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身一跳
——屋頂上的童話(四)

樓梯盤旋而上穹頂,李白沿著它走去。一個謊言在醞釀之中,即將出世。李白走上樓梯腳步拍響了臺階,蕩起迴聲,盛唐已經哼鳴序曲,樓裡的居民紛紛推門,看看究竟是誰上樓又要做甚麼。這些盛唐的蟄居之民,已經心如死水。可是李白的腳步聲喚起了他們模糊的記憶,他們有些興奮,有些願望在蠢蠢欲動。要發生甚麼事情了。他們互相低語著,走出家門他們的蟄居之地。他們遠遠地跟隨著李白,不敢走近他,與他保持著距離。他們能夠感覺到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是天才。有一個預感攫住他們的心,那就是,要發生甚麼事了。
太陽轟轟然地走過正午,樓房的礁叢在金燄裡水落石出,浮現起來,谷底的人群也浮現出身影。李白的白日夢從白熾中現出色彩和輪廓,有爬牆植物搖著的枝葉。太陽走到這背景的歷史裡來了,光和熱略微軟弱了一些,也溫和了一些。灰塵,這乾涸海底的藻類飛舞起來,古老的施工的夯歌唱起來了,那蒙著巨型蜘蛛網的雕花,吊燈,還有大蜘蛛,在西斜的光線裡閃爍出末日的輝煌。這已經擠到犄角旮旯裡的盛世光景啊!不知甚麼時候就要擠沒了。可是,可是它的子孫將要唱出一曲歌調了,雖然是卑微的,謙和的,低沉的,但卻是拼盡歌喉的一聲絕唱。
人們站住了腳步,仰臉向天。他們真的看見了甚麼。是甚麼呢?就是甚麼都沒有,人間的名字叫做「空」。理由就是具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它可以無中生有。現在,這條街上的人都停住了腳,昂起頭,望著黑洞洞的天空。還有些人,本來是在樓房的洞穴裡的,這時也走出來,站在了街上。由於擁擠,人們不得不站在彼此的影子上。李白的身影淹沒在人群裡了。因為這個謊言的隱蔽和緘默的外形,此時它還沒有蔓延到其他的街道,甚至連鄰近的街上,人們還在正常的走路。可是也快了,有嘴呢!甚麼能擋得住嘴,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照文明的說法,叫做「傳媒」的家什。盛唐史的人們,嘴可嚴實多了。現代的嘴,比風還快。好了,李白的謊言成了這乾涸海底的傳染病,一條街一條街地傳開了。人們全都站到街上來了,仰起臉,望著天。這情形給這城市帶來了又一種習俗,那就是只要有一個人站住腳,仰頭望天,所有的人就都站住腳望著天。這叫作「一窩蜂主義」。漸漸的,人們在這姿式中得到了好處,感到神清氣爽,身體健康,並且包治百病。它就又有了另一個名字,叫做「氣功」。
現在,我們差不多可以明白,真實的謊言和真實的差別,以及和虛假的謊言的差別。或者,我們再從另一個角度來審視一下,就是說甚麼是真實的謊言和真實的相同之處,甚麼又是它和虛假的謊言的相同之處。其實,從字面上便能看出來。真實的謊言和真實的相同之處就是「真實」,和虛假的謊言相同的則是「謊言」部分。就是說,真實的謊言和真實的一致在於它們是真正的發生在現實之中,而不是在紙啊,布啊,琴鍵上那樣虛擬地發生。而真實的謊言和虛假的謊言一致的地方是,它們發生的理由都是虛擬的,換句話說,它們都是可發生也可不發生的,可是結果是,它們發生了。而這一點決定了謊言的基本性質。我想,現在事情已經夠清楚了。
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日,上海
李白他已經吃好了,將那嚼不完的橡膠團從口中取出,摁在了爬牆虎下的牆壁,這種現代史的排洩物,已經汙染了盛唐時代,還有可口可樂的空罐,則在盛唐植物的濃蔭之下,哐啷啷地滾動,冷不防到了某人的腳底,滑他一個臉朝天。現代史的生活垃圾,就是這樣帶響的,而且帶有物質不滅的現代物理學特徵,它們被憤怒的人群一踩一個癟,還能賣錢。它們簡直是可以流通的了,真是先進啊!
