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您認為自己只是一隻想撿食米粒的麻雀,
那麼,請不要飛進文學的殿堂。
這裡面太空闊、太冷清了,
只適合蒼鷹孤獨、堅忍的長征。
當我選擇了這條文學之路,
就已準備作一隻獨飛的蒼鷹了。
蒼鷹獨飛
官雖然沒有做,但識得許許多字,帶著文筆過日子;這點,母親倒是很明白——雖然,她完全看不懂我在報刊上所寫的文章。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選自漢藝色研版《手拿奶瓶的男人》
假如,您認爲自己只是一隻想揀食米粒的麻雀,那麼,請不要飛進文學的殿堂。這裡面太空闊、太冷清了,只適合蒼鷹孤獨、堅忍的長征。
一個冬日的午後,陽光認眞地執行溫暖的任務。母親斜倚著廊柱打瞌睡,手上還緊抓著待補的破網。賣卦人敲起清脆的羊角聲,從街尾緩緩走來。母親睜開睡眼,直著嗓門,喊住那賣卦的人,「替我兒子算個命」,她把我拉到面前,撫摸著比一般孩子碩大的腦袋。
今後,假如我對文學工作還有什麼擔慮,仍然不是說了話有沒有人喜歡聽,而是肚子已填滿了垃圾,再也說不出新鮮的話了。
我會走上這條文學之路,說起來還真有些命定哩!命,並沒有那麼玄虛,您自己也可以知道:每個人都在找尋滿足自己的條件。就以我來說吧!一讀到「月落烏啼霜滿天」,就那麼感動、那麼愉快,人也彷彿聰明起來了;可是,一見到X+Y,便覺得頭痛,人更立刻變成呆子。您說,我不在文學界作隻鶴,難道還跑到理工界去作隻雞嗎?這眞是命中注定呀!但是有很多人一輩子還弄不清滿足自己的條件是什麼,只好往人多的路上去擠,把命完全交給隨時在改變的環境去擺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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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選擇了這條文學之路,就已準備作一隻獨飛的蒼鷹了。
一個總是不肯好好唱歌的女人,撫摸著染紅的頭髮,在特寫鏡頭前,擠眉弄眼地說:「這是我最新的造型,希望您喜歡!」
一個唱起歌來總是怪聲怪調的男人,被問到:「爲什麼戴耳環呀!」他輕揪著很誇張的大耳環,嫵媚地說:「觀眾喜歡,我就戴。」
不知道爲什麼,每當看到這樣的鏡頭,我感覺到的不是愉快而是一種莫名的酸楚。討好別人,往往就得把自己當泥巴,跟隨別人的眼色,捏出各種形象,卻沒有一種形象是真正的自己。更可悲的是,當這塊泥巴玩不出什麼新花樣時,終必被丟棄!
「這個囝仔帶文筆來出世,沒有讀書也識字呀!不做大官也做小官。」
在中文系教了十幾年書,最怕學生問一個問題:「讀中文系有飯吃嗎?」然而,問這種問題的學生卻偏偏很多。唉!我只能告訴他們:「到現在爲止,我還沒聽說有中文系畢業的學生餓死;但是,不管唸的是什麼系,鬧精神病或自殺的人卻不少!」
假如說制服之所以讓我厭惡,是因爲各人被強迫不許有自己的模樣。那麼,一群人接踵齊步的制式道路,也同樣讓我無法忍受。倘若,我必須被迫穿著制服和一群人在制式道路上齊步,便寧可赤|裸地毀滅自己!
如果,和圖書讓我回到從前,站在多歧的人生起跑點上,我仍然會選擇同樣的道路。
一個已經過氣的歌星,粉墨並沒有掩飾她臉上歲月的鏤痕。她猶自抓緊麥克風,賣力地唱著,希望博取一些殘餘的掌聲。
一個文學工作者,眞的必須在現實生活與理想創造之間進進出出。他必須吃飯,也會生病,是一種平常的肉體,當然不能免俗。但是,他卻不能完全俗化地只是吃吃喝喝一輩子;有時候,總要離開酒杯飯碗,用心去想想爲什麼要這樣吃吃喝喝!
原來,我竟然是母親最大的寄望。奇怪的是,所有算命先生彷彿套好了說詞,講的居然差不多一樣。難道人眞的有命嗎?只是如今,她所殷切寄望的兒子,卻連個芝麻小官也沒有做。唉!母親,不要再去責怪算命先生了;我要怎麼說,才能讓您了解,對我而言,做官眞是一依痛苦的事。我追求的人生,就是眞實與自由而已。
或許,您不相信,我今天這樣的地步,是二十幾年前,當我十七歲時,自己所決定的安排。就這樣一步不差地完成了學業,在文學路上踽踽然地走到今天,而且往後必會毫無旁顧地繼續走下去。我始終相信,一個不能清楚地了解自己、肯定自己、掌握自己的人,即使有些什麼成就,也是偶然。而偶然,就像揀到撞樹而死的兔子一樣,守株千日,也未必能再等到另一隻魯莽的兔子。
二十歲,應該是一個狂想的年齡,像羽毛初豐的雛鷹,憧憬著試翼千里的壯舉;怎會像一隻老頹的麻雀,只想跳兩步,https://m.hetubook.com.com
就找到米粒吃呢?甚至,還害怕餓死在枝頭簷角哩!我在想,飯是必須吃飽的;但是,假如一群年輕人只知道圍著一鍋別人煮好的飯,去爭搶分配;而不肯靠自己的能力去另起爐灶,煮一鍋更香的飯分給別人吃,那才眞的不免要圍在空鍋邊餓死哩!
