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林區太太衝了過來,她拉住愛諾的手臂說:「荷柔思!你究竟在想什麼啊?到福恩小姐的辦公室去。快去!」
愛諾不知道該說什麼。
「可是到時候有誰能照顧你?」伊蘭婷問。
「幹嘛要改掉她的名字?」愛諾問。
「我的手流血了。」她說。
「像羽毛一樣嗎?」
「你看,書上提到桃樂絲的姓,」何利克斯說,「學校圖書館的那本說她叫什麼名字?」
「嗯,葡萄乾耶!」吉芮特說。
一踏進紙類回收房,愛諾猛然停住腳步。她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多的紙,一疊疊堆得高高的,幾乎抵到天花板那麼高,全是報紙、破紙箱和摺疊起來的褐色紙袋。地板上滿滿的全是白色碎紙片,她和何利克斯寸步難行,因為一跨步就陷進及膝的白紙堆。有些紙上印滿了東西,有些則是空白的;有些紙片很大,有些則細細碎碎的,差不多只有愛諾手指那麼細。
她舉起雙手。「因為北方島嶼現在已經封上穹頂,那裡差不多準備好了,也已經編好號碼。『地球之母』正在建造城市,準備讓人們移居到那裡。書上寫得一清二楚。」
「為什麼不行?」愛諾問。
到了校長室,她很意外地發現門是關著的,以前沒看過福恩小姐關上門。她輕輕敲門。
「他們到底在做什麼?」愛諾問,「真的那麼萬惡不赦嗎?」
然而她過了好久都沒來開門,愛諾在走廊上站得腿都酸了,不停地挪動雙腳變換重心,最後只好坐到地上等。這時,門突然開了,何利克斯慢慢走出來,一副蠻不在乎的模樣,彷彿到校長室報到是天底下最輕鬆自在的事。他沒抬眼看愛諾,只輕聲說:「好好享受吧。」
「你說什麼?」福恩小姐窮追不捨。
「我可沒問她們說什麼,」福恩小姐說,「我問的是你做了什麼。」
「對不起。」愛諾說。
「當然是因為『安全措施』啦,」菲妮說,「我們爸媽是危險人物,所以同一個地方可不能有太多我們這種人。」
「你指的是什麼,完全根除?」
「那是舊氣象的東西。」何利克斯說,「我怎麼會知道?」
「什麼意思?」
「把我們的愛和關懷傳遍全世界。」菲妮說。她的口氣好逗趣,惹得伊蘭婷和吉芮特都咯咯笑了起來。
「哦,他怎麼說?」她拚命問,「我一定要知道,沒有人告訴過我。我還沒機會找出答案,爸媽就被抓走了。他們從沒警告過我。」
「噢!」愛諾一看見就驚呼起來。
「他們做了什麼?」愛諾打斷他的話,「為什麼他們要一直去看星星?」
「什麼是茅檐啊?」愛諾瞪著那張紙問。
「你瘋啦?你怎麼會喜歡這裡?」
走道上史溫尼先生的腳步聲越來越響,然後又慢慢遠去。
「我喜歡讀東西,」他說,「也喜歡找東西。」
「你覺得你會被當嗎?」菲妮問。
「別煩她!」荷絲特說,她挺起腰桿,一身筆挺的制服,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就在這一天,愛諾獨坐在教室午餐區一角,聽見荷絲特和荷蓮娜竊竊私語。
「雪真的像這麼白嗎?」何利克斯踢踢腳邊的碎紙。
愛諾低頭看著地上。她想起十歲時和何利克斯一起玩考古遊戲的往事。「你收藏的那些錢幣呢?」
「我發誓。」她說。
這時,福恩小姐緩緩瞇起眼睛。她看起來一點都不甜美。「別用那種孤兒的眼神看我,小姑娘。」她說。
「為什麼?」他問她。
「我爸爸告訴我的。你爸爸沒告訴你嗎?」
「對不起。」愛諾說。
伊蘭婷解釋說:「孤兒會被https://m•hetubook.com.com重新分發。」