這也是一處盛唐,略有動靜,便在高大的穹頂之下激起巨大而長久的迴聲,那是盛唐的餘音。穹頂上的雕花也是盛唐圖畫的遺跡,吊燈是盛唐大典的遺光,燈下垂著的那一大張蜘蛛網是盛唐的絲綢,絲綢上的大蜘蛛是盛唐的遺民。這裡,處處是盛唐絲路花雨的遺風。李白在睜著眼的睡夢中,感到自己回到了久別的家園,有一個念頭跳進腦海:我是盛唐的子孫啊!李白這時方才明白,他四處漂泊的目的。其實那不是盲目的,茫然的,而是始終目標如一,那就是:尋根。就在他被那神聖靈感照亮的時候,他尋找到了他的根。他漂流了這麼久,這時候終於找到了他的根。李白的眼前出現了絢麗的白日夢境,許多光和影從他的眸子裡掠過,閃爍。太陽在窗外移動了腳步,這一秒鐘和下一秒鐘,光和色都是不同的,聲音也是不同。光,色,聲音,世界就是由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三者組成的。只有太陽這樣的神聖創造力,才能動用這三種巨形的材料,創造出無盡的獨一無二,每一個獨一無二都是體積壯闊,氣勢宏大,高高地凌駕於人類之上,只可仰望不可遇求。現在,李白,這個人類的天才,這個乾涸海底的末代魚類,將要創造一個小小的獨一無二。這是個小東西,卻是他的竭盡全力。
李白越來越接近那美麗的穹頂,蛛網絲絲發亮。他和他的根越來越近了,和他的家園越來越近了。好了,他終於走上了最頂端,那裡有一扇門,通向一方平臺。他走上平臺,看見向著樓房的礁石叢中直落的太陽。在他的身前與身後,頭上與腳下,全是林立的樓房礁石,多麼嶙峋的海底啊。李白看見礁石的壁上,沾滿著口香糖,四處是可口可樂空罐滾動的響聲,玻璃碎片飛濺,還有站立仰天的人群,這時候,他們都看見了他。他笑了一下,然後向著嶙峋的樓群,縱身一跳。就在這一跳的同時,太陽「鏘」的一聲落下地平線,霎那間,熔化了李白的縱身一跳。
這就是盛唐時代的偉大詩人,他們的創作衝動已不止於在紙上用文字寫詩,這一類的謊言已經不夠他們發揮創造力了。他們以為這樣的謊言太虛偽了,而要去創造真實的謊言。他們都是極具行動能力的人,在創造中獻出了鮮血,甚至身體。他們創造的成果具有轟動的效應,還具有破壞的效應。舉一個例子,鬥毆。他們創造了鬥毆的詩篇,在樓房的縫隙之間,叫作街道的地方。那詩篇真是驚心動魄,全是動真格的,不是像虛假的謊言那樣,是做做樣子的而已。這裡全是真的,氣憤是真的,激動是真的,動的拳腳是真的,打飛的牙齒是真的,血是熱的。它們完全是和真實一模一樣,不同的只是發生的原因。真實的鬥毆有著真實的理由,比如爭奪耕耘的土地,灌溉的水源;比如佔領城邦,奪取政權。而謊言的鬥毆則是虛擬的理由,這虛擬的理由怎麼說呢?還是舉個例子。在街面上用石灰劃一道線,說這邊是我們,那邊是你們,越過線就算是侵犯,於是進犯和反攻便拉開了帷幕。甚至,最最極端情形是,這理由虛擬到了莫須有,只是為了鬥毆而鬥毆,就是世間所稱為的,「我為藝術而藝術」。因為人們通常把創造虛假的謊言稱為「藝術」,創造真實的謊言則是「行為藝術」。