當一個人完全了解自己、肯定自己、掌握自己,就至少能操縱了一半的命。雖然不一定能做到大官、賺到大錢;但是,卻必然可以做到一個把自己才情表現得很精彩的人啊!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現代的年輕人這麼早熟,早熟到少年十五二十時就開始擔心吃飯的問題。在匱乏的年代,人們似乎還沒有如此害怕沒飯吃。爲什麼在這樣富裕的時候,卻滿街栖栖遑遑如將餓死之人?
二十年來,我一直沒有去搞清人們究竟喜歡什麼。對我來說,寫作只是因爲我看到了些什麼、聽到了些什麼、感受到了些什麼、思想到了些什麼,寫下來就是寫下來,誰給它什麼眼色,都不是我能計較的了。
文學工作者絕不能爲了討好別人,而把自己當泥巴。他沒有老闆,也沒有顧客,因此不必仰人眉睫,看人臉色。讀者不是老闆,也不是顧客,而是以心靈相交會的知音者。知音只能期待,不可媚求。假如一個文學工作者把讀者當顧客,而曲意討好,那就是把文學作爲消費品了。
對於我的文學工作,唯一擔慮的是寫不出好作品來。有一段時日,眞像忙於覓食的野獸www.hetubook.com.com,爲生存之需要,竟得每日費去我十六小時以上的工作時間,並且今日抄襲著昨日的生活。有一天,經過一處建築工地,傍午的烈日正燒灼著一群灰頭土臉的工人。兩個彷彿年輕的漢子,赤|裸著上身,陽光照在黝黑而沾濡著汗漬的背脊上,反射出油閃閃的光澤。他們弓著軀體,站在工作檯邊,機械地拗折著一堆鋼筋。我怵然而驚,想到他們日日這樣勞苦地工作,竟然只是爲了家裡幾張肚皮。工作、吃飯;吃飯、工作。直到他們已不必吃飯,當然也就用不著再工作了。人的存在,就只是這樣而已嗎?我如今何嘗不是和他們一樣!爲了一家人吃飯,已耗盡我的心力,疲困到對周遭的世界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更不用說去感受到什麼,思想到什麼,而寫下什麼。我突然覺得很害怕,難道就如此過了一生嗎?
我之所以如此地選擇,並不是這條路特別好走;好走的路,就讓那些貪圖便利的人去擁擠吧!我始終相信一條獨特的、開創的路,都不可能很好走。
母親的臉上泛起稱心的笑意,格外慷慨地遞給賣卦人幾個銅板。這已不是第一次找人替我相命了,平常很節儉的母親,卻肯一再地花這種錢。如今回想起來,我能深深體會到母親的心情:拿些錢換取無限的希望;在那樣困苦的年代裡,還有比這更讓她快樂的事嗎?
三十五歲以後,我就漸漸知道,人們比較喜歡那種謙虛而不見得說實話的人。我是個傻子;我只能這樣說。何以見得?當年在大學聯考的志願表上,只填了六和圖書個中文系,一個歷史系,被眼尖的人看見,就譏笑云:「這個人不怕餓死呀!」老實說,那時候,假如我的腦袋不是塞滿了文學的夢想,而能早熟地搞清楚這是一條不賺錢的路,或許我如今已在文學界外,手上拿的不是筆而是電算機,並且油光滿面地向世人宣佈:「我的興趣就是賺錢,鈔票讓我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後來,等到我逐漸弄清楚文學是一條不賺錢的路時,卻已肯定賺錢對我來說並不是非常重要;我的能力也無須用鈔票去證明。因之,我無悔!
文學是一種沒有老闆,也沒有顧客的工作。產品的價值,由您自己去決定;您無須去討好任何人。
這個時代,會選上冷落的文學之路的人只有二種:一種是傻子;一種是才子。傻子弄不清這是一條不賺錢的路;才子,我是說那種天生就是文學料子的人,除了文學,還拿什麼去實現自己!而不幸的,眞正的才子多少都有些只執著於自己而不懂得順從現實的傻氣。
這的確是一個讓人越來越耐不住寂寞的時代,因爲人們太容易把自己推銷出去。被喜歡、被接受,那種陶醉感很快地會讓一個文學工作者忘掉:最重要的不是去面對群眾而是面對自己。孤獨,才能免於被世俗同化。而被世俗同化,就等於文學生命的死亡。朱光潛有句話講得很不錯:「先要有出世的精神,才能做入世的事業」。一個文學工作者假如完全失去出世精神,不能反省自己、靜觀天下,則與每日爲名利而擾攘的人們有什麼不同呢?站在灰塵滾滾的街頭,又能看得穿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