「你怎麼知道他們重新改寫?你怎麼知道這不是丟掉不要的舊書?」
「有什麼關係,」何利克斯說,「這永遠也做不完。沒有什麼事是做得完的。」他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口氣也不怎麼客氣,彷彿是要提醒愛諾,他們倆已經不是朋友了。
「看到沒?」何利克斯悄聲對愛諾說,「他們把提到冬天、寒冷、風暴、甚至夏末的東西都剪掉了,然後重新改寫整本書。」
「要是你爸媽失蹤了,你會是什麼模樣?」愛諾提高聲音逼問。她知道自己永遠不該碰其他學生,知道學校的「不動手」政策,但還是朝那兩個女孩走近。她知道她不該,卻還是伸出手,把荷絲特的帽子往下一扯,蓋住她的眼睛。她雙手抓住荷絲特那漿得硬挺的白襯衫,用力擰,擰得皺巴巴,擰得口袋裂開。荷絲特放聲驚叫,荷蓮娜也扯開喉嚨尖叫。「要是他們永遠不回來了,你會怎麼樣?」愛諾嘶喊,「那你就會和我一樣。你會和我一模一樣。」
愛諾點點頭。
「孤兒最怕變得滿肚子怨氣,」福恩小姐說,「孤兒一變成那個樣子就無可救藥了,肯定會犯下嚴重的錯誤。你或許已經注意到其他孤兒變成那樣,你要當心哪。好吧,」福恩小姐說,「告訴我,你做了什麼事。」
「……她怎麼有辦法那樣啊?她們沒燙制服……所以她才會……哦,我可不想看起來那副徳性。」荷絲特說。
「你對自己的行為有什麼要說的嗎?」福恩小姐問。她的語氣好奇怪,一字一句宛如銀鈴輕響。
菲妮搖搖頭。「你不知道孤兒不能住在一起嗎?」
愛諾和何利克斯一面工作,一面盯著溫室的定時器。疾步走向下一間溫室採收茄子時,汗水淌下他們的臉。
「我也可以鏟啊。」愛諾說。
她搞不懂秋天那一頁所寫的字句。「迷霧瀰漫,果實甜熟的秋啊!/你已與熟潤的太陽結為友伴/密謀用累累的珠球/綴滿茅檐下的葡萄藤蔓……這到底在寫什麼啊?」
這天,愛諾上歷史課的時候完全無法集中精神,林區太太問她問題,她腦海裡正想著:畢業之後,我就不能再見到奇提里安了。我不能再見到……她也想到何利克斯,雖然他已經不能算是她的朋友了。
「那就沒辦法做完了。」愛諾覺得簡直沒有希望。
「那麼很可惜,」林區太太說,「你的答案不正確。荷絲特?」
「我想留啊。」
愛諾沒笑。她放下湯匙。
「他們當然一直都知道。我爸媽也是。」何利克斯說,「可是他們不知道哪一天會出事,無法知道確切的時間。沒有人知道。」
「我弄皺了荷絲特的制服。」愛諾說。
「你看過雪?你怎麼從來沒告訴過我?」
「減量,回收,再利用。」何利克斯說。
「菲妮說的,」愛諾告訴他,「每個人都這麼說。」
「你發誓?」
「我不想再問一遍,」林區太太說,「第一屆地球會議討論的議題是什麼?」
「話是沒錯,不過我想我爸媽一直都知道,」愛諾說,「我爸媽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危險,我也一直知道他們遲早會出事。」
「噓。」
他拿起另一張紙,細長條的紙張上印著:「春日時分,笑意總是翩然而至。」接著又拿起另一張,這張皺得好厲害,他得用力攤平。「……光滑如鏡的桃葉與花,輕輕拂過/傾洩而下的碧藍……你看,這些是從書上撕下來的一整頁。此時節最美的樹,是櫻花……」他在紙堆裡翻找。「獻給秋天,」他唸道,「看,這是從舊月曆撕下來的。」和-圖-書
何利克斯聳聳肩。
「進來吧,荷柔思。」福恩小姐說。她瞥了一眼愛諾的紅卡。「這種情形讓我很難過。」
「我們是不安全啊,」何利克斯說,「我們以前不安全,未來也不會安全。」