看見那幢古老的房子嗎?暗紅色的牆磚上長滿了寄生的植物,藤藤蔓蔓的。這就是歷史的象徵,它是這海底礁石上的原始森林。它的植被不厚,是因為這是乾涸海底的緣故。這裡的植物都是稀薄的,就這,已經稱得上「茂盛」兩個字了。「茂盛」兩個字就是專為形容這種稀薄植被狀態所設計的,也是屬於人類的文明。撥開這些茂盛的藤蔓,我們看見了窗戶上的鐵柵欄,這也是有年頭的。它塗過多少次防鏽漆,每塗上一遍防鏽漆,就再塗上一遍黑漆,然後又被風霜日頭腐蝕一遍。這些防鏽漆、黑漆和腐蝕就是鐵柵欄的年輪。穿過窗戶上的鐵柵欄,我們還發現這磚牆的厚度,目光它就好像穿過一段隧道,有一時間,眼前黑洞洞的。這一段黑暗,也足夠時光倒流,歷史呈現了。有一些轟鳴灌滿耳朵,是打夯的號子,被時間磨礪得粗糙而模糊。好了,眼前又亮了,是今天的陽光。今天的陽光裡有著許多暗影,那都是海底礁石的身影,鱗次櫛比,所以,陽光就鑲上了一道鋸齒形的暗影。這就是今天陽光與古時陽光的區別。陽光裡飛舞著灰塵,這灰塵也是多年的了,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由於它所具有的絮狀的觸角,於是便糾纏成一團團的。這是乾涸海底的藻類。陽光下的乾涸海底,情形就是這樣,它叫人黯然神傷。
好了,李白他睡好了。他閉起了眼睛,因為睡得累了,而要休息一下。太陽光從爬牆虎的枝葉間灑在他的身上,是夕陽的光照,但詩人們是稱之為曙光的。他就要開始他的創作的一日生涯了。他從地上起來,留戀地看著他食宿過的這個地方。因為他是一個遊吟詩人,所以他從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半日,這個地方,有過他的一膳一宿,在他的流浪生涯中已算得上天長地久了,幾乎要結下生死契約。他常常只是眼光流連一番,就可稱作滯留之地了。其時,他是有些依依別情了。他打量了一遭,看見了牆上的他吐出的口香糖,牆角裡滾來滾去的可口可樂罐,覺得僅此紀念還不夠寄託他的離恨,是大眾化的手筆。而在此同時,他忽然感覺到他早在醞釀的詩篇成熟了,它原來就是為了這一時刻的。他解開背囊,掏出鵝卵石,他的字和句,掄了掄胳膊,朝那鐵柵欄後面的玻璃門窗扔去。只聽一陣稀里嘩啦,玻璃破了,碎片在夕照下濺落開來,閃閃爍爍,一陣晶亮的小雨www•hetubook.com.com。這是美麗的詩篇,真正是水到渠成。李白一發不可收拾,再又是一陣雨點般的詩句,玻璃渣在空中降落,變幻著顔色。而在那些破了的門窗上,則留下了一個個的深不可測的黑洞,這就是相對藝術而存在的真實——人類的不可知。在輝煌的謊言的照耀下,真實黯然失色。這一陣子的創作,引來了齊聲的喝采,喝采是以謾罵的方式表現的。所有的,破了和沒破的玻璃窗裡都傳來了激昂的謾罵,其間還夾了一聲銳不可擋的高歌,一個嬰兒的啼哭。
我的目光在夕照裡穿行,那些乾涸的海藻飛揚著,落著點夕陽的反光,是一場乾涸的太陽雨。它使我目光迷離,看出去,每一個人,每一件東西,都拖著一串影子,是人和東西的複製品。為首的那個,也被他的影子混淆了,認不出來了。街道上,真是又熙攘又冷清,景色是單調的。而在這單一的人和物之中,那幢古老的房子,盛唐史,卻沒有混淆視聽,它突兀於水泥樓群的現代史裡,雖然有著沉沒的趨勢,可就是那沉沒的姿態,也是獨一無二的。在那洶湧澎湃的現代史裡,盛唐史的礁石,這一塊,那一塊,忽沉忽起,忽隱忽現,已經被現代史浸淫得不成樣子,牆成了霉點,還酥爛了,植被日益稀薄,在現代史上投下疏落的影子。
