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時候比擬了一下自己,除了經濟上有點壓力,其他應該沒什麼大牽掛,反倒是自己一直沒習慣使用那樣大量的自主權。Norman的問題,她不是很明白,日本男人有一種很奇怪的拘束,即使是像Norman這樣的藝術家,或是她初來紐約認識的Eddie,都有一些自約似的束縛。Eddie常驕傲的說他們公司和其他的那些日本商社不一樣,他們是唱片製作公司,氣氛比較自由,他和他的同事們就很少穿日本上班族穿的鐵灰色的西裝去上班,Eddie自己經常的打扮是,斜紋布的便裝外套和格子襯衫,一副約翰韋恩的風格,結果有一天她去Eddie的公司找他,發現公司裡每個都是約翰韋恩。
她看著車窗外,想到的是唐。
她終於是走出來了,一步一步,好似飢渴著要去每一個不認識的地方,有時候,疲倦侵襲著她,她好想好想停下來,可是想到自己的夢,流浪的夢,又咬牙繼續走下去。可是許多時候她是硬著頭皮的,她強迫自己向以往的人生告別,她不斷的要求自己輕鬆一點,瀟灑一點,包括和Norman和朋友和妹妹和兒女的相處方式,她要擁有另一個不同的人生。
「我正巧肚子餓了。」他一定要這麼回答,她也沒辦法。
摩周湖還在濕原的那一頭,風依樣涼爽的包裹著她的身體,是的,她喜歡那種人車一體的感覺,風從車窗外吹進來,就像Norman那雙拿畫筆拿相機的粗糙的手,在她身體上搓摩著,她忍不住的感覺雙腿之間有股躁動。她想起珊珊有一回和她在德國邊界的一個大城司徒達各喝咖啡時,一邊揮舞著她的手工戒指一邊大聲的說,「女性要解放,第一件事就是性的解放,女人有權利決定怎麼運用她的身體。」她望著滄桑掩不住的珊珊的臉,她是羨慕著的,但她還是有包袱有局限的,儘管已經不同於以往。
「我其實不是一個成功的藝術家,」Norman一次和她在墨西哥邊境的一個小鎮的pub裡,突然感傷的說他自己,「我有很多包袱。」
「好吧,我替妳幾把,妳坐到後面去。」導演說得理直氣壯的,她便站起來和他換位子。她在背後看了幾把,覺得無趣,想拉導演走,但是導演卻是坐穩了,只一再的安撫著她,一會兒伸手過來摸摸她的腿,一會兒摟摟她的頭,她心裡明白的想著,我是遇上凱子了,但是她卻下不了決心站起來將那些錢拿走。
從離開拉斯維加斯的那個清晨以來,她就立下那樣的決定,然後執行那個決定。她蜻蜓點水似的過日子,她一直以爲日子過得夠簡單便可以任性,但是其實是最最繁複的,當你不照著既定的規範走的時候,絕對的打攪到其他人。她一直以爲自己是個不需要生活重心的人,她不停的旅行,一處走到一處,她以爲沒有目的,但現在,她突然看清楚了,她一直在爲了旅行而旅行,她的目的是那麼簡單而明白,但是自己卻沒有看清這一點,她甚至沒有看清她和Norman的關係。
唐呢?當初是怎麼讓他有外遇的?她曾歇斯底里的問過自己,是自己不夠溫柔體貼嗎?是自己不知長進嗎?她那時極度缺乏自信,已經好多年不願去想那件事,那件改變她整個人生的事件。但是,這一趟,這釧路之行,也許是因爲山田太太,她竟想到從來不願再憶起的過往,那也是這時節發生的事吧。
導演勢必不會下賭枱來的,她心裡明白,除非她伸出手去,那麼下場一定難堪,她好像不會這樣做,一向溫和的人,她只好又催促一聲,「我太累了,我要走了。」導演頭也沒回的伸手遞給她一把鑰匙,「妳先上樓去睡,我一會兒就來。」捏著鑰匙,她想著自己好笑,好簡單的仙人跳啊!她直直往外面走去。
甜甜的糯米香,隨著她的醒來又回到空氣中來了,這香味,這寧靜的湖光山色,彷彿有一種安定的功能,心情變得格外平靜。這是一個世界,原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但是經過這一段,她終於明白了爲什麼這是Norman心中的永恆。
「我們不是朋友嗎?」他又問。
「什麼?」
「妳看妳,」他笑著,「立刻就不肯說實話。」
「久美子告訴我妳要走,我想妳應該也會告訴我,結果一句也不吭,好沒意思。」他哀怨起來。
下班時,和同事們擁抱再見,她一個人落寞的走向地鐵,這個城市每天聚散離合多少人,不都就是這樣嗎?