他聳聳肩。「不見了,我家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
「對。」
「只稍微提了一下。」何利克斯說。
「可是我原本天一亮就要開始工作了。」愛諾說。
「桃樂絲是怎麼到歐茲國去的?」
「就這樣?」
他慎重其事地從工作服口袋裡抽出幾張摺起來的紙。「我在這裡找到的。」
「我們得把這些東西全清走?」愛諾問,「只有一個小時怎麼做得來?」
「你們兩個可以從紙類回收房開始,把白紙堆到手推車上。」他推了一輛手推車給愛諾,一輛給何利克斯,於是兩個孩子各自推著車子來到紙類回收房門口,把手推車留在走道上。
這時,在內心深處,愛諾記起爸爸帶她到海邊去的事。她隱隱約約想起那天晚上爸爸告訴她的事,想起海水閃著銀輝,想起沙子握在手裡宛如溫熱的蜂蜜。但是她也憶起爸爸的想法有多危險。爸爸以為她怕海,其實他只猜對了一半;她之所以害怕,是因為爸爸在說出那些話的當下,她就知道自己終將失去他。
「你怎麼知道?」
何利克斯大吃一驚,那驚駭的表情惹得愛諾不由自主地咧嘴笑。
「住口!」愛諾大喊。她想都沒想就舉起手,打了何利克斯一個耳光。
太陽焦灼的熱氣還沒穿過大氣層而來,空氣涼涼的,天空依舊是靛藍色。再過不到兩小時,雜工就要開始早班的工作了,但此刻校園裡還是空蕩蕩的。愛諾快步走到體育館後面的回收廠,回收廠是一幢空心磚建築,沒有普通房舍的窗戶,只有幾處牆面砌著玻璃磚。廠裡隔成幾個房間,分別用來堆放回收的金屬、玻璃、紙類和塑膠。牆上掛著古老的海報,印著宣傳文字「別亂丟垃圾!」和「減量、回收、再利用」。
「她睡著了,夢見自己到了歐茲國。」愛諾說。
定時器在他們頭頂上滴答響。黃色的警示燈開始閃爍了,但是何利克斯猛然彎下腰,低聲說:「看看那些雜工吧。你以為他們是打哪兒來的?」
兩個人便這樣呆呆地站了一晌。何利克斯的臉頰被愛諾摑出一個紅印子,他伸手揉揉臉。
「確實做不來。」何利克斯說。
「桃樂絲.戴爾。」愛諾說。
她不必對愛諾說兩遍。學校裡的每一個學生都知道,他們必須馬上承擔自己行為的後果,否則處罰就會加倍。就在林區太太安撫荷蓮娜的時候,愛諾從老師桌上的盒子裡拿出一張紅卡,朝校長室走去。
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聽何利克斯的話,把滿滿一車的白紙推到走道盡頭,再回來時,何利克斯已經又快堆滿一車了。愛諾看著他鏟起那些白紙,剎時,一段記憶回到腦海。「這些紙好像雪喔。」
其他女孩全安靜下來。她們都聽過葡萄乾,可是已經記不得那是什麼滋味。由於物資短缺,殖民地已經好多年沒有葡萄乾了。
何利克斯低下頭,鑽進垂掛的茄子底下。他彷彿在觀察各種不同的茄子:深紫色的茄子,瘦長的茄子,小而白的變種茄子。
「我敢說你一定讀過這本書。」何利克斯說。
「你是個騙子,」她罵他,「你專門捏造假故事。」
「才不呢。」何利克斯說。
伊娃、伊蘭婷和伊斯珮和*圖*書馬上就要參加考試了,她們都很擔心。
「戰爭?有毒廢棄物?」愛諾碰運氣一試。
「我看過雪啊。」
「舊銅板一點用都沒有。」何利克斯說。他踢踢腳邊的白紙。「可是這些東西很重要。謊言很重要。我們的爸媽……」
「你爸媽做了什麼?」愛諾問,「你爸爸告訴過你嗎?」
「我們開始動手吧。」史溫尼先生看見愛諾時說。「你也是。」他轉頭喊道。
愛諾站起來,向前跨一步,走到那兩個女孩面前。她盯著荷蓮娜不放。「哦,我現在看起來一副孤兒眼神囉?」她問,「我的衣服也太皺了?」
「是從書上來的。」