李白披著盛唐的塵埃,那閃爍著幽光的顆粒,肉眼是看不見的,只有我。我甚至能在這幽暗的光中,看見輝煌的圖畫。我的眼光可以在時間隧道任意穿行。李白自己都不如我知道他身負著多麼燦爛的盛世。李白只是感到無比的寂寞和孤獨。他無法擺脫被抄襲模倣的命運,他的處心積慮的謊言,轉眼間被複製得四處都是。比如方才,他在他的棲息地留下的紀念,這會兒,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是玻璃窗的破碎聲,玻璃渣的飛濺的閃光,還有喝采的謾罵。複製的速度遠遠要超過他的腳步,他足跡的未到之處,也是他的詩詞的動靜。人們將這動靜稱作「轟動」。這就是李白的孤獨的緣由。李白走來走去,怎麼也走不出他的複製品。他的謊言一生十,十生百的,將他團團圍住。謊言本來還有一個特徵,就是一旦生出立刻掉頭離開,再也不想看見它,這加強了它的一次性的本質。這也是謊言製造者,也就是藝術家的本質。這也就是他們所以要從虛假的謊言裡走向真實的謊言的道理。然而,複製的技術開始侵入真實的謊言了。
李白的孤獨越來越深刻了。當所有的人和物都變成一個面目,變成一個人和一種物,可不是再找不到夥伴了?可不是要孤獨了?李白是最怕孤獨的,所以他要寫詩,這天大的謊言,是為了將自己與人們區別開來,讓人們都成為他的夥伴。可是不行,複製的技術使得人們與他彼此相像。他喜歡漂流,其實也是出自不得已,他期望逃出他親手製作的謊言。他的謊言使得人們更加相像,不僅是面目和行為,連特徵都是同一的了。所以,他的漂流也是逃亡。他要逃到一個完全兩樣的地方,人們彼此都是夥伴。他的目的地是那麼渺茫,看不見一點蹤跡。他甚至不用眼睛,只用耳,就能聽見他自己的聲息,在四下裡波動。
不知甚麼時候,李白悄悄地走了,從他的贗品之間穿行而過,他的謊言已經擠滿了街道。他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直走到東方發白,天光微明,還沒有走出他的謊言的莊稼地。相反,謊言還呈現增加的趨勢。李白感到自己的無望挽救的渺小,他的眼裡流出淚來。他流著眼淚迎來了這個憂傷的黎明。朝霞將天邊染得鮮紅,月亮卻還有淡淡的半個。多麼壯麗啊!人們根本無法企及,從何而談複製?李白想無論他的心有多高,到底也還是人間的人。一個人間的人卻想上天,就是俗話說的,心比天高,這就是天才。天才是痛苦的,李白的眼淚證明了這點太陽升起來了,正朝著李白走來的方向,朝陽金色的光芒將他滿臉的淚珠子映紅了,此時,他流下的不止是眼淚,而是鮮血。他舉手揮了一把,鮮紅的淚珠子在陽光下四濺開去。就在這一霎那,李白的淚止住了。他抑鬱的心啟開了一線天,有光進來,他心頭一亮,靈感一掠而過。
他靜靜地佇立著,仰頭看天。這是一個傑作,已經有一分鐘安然無恙地度過,人們從它身邊走過。這個作品的傑出之處就在於,它一點用處也沒有。下一分鐘也安然度過,它是一個真正的謊言了,它保持了謊言的獨一無二的本質。然而,再下一分鐘,情形卻有些不妙。行人們放慢了腳步。即便是在這樣微明的光芒下,人們依然發現了它人啊,已經在這種路燈裡練就了眼力。這種遲鈍的稀疏的短促的光茬子,把人的眼睛磨得雪亮。這也是文明所稱的,適者生存。人是生活在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中的動物。在黑暗裡,人們是先從和_圖_書影子著眼,溯源而上,再尋找到物體本身。所以,人們發現了路燈底下,李白新作的暗淡影子,它薄薄地抹在地面上由於前後左右,方位不同的路燈,這影子便也是四面八方有好幾條,呈放射形,在中心一點上交疊起來。這交疊的一點上,就紮著那新誕生的傑作的實體。那情形自然談不上壯麗,卻是怪異的。像李白這樣渺小的人,要做到卓而不群,就只有走怪異的道路。
