的、漫無目的的兀坐中,伊的寂寞彷彿更深了。但伊能鎭日這樣耐心地瞪視著日子分分秒秒地過去,總該有一份什麼期待誘使著伊吧!然而,m•hetubook•com•com伊這樣的年紀,還會等待著什麼呢?
對對,那時鼻屎老是禁不住,呵呵!我也應和地笑著。
然而,我還是有不得不再離去的無奈。在陪著伊度過幾個愉悅的日子之後,我的手雖是乏力,也得爲離別而揮動,但是,最難以揮去的該是伊臉上重又爬升的寂寞吧!我幾乎可以從想像中,清楚地看到這樣一幢低矮昏暗的瓦屋,一把古老陳舊的長背靠椅,一枝烏褐色的籐杖,一個衰老萎縮的軀體,伊又得沉寂地、反覆地迎送著每個沒有波動的日子,而今後會有什麼再讓伊靜靜地期待呢?
多少年沒回來啦?伊那麼令我心愧地問著。
伊不再愁著衣食,也不再愁著種種可惱的事物,伊應該被容許享受這種清福,但伊卻彷彿常喜歡眷顧著已往那種爲衣食操勞的日子。難道伊的存在,眞得以這種關心他人,也被他人關心的形態去肯定嗎?不然,伊這樣耐心地迎送每個日子,還會有什麼期待?
對對,要很用功,阿嬤不也常寄信叮嚀我要用功嗎?我替伊揮去那幾隻可惡的蒼蠅,心中開始有些難過起來了,是爲了讓伊說我考進大學後就少回鄉下吧!不知怎麼的,這些年,我似乎減少了幾分回鄉的衝動,是被成長的興奮沖淡那份對故鄉,以及對伊的眷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