學校一放學,愛諾就衝回宿舍開始工作。她得找何利克斯談一下,卻找不到和他獨處的時間。她被分派去洗衣服,他卻在菜園裡工作。
「你沒看過,」他說,「你才沒看過雪呢。」
她望著他,等著他,有時候看見他從轉角過來或遠遠地瞥見他,總耐不住想跑過去找他,但終究不行,其他人會看見。她整天不停想著何利克斯可能知道或發現的事。
「我留著那個二十五分錢硬幣,留了好久。」她告訴他。
「你怎麼知道?」
愛諾想用雙手捧起紙張、抱到走道上,可是紙很重也很滑,她的手臂好痛。她貪多想多捧一些,結果手上的紙反而滑落到地上,她想把紙張重新堆在一起,卻割傷了拇指和食指之間的虎口。傷口不大,可是很痛,她立時淚水盈眶。
「你看到她今天是怎麼看林區太太的嗎?一副孤兒的眼神耶,」荷蓮娜說,「真不敢相信,她以前竟然是我的朋友。」
「我好怕喔。」有天一大早一起吃穀片牛奶當早餐時,伊蘭婷吐露心聲。
「我逼你做什麼事?」何利克斯問。
愛諾閉起眼睛睡覺時,努力在腦海裡勾勒爸爸媽媽的模樣,有時候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有時候卻只能看見他們身上的某個零碎部分,像是媽媽披在肩上那頭又直又亮的頭髮,還有爸爸的微笑。她想練習回憶他們,奇怪的是,閉起眼睛集中精神的時候,爸媽的臉並沒來到她眼前,只有等她昏沉沉地睡去,幾乎忘了要尋找他們的蹤影時,爸媽才又飄進她的心裡。
「不,他們是英雄。」何利克斯說,「他們是游擊隊。」
「因為蓋爾(gale)是狂風的意思。」何利克斯說,又把那幾張紙收進口袋裡。
「錯,」何利克斯說,「我們的爸媽沒死。你到現在還想不清楚嗎?就像他們給小小孩看的那本書說的:失蹤表示人不在了。並不是死了。」
「這是從圖書館來的,各地的學校圖書館。這就是烏龜小姐和其他圖書館員剪下來的東西。」他朝門口瞥了一眼,然後撈起一把碎紙。「你看!」他拿起一張碎紙唸了起來,「紅通通的知更鳥,輕輕地敲呀敲呀敲……不好,這段不好。」
「我忘記了。反正那已經不再『精確』了,」愛諾匆匆補上一句,「現在北方的雪已經完全根除了……」
「我有證據,」何利克斯說,「可是你得發誓絕對不說出去。」
「我懷疑,」何利克斯說,「你的力氣不夠大。」他鏟了滿滿一鏟的白紙到推車上。「更何況……這裡只有一把鏟子。」
她不想重蹈爸爸的覆轍,失去自己的人生。她固執地對何利克斯搖搖頭:「如果穹頂根本還不算有進展,那我們每個人都不安全了。」
溫室很長,一間連著一間,而裡頭的植物栽得很密,讓人很難穿得過去。許多葉子繁茂得抵著玻璃牆,連溫室的斜屋頂都爬滿葉子。每棵植物看起來都像拚死一搏,不惜犧牲性命也要逃出去似的。
「太棒了。」林區太太說。荷絲特露出了一抹微笑。荷絲特太棒了,她很「精確」。愛諾好恨她。
「我能m.hetubook.com•com和你一起住嗎?」愛諾問菲妮。
「你是在問我,還是回答我的問題?」林區太太問。
她一逮到機會就問奇提里安:「你記得他們的樣子嗎?」他總說記得,但是她不相信。她一盤問他:「媽咪的頭髮是什麼顏色?爹地的眼睛是什麼顔色?」問到他逃開為止,讓她覺得很喪氣。她和奇提里安並沒有相片,她很怕自己最後會像伊蘭婷一樣,完全想不起爸媽的模樣。
「可是看看舊的版本。她叫桃樂絲.蓋爾。」
「回答您。」愛諾說。
「北方一點都沒有保障。『穹頂』還沒延伸到兩極洋上空,那才剛剛開始而已,根本還不算有進展吧。」