大孩子他留著齊肩的長髮,衣服是那種油漬斑斑,破破爛爛的,俗稱牛仔系列的。他身邊放著一個大背囊,上面塗著五顏六色的油漆。他的嘴不停的蠕動著,攪拌著一團橡膠,俗稱口香糖的,這橡膠是這乾涸海底的糧食,這乾涸海底的居民所需要的糧食是一種吃不飽的糧食,而橡膠正符合這個原則,所以就被現代史用作了糧食。他喝的卻是一種強烈的氣體,俗稱可口可樂的。這氣體被密封在鐵皮罐裡,使勁一拔蓋,便直衝喉嚨,滿嘴氣泡。孤獨吃喝的模樣吸引了我的目光流連往返。他吃罷喝罷,就解開了他的背囊,背囊裡是滿滿的鵝卵石。而就在這一霎那,我知道他是誰了。他原來是李白啊!詩人李白。他背囊裡的石頭都是他的字和詞,這些字和詞都很結實,擲地有聲,有一首詩正在醞釀之中。
李白的心冷靜了一些,不是熱情消退的冷靜,而是計劃付諸行動之前的冷靜,這是創作即將開始的狀態。他的戰慄平息了,靈感分解成一系列行動的步驟。太陽升上頭頂,開始了平穩的航行,光也是平穩的。李白用餐的時間到了,為了避開滿街站立的人叢,他退入到一幢樓房裡面,依牆坐下,摸出他的口香糖,還有可口可樂。
王安憶
然而,事態在繼續變化,有人遲疑地停下了腳步,他們想,也許停下腳步,才可從天上看見可看的。人們終於完全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們完全不能相信,這樣長久地佇目仰望,是為了沒甚麼可看的。一定是有甚麼!這個道理最終說服了人們,人們再也不懷疑了。理由是必不可少的,是「因果」裡的那個「因」是現代史的生物鏈中的一環。有了它,事情就能往下發展了,歷史也不會中斷了。
李白覺得,這個棲息地已經留下了足夠的紀念,足以載入他的創作年表,他的詩情也揮發得差不多了,便提起他的背囊,繼續他的漂流。他沿著街道走去,街道這乾涸的溪牀,在夕照之下,尚餘一些光和色,是波濤的殘渣。光和色是稀薄的,而且稍縱即逝,轉眼間收縮到了高樓的後面,不見了。這時,高樓底下的街面反是明亮了一度,連那斑駁的牆皮,都有了反光,亮閃閃的。這植物剝露的崖壁,光禿禿的,連石峭都破爛了,露出酥了的芯子。貧瘠得連隻蟲子都生不出來。可就是這,是盛唐的歷史,它們被現代史埋沒得只剩下這些了。
玻璃的破碎和喝采的謾罵,甚至在他聽不見的地方轟響,同樣的真實謊言烽煙遍起。由於複製的不可限量,由於「量變到質變」的人間規律,謊言漸漸變了質,變成了真實。就是說,真實謊言的虛擬的發生原委,也變成真實的了。當人們發生爭執又爭執不下的時候,用石頭砸玻璃窗就成了解決爭執的有效措施。砸玻璃窗成了一種襲擊的手段,分明和暗兩種。明的一種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暗的一種則在夜色朦朧之中。同時,相反的,當人們有了喜慶的事情中溢滿了歡樂之情,高興得不知道怎麼才好的時候,也是砸玻璃窗,玻璃的脆響取代了炮竹聲。這不同的兩種用途在特定的條件下,也會互相轉換。就這樣,真實從根本上顛覆了謊言。而謊言一旦成為真實,複製就更不可擋,人們將它融入了日常生活,變成了一種習俗,人間的名字叫做「文化」。