那時她心裡是很害怕的,而Norman不一定什麼時候又上山去,她沒有錢,什麼也不能做。但她卻沒說出她的窘境,她只告訴Norman她想回紐約。Norman果然什麼也沒察覺的只淡淡的說,噢,妳想家啦!Norman同時也忘了她是連個可想念的家都沒有的人,但是她什麼也沒說,只硬著頭皮向他借了一百元美金。還好紐約那幢原來她住的公寓還沒找到新房客,她和房東商議再回去住,然後去曼哈頓的中國餐館找了份工作,她以當年在洛杉磯橘郡光潔漂亮的廚房裡展露的手藝,這回謀到了一份待遇較高的二廚的工作。
「妳是中國人?」他又追問。
不論如何,她必須告誡自己,不可以掉入另一個陷阱,她不要浪費時間守候在一份不確定的感情上面,她不能確定他邀約的眞正意圖,她對他完全不了解,他單身嗎?他穩重老實嗎?她還是習慣用初戀時的標準來衡量一個人,一開始就要決定他是不是可以託付終身的人,幹麼呀?
那天在秋田,臨時決定去一趟摩周湖,她已經離北海道不遠了。打電話給留在紐約的Norman,Norman在電話裡還是有點攔阻,「妳先去別的地方,明年春天我再帶妳去吧!」
坐定之後,山田太太笑著對她說,「我早上在市場看到妳,那時候就直覺一定是妳,但是不好冒然上前去問。」
一時之間卻仍缺乏去敲門的勇氣,沿著河岸又走了一圈。近中午了吧,霧漸漸散去,她走上前去。一名年輕女子走出來,不待她問,她便主動的說,「妳是林桑吧?」
小蚱蜢終於停工了,蟲鳴的聲音還在這層層疊疊的山群迴盪,做爲一個旅行者,她常是那樣冒失的闖入者,但本質上她卻一直是一個害怕冒犯別人的人。她想起在橘郡的日子,她身兼社區義工、學校義工、圖書館義工,一大堆無薪給的工作,她的人緣極好,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爲什麼要儲備那麼多資源,那些資源,其實只有在那樣的環境裡才有作用。在經過拉斯維加斯事件之後,朋友鄰居對她有如蛇蠍,她背負著賭徒的罪名離開,唯一對她伸出手臂的只有妹妹,但妹妹只是因爲感情,因爲她們共用一張書桌共穿一條內褲長大的感情,妹妹接了她去,但妹妹只是提供給她另一個玻璃屋。
「抱歉,只會一點點。」她轉過頭去,用她在社區的日文學校上課時勉強還記得的一點點日語回答。
她沒選一副牌的二十一點,那裡太嚴肅了,每個人都在搏命,她不是職業賭徒,雖然她顯然也是在準備著一場搏命演出,但一向行事謹慎的她,還是決定先不要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她坐到一個半圓形的枱子邊去,左右已經坐了二個人,做莊的是一個棕髮的年輕帥哥,一邊發牌,一邊笑語如珠,她拿起牌,一張八一張六,莊家亮著的是黑桃四,按賭場規定,莊家的兩張牌若在十六點以下一定得加牌,她記得當年的一名賭客教過她,賭客必須永遠假設莊家蓋在下面的那張牌是穿西裝的,因此以目前的狀況來看,莊家爆牌的機率會很高,所以她決定不要貪心,不再加牌了。果然判斷正確,莊家下一張https://m.hetubook.com•com就爆了,她接下來都依這定律玩,竟眞的贏多輸少。帥哥莊家雖然仍很沉得住氣的繼續說笑話,還說要請大家吃龍蝦,但是一旁巡視的經理卻向他使了個眼色,帥哥只好下枱一鞠躬,接手的莊家是一個黑髮的東方中年男子,她瞄一眼他西裝上的名牌,Micheal Wong,果然是個華裔,Micheal文質彬彬,不像賭場莊家,他臉上一直帶著優雅的微笑,並不時叫一旁的兔女郎送酒來請他們喝。
獨自行走的許多地方,都是人煙荒涼,她已經習慣了,她也已習慣錯過許多旅遊書上非去不可的景點,旅行不爲什麼,僅僅是走自己的人生,像這次有個目標,有個特意去尋找一個地方的旅行,還是頭一次吧,坐回車裡,她決定不受濕原的誘惑,繼續向前。摩周湖,這個被催眠了無數次的地方,有著Norman的浪漫吧!爲了Norman,她終究想去看看,客觀的看看吧,不管她對摩周湖有沒有什麼太多觀光客的嚮往。
「我想聽眞話。」他笑著。
她突然覺得他不像日本人了,比較像義大利人還是拉丁美洲人。這回是給她碰上了,她的感覺不是假的,抬起頭,車箱內燈影幌幌,對面坐著一個胖女人在打瞌睡,頭都快垂到乳|房上面了,另外有兩個黑人站在車箱最前面,口沫橫飛的講著什麼,還有一個看不出什麼人種的老頭子,這衆生相,她一直不太習慣這樣的畫面,雖然在美國居住的時間比任何地方都久,但是她還是沒什麼歸屬感,聽著車輪摩擦軌道的聲音,心思有一點混亂,旁邊的那個男人手伸過來拉著她,她想著,我不也偷偷的在期待著什麼嗎?但是她還在與自己的混亂做最後的掙扎,這會是另一個窠臼嗎?我可以和他交往,而不掉下去嗎?