每天她都想辦法靠近何利克斯,但是並不容易。就算他們倆分在同一組工作,身邊也總有其他人在。她知道不能遞紙條給他,約他在某個地方碰面。傳紙條是不允許的行為,可是只要愛德華茲夫婦沒看見,其他孤兒還是會偷偷傳,不過他們老是互相嘲弄或哈哈大笑,最後紙條總會落進某個老師的手裡。
「當然是。」愛諾說。
「口袋破了。」愛諾坦承。
週九,她終於盼到和他一起工作的機會了。愛諾和何利克斯被指派到菜園工作,然而除草的人已經夠多了,所以兩人被派到又熱又溼的溫室去摘番茄、小黃瓜和茄子。沒人喜歡去那裡工作,可是看到何利克斯往溫室走去,愛諾也急匆匆地戴上園藝手套,跟了上去。
「噓。我聽見他來了。」
「我想我會及格。」伊蘭婷說。她遲疑了一下。「我好怕離開學校。」
「誰說他們死了?」
「哦,月曆?上面有以前的所有月份嗎?有七月嗎?」愛諾不禁好奇地問。
史溫尼先生打開紙類回收室的門。「你們這兩個小懶蟲,我就知道,」他說,「我要把你們分開。荷柔思,你拿鏟子,把這邊的紙裝上車。何利克斯,和我到金屬回收室去。」
「什麼意思?」
何利克斯盯著堆在地上的碎紙。「我給你看一些東西,」他說,「這些紙並不是垃圾。你知道這些是從哪裡來的嗎?」
「等一下。」福恩小姐高聲回答。
「人要怎麼再利用?」
身在溼熱的溫室裡,愛諾卻開始發抖。「你確定?你是說……你說他們是游擊隊?你為什麼說『他們是』而不是『以前是』?你不知道他們已經死了嗎?」
「你怎麼知道?」愛諾追問。
「可是……」
「饑荒,人口過多,資源稀少,臭氧消失……」荷絲特依序完整回答。
「北方和南方的兩極洋上空已經封起來了。」愛諾說。她引用氣象學課本照本宣科,那些課文她抄過太多遍了。「北方現在既安全又有保障。」
「荷絲特和荷蓮娜說……」
「別留著那些東西,」愛諾嚇壞了,「你又會惹上麻煩的。你打算這輩子每一天都到這裡來啊?」
她不時覺得疲累。她不再是個零缺點的學生,做數學功課也不再反覆檢查。有什麼用呢?她已經厭倦當個完美的女生,反正爸媽都被抓走了。她也知道,在她的永久紀錄上已經有個大大的「O」了,那個「O」代表「orphan」(孤兒),表示她畢業之後頂多只能做最低階的工作。就算考試拿滿分,最後還是落得在雜工身邊工作的命運。
愛諾不知道自己要怎麼準時起床,她沒有鬧鐘,很擔心睡過頭,擔心得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後又突然驚醒,盯著牆上的時鐘,怕那個鐘的時間不準。她也沒辦法靠夜空的顏色來判斷,因為窗戶全遮上厚重的窗簾,最後她索性不睡了,坐在床上。等到牆上的鐘顯示快要四點,她更衣套上工作服,走到外面去。
「你在說什麼啊?」
「我看過,」她告訴他,「我小時候看過。我們以前住在野地裡。」
愛諾轉頭,狠狠盯著坐在一起聊天的荷絲特和荷蓮娜。她倆猛然和圖書住嘴,荷蓮娜滿臉驚恐。
「我來鏟,你來推。」何利克斯說。他拿了一把很大的金屬鏟子,開始把紙堆到第一輛手推車上。
「穹頂」怎麼可能不算真的有進展呢?所有的書籍和地圖怎麼可能都是騙人的?她瞪著掛在教室牆上的那幅藍色世界地圖,地圖上有七座海洋,南極洋、北極洋、北海、寧靜海、和平海、光明海及和解海,海面上有四百零一座殖民島,每座島都仔細地用黑色的數字寫上編號,只有北海還有一些沒標上數字的島嶼。地圖上的兩極洋都已經安全有保障了,和那些有編號的島嶼一樣,而虛線標示了「穹頂」接下來要往哪裡擴展。這幅地圖非常精確而科學,甚至底下還標上「科學地圖公司」的字樣。而那本書頁光滑如絲、行文冷靜流暢的氣象學課本究竟是怎麼回事?「穹頂穩定的進展顯示人類的進步。」那又是什麼意思?