太陽溫柔地走進李白的白日夢,李白知道已是夢醒時分。他合了合眼睛,歇了歇睡乏的身心,他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來了。這座有著高大穹頂的房子裡,此時充滿了太陽光,金黃色的,連頂上的蛛網也成了金網。李白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太陽光。恐懼的心情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出奇地平靜,而且快樂。他踏上了大理石的樓梯,踩著這波濤的化石,向上走去。
王安憶,女,一九五四年生於南京。七〇年赴安徽農村插隊。七六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短篇集《雨,沙沙沙》,長篇小說《小鮑莊》《長恨歌》等多種。以《長恨歌》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
藝術家,這些謊言製造者,被迫著找尋他們的出路。他們除了製造謊言,還能幹甚麼呢?他們來自繁榮昌盛的唐代,那裡每一件東西,無論真實還是謊言,都是唯一的,連地裡長的麥子,都沒有兩棵是一樣的,一切都是心靈所至。並且創造力旺盛,根本和_圖_書不需要複製,創造也是源源不斷的產生。見過那樣的壯觀景象,誰還能甘於複製的命運?於是,他們決定以他們各自的,不可複製的身體,去作謊言的不可複製的材料。這帶有著犧牲的獻祭的意味,有些一去不返的意思。為甚麼要選擇這樣悲壯的命運呢?因為他們不僅是人間的人,還是天才。他們特別不能忍受複製。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一九九八年三月號)
李白穿行在玻璃的脆響和飛濺中,鵝卵石在頭頂上方呼嘯著飛來飛去,他陷入了沉思。他想,使謊言那麼輕易遭到複製的原因是甚麼呢?他走了很長一段路,路燈已經亮起,那是人們對星星的複製。這個複製未免是太拙劣,太不自量力了,他們沒有發現星星的偉大,由於偉大,於是就無法完全複製,他們複製的僅只是照明的那一部分功能,而且僅僅是照耀這乾涸海底裡礁石間裂縫,這麼一小點部分的功能,簡直是滄海一粟。想到這裡,李白心裡忽然一亮。對啊!所以被複製是因為功能的問題。人們利用了其間的功能,倘不是有利用的功能,人們何至於去複製它呢?複製它又有何用呢?所以,李白想,他必須,必須剔除去謊言的可被利用部分,就是功能性的部分。如要逃脫複製的結果,就必須是一無所用的謊言。就在這時,靈感從腦中掠過,李白抽搐了一下,停住了腳步。詩情湧來,為了紀念這一沉思的果實。嶄新的篇章誕生在這夜燈之下的街道,幽光和暗影之間。光和影由於稀薄與微弱,都是相互交錯和滲透的。就在這層層疊疊的光影之上,佇立了一個身軀。它靜止不動,仰頭向上,目光穿過路燈,直向黑暗的夜空。他看見了夜空深處的星星。路燈和星星的差異是那麼明顯。星星有著歡騰躍動,勃發的光燄,而路燈,充其量只是些光的微芒,一點也翻捲不起來,委縮地伸曲著以星星那麼坦然,快活,它們完全不必有被複製的擔心,因為它們實在太壯麗了。可是李白能期望星星的壯麗嗎?和星星相比,他終是渺小的。一個渺小的人,卻要避免被複製,是多麼困難和艱苦啊!
李白正養精蓄銳,這首詩不比尋常,是要以他的全身心。對,就是全身心。他的身下傳來森森涼氣,是從深邃的盛唐傳來,越過黑暗的時間隧道。這是一個召喚。太陽如歌地在天上行走,底下是滿滿的練習氣功的站樁的人群,太陽刺上了他們的眼。這是李白謊言的演繹,它們變質得厲害,李白挽救不了這被腐化的命運。可是不要緊,新的謊言即將誕生。太陽轟然躍上中天,光燄萬丈,樓房的礁石熔化在光燄之中,樓房谷底的人群也熔化在光燄之中,李白的白日夢被照耀得白熾一片。甚麼都看不見了,只看見金水流淌,波濤滾滾。甚麼複製不複製的,全被一古腦地捲走了。有誰能敵過它呢?沒有。然而,會有那麼一個小東西,一個小把戲,誕生了,它至少可以證明,人類的創造的慾望。它將竭盡人類所能。
這是一個神聖的靈感,它含有著至高無上的秘密,它激起了李白極大的幸福感,這幸福感強烈到,強烈到令他恐懼。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他意識到有甚麼危險要來臨了,而他抗拒不了它的誘惑。一個以製造謊言為己任的人,無法抵制這個誘惑,這是創造的誘惑,創造的代價和結果都將是巨大的,大到,大到無法複製,危險就來自這裡。李白不由自主地戰慄著,當太陽從樓房的礁石叢裡升起的時候,他的靈感更加成形,有了語言的外殼。他對自己說:我不能升起,可我能墜落。礁石叢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這乾涸的海底啊,礁石林立,鱗次櫛比,陽光流淌成河,真是耀眼啊!李白從未像現在這樣,熱愛這個乾涸的海底。雖然只是匆匆走過,可是它與他卻緊密相連,心心相印。他簡直想去撫摸它了,明知它是冰冷而且堅硬,可是俗話不是說,一塊石頭捂在懷裡也能捂熱。雖然是那種後天的仿製的石頭——,但是這種屬性一定也是在複製範圍内的。李白以他多情的目光撫摸著樓房,這些水泥的蜂窩,他的潮濕的淚痕霎那間凍成了冰凌,巴著他的臉。
現代史是以水泥為主體的。面目劃一的,立立方方的,成群結隊,站成一片。水泥是這乾涸海底的泥土,說是水泥,其實是乾燥的粉狀物,灰白色的。它堆砌成的歷史便也是蒼白的,枯乏的,千篇一律,索然無味的。這和水泥的來源有關,它是工業的產物。工業就是無窮盡的複製,速度越快越好,「工業」是這種無窮複製的文明稱呼。真實的謊言其實就是在這個背景之下誕生的。因為虛假的謊言也上了複製的流水線,比如詩,紙張和印刷術帶給它複製的命運,使得謊言不成其為謊言,變成了真實。謊言的特質就是它的唯hetubook.com.com一性,不可重複性,它是隨心所欲,興之所至的產物,說到哪裡算哪裡,完全不用負責它的結果。它沒有規則,沒有既定路線,無因無果,它簡直不知道為甚麼要存在,它完全可以不存在的。所以它的產生是出於偶然,一時興起,要的也就是這個偶然。然而,詩乘著紙一頁頁地從印刷機裡飛了出來,鋪天蓋地,謊言裡浸透了機油和油墨的複製的氣息。於是,真實的謊言,就是俗話說的,行為藝術,應運而生。
這幢建築相當巨大,我的眼光在大理石的樓梯上拾級而上,大理石的花紋是乾涸後凝固了的水波和漩渦,是潛流的化石。然後目光走上了地板,敲擊出沉悶的聲響,也是穿越時間隧道的,是森林裡的伐木聲,說明是棵參天的巨樹,鋸齒好容易才切進樹身。這建築用的材料都是有來歷的,顯示了一個資源豐富,財力雄厚的歷史時期。這種磚木、大理石,再加上金屬結構的樓房,是這乾涸海底的盛唐。這繁榮似錦,耀武揚威的盛唐時代,在這乾涸海底呈現為零散狀態,這裡一片,那裡一片。它們要比上古時代略強一籌,還有些小氣候。