愛諾嚇了一跳,她不知道大人也會用「孤兒的眼神」這種字眼。
「綠野仙蹤。」
「知道了吧,他們改掉書的内容,把所有的書都改了。他們把書改掉,也把地圖改掉了。」
「就只有這樣?」
「不會吧。」愛諾一把搶過來,眼睛忙著在那幾頁巡梭。那上面寫得一清二楚,桃樂絲的家被龍捲風吹走了。「真不敢相信!」
「是像羽毛一樣軟,還是像水晶一樣硬?」
「打架的人就得犧牲一點睡眠啊。」福恩小姐說。
一整天坐在教室裡,愛諾心裡想的全都是何利克斯告訴她的事。她人是端坐在課桌前,但是突然之間,原本秩序井然的世界卻變得狂亂而不確定了。她原本已經死心塌地相信爸媽必定闖了什麼大禍,何利克斯卻認為其他人全錯了。
何利克斯和愛諾迅速擠到栽種番茄的地方。摘番茄很容易,連腰都不必彎,因為植物都像藤蔓一樣沿著溫室的牆面往上爬。這工作有個要點,即必須在噴霧器啟動之前摘下足夠的果子。噴霧器每個小時會對植物灑水,並噴出特製的「安全星球」肥料;噴灑期間待在溫室裡是很危險的,連雜工都會因此而生病。有一回,菲妮在玻璃牆外看見一個雜工在溫室裡發生問題,他卡在牆角出不來,在噴霧器啟動的時候被噴到了。愛德華茲太太找人來幫忙,可是等到另兩名雜工把卡住的那個工人抬出來時,他已經完全搞不清東南西北,像陀螺那樣轉個不停,連記憶都出了問題,只好送回去重新訓練。
「被紙割傷沒關係的。」
愛諾看見何利克斯靠在牆邊。
「到時候我都十七歲了!我可以照顧自己啊,」菲妮說,「我會有自己的小房子,自己的小花園,我要種葡萄,曬乾做成葡萄乾,吃早餐的時候就可以加在上面啦!」
「那你要去替史溫尼先生做回收工作,做三天,」福恩小姐說,「每天早上,在清晨勞動之前做一個小時。」
愛諾聽見建築物裡有匡匡噹噹和乒乒乓乓的聲響,那是史溫尼先生在壓扁罐子的聲音。他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有雙明亮的藍眼睛,手戴園藝手套,在罐子上用力跳啊跺的,好像很樂在其中。
「錯!」何利克斯說,「看看他們撕掉的這幾頁。是龍捲風把她家的房子吹跑了。」
「看看你逼我做出什麼事來了。」愛諾說。
愛諾努力回想。
「可是我喜歡這裡。」何利克斯說。
菲妮嘲笑她。「怕離開學校?」她說,「我還等不及要離開呢。」
愛諾點點頭。「是啊。」
隔著辦公桌,愛諾坐在福恩小姐對面。
愛諾搖搖頭。
「他們要怎麼警告你?」何利克斯問,「要是我們爸媽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事情,他們就不會失蹤了。」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福恩小姐問。
愛諾想了又想,就是想不起來。她只能想起爸爸鏟雪的情景。在她的記憶裡,雪並沒有實體,就只有顏色,純白的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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