它們的山牆上,雖然佈滿了水漬和裂紋,這些歷史的紀年表,但其巍峨與厚重,依然使它們矗立在現代史中,不致湮沒。午後的陽光照耀著它們,所以它們的植物都是長在山牆上的,還多是喜陰的物種。它們多少攫取了一些陽光,在現代史上投下一點陰影。今日陽光鱗次櫛比的暗影裡,就有著它們的一份。你一旦走進去,腳底便立刻升起一股森森的涼氣,充斥了全身,這就是盛唐的空氣。由於現代史遮蔽了陽光,使這空氣涼了下來,但那股子底氣和心勁還在呢!還很逼人呢!我的目光在房子裡巡視了一遍,走了出來。目光它披了一層蜘蛛網,是盛唐的羽衣霓裳的絲絡,於是目光便有些迷離。不過,一會兒便好了,風吹開了蜘蛛網,它們在陽光下光閃閃地漂流走了。這時候,我看見在山牆的爬牆虎下,這原始森林裡,倚牆而坐的一個大孩子。
人們此時還未停下腳步,只是以目光留連片刻,因為情形相當費人猜想,不可思議。人們打不定主意,應該怎麼辦。時間在猶豫不決中又流逝了一分鐘,傑作又存在於世一分鐘。多麼驚人的成就啊!這是平庸的謊言製造者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接下來的一分鐘,則是形勢相當微妙的一分鐘,人們並沒有佇步,目光也不再流連,而是舉向天空,他們以為,那上面一定有著甚麼可看的。那麼,是甚麼可看的呢?懷疑使他們依然停不下腳步。現代史是一部忙碌的歷史,還是一部清白的歷史,不允許有甚麼曖昧不明存在,一切都須因果分明,這就是功能的要素。時間又過去了一分。在現代史裡,一分鐘是個漫長的時間概念,人們是以秒釐計數時間的。成果相當不凡了,幾乎稱得上傳世之作了。

李白陷入了困境。其實,當他從虛假的謊言走向真實的謊言之始,就已經踏上了自縛的路途。真實的謊言是要比虛假的謊言更容易抄襲的,人們的身體和手腳在這工業的時代,變得彼此相像,沒有區別。於是,這真實的謊言,也就是行為藝術的材料,不再是獨一份的了。且,複製的空氣已經毒害了人們,不複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似乎是,人們一睜開眼睛,看見任何情景,立即就照著行動起來。看見飛翔的鳥,就複製出飛機,看見漫游的魚,就複製出輪船,看見奔跑的麋鹿,就複製出風馳電掣的汽車、火車。現在,人們都已經離不開它們了。人們居住在巨大的蜂巢裡,吃著電熱器孵出的雞蛋,玻璃瓶裡養出的蘑菇,那都是一般大小,形狀相同的。化肥催熟的麥子也是這樣,不要說兩棵,一片麥子都是一個面孔。複製已經成為人們生存的基礎。人們其實是多麼孤單啊!人們先複製動物,再複製植物,最後彼此複製,現在,複製謊言。謊言一旦複製,就變成了真實。這就是事情的結果。
李白打著空洞的飽嗝,雙手枕著後腦勺,躺下了,他睜著眼睛睡著。現代史裡,睡眠都是醒著的,文明的叫法為「失眠」。他們睡著是要比不睡還醒得厲害,眼睛明亮,而且洞察秋毫。他們不僅能看見現在,還能看見過去和將來。那是因為睡眠中的速度問題,人在睡眠中就成了飛毛腿,可以超過光的速度,這樣他們便可在時間裡自由地翱翔,一會兒跑前,一會兒跑後,於是便可看見過去和將來了。這個原理,被稱為愛因斯坦相對論,是人類文明的偉大果實。也因此,現代人的睡眠是很累的,一覺下來,眼睛都熬紅了。他們的眼睛或者是遠視或者是近視,近視是因為老往回看,遠視是因為老往前看,錯了焦距。他們中的有些人,不得不戴著玻璃眼鏡,是乾涸海底的魚類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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