「說日語嗎?」一個聲音在她旁邊響起。
把車子倒出來,往另一邊走去,彷彿耳邊又傳來一陣讚嘆,她不再想回頭,鬼魅、妖嬌的摩周湖,她不要受它誘惑。
夢中不真實的是加州的陽光吧,她還坐在十二月加州陽光還曬得到的起居室裡,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讀著珊珊寄自在地理課本上也沒讀過的地名的聖誕卡。然而現在卻是她了,她坐在漂亮的吉普車裡,是的,她細細算起來,她走過了多少地方啊,一程又一程,千山萬水萬水千山,爲了什麼嗎?她說不上來,旅行有時候似乎是一個課題,她一直是一個要有課題才能走下去的人?她從小習慣了考試,習慣了回答問題,她是懂得怎麼把題目回答到一百分的。
他們對坐著吃龍蝦時,她似乎是安定的、慢條斯理的,她用她訓練有素的文雅方式,輕鬆的剔出龍蝦肉來,反倒是帥哥,一反在賭桌上的談笑風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一份龍蝦,吃不了兩口便放下刀叉了。她明白他的談笑風生其實只是工作,甚至已成爲一種模式,一旦下了牌桌,反而並不是個可親的人,可是她卻突然多話的,甚至輕微的想挑逗帥哥,帥哥在萬花叢中卻已老僧入定,只很小心的應和著,不積極卻也不失禮,她完全忘了她走進來時的心情了,是這周圍的氛圍,是這整個賭城的虛幻感覺,讓一切都不眞實起來嗎?
其實一開始她也不習慣的,出門去總該打個電話報告一聲吧,但是她撥了幾次電話給咪|咪,發現在電話裡母女竟講不到什麼話,靑春期的女兒,受洋教育長大,話少得什麼似的,明顯的是有些年齡上、文化上的隔閡,心事不肯和她分享,也許有一天,當她出於情願,才會再回過頭來看看她這個不一樣的媽吧!她等待著。
但是印度小開還是遠了,情誼其實是和環境在一起的,她脫出了那一個環境,很多的以往是不會再回來,她也從頭開始就要自己徹徹底底的丟掉過去。
才收回微笑,牌已經發下來了,發牌手這回換坐一個金髮美女,動作俐落,氣勢逼人,她有點招架不住的感覺,她回頭想搜尋帥哥,尋求一點精神上的支援還是什麼的,帥哥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走開了。她心慌意亂的下判斷,卻節節敗退,輸得很慘,單副牌的二十一點是賭客最有勝算的賭局嗎?「賭場裡百分之九十的賭客都是天生輸家,但剩下的百分之十的賭客,卻有人格上的缺陷。」剛才帥哥曾這麼說,是提醒她嗎?
她打量著這個蓄著小鬍子和一頭花白頭髮的東方男子。
Norman有他的方式的,他並不是沒有誠意處理他的婚姻問題,他們剛開始交往時,他就對她明白說過關於他的婚姻關係,「我不會離婚,因爲我太太替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她繼承我們家族事業,並且負擔了我做爲長子的所有責任,以便於我才有今天,但是我不可能再回到那個地方過那種生活,而她也不可能離開那裡,我和她之間都不可能再回頭了,彼此也都自我的不可能再干擾到另一個人的生活,但我們是一家人,親情上不可分割的一家人。」那時候,他就交代過了,他不是沒有處理,而是已經處理好了,但是她卻沒有十分明白,依然緊緊守護著那唯一的一點點自尊,隨時保持著可以奪門而出的可能。
她也不知道爲什麼會一直站在那幅作品前面,似乎是有某一種相連,她記不得有被一幅畫感動的經驗,但就是愣愣地盯著它,甚至沒感覺到有人站在他旁邊。
她眞不知那來的好運,賭注愈下愈大,贏得自己都有些不能置信,一會兒,Micheal又被換下枱了,來了一個不苟言笑的撲克臉,她生就怕那種臉的,她不知怎麼對他,果然一會兒便開始輸,她玩得無趣,便下了枱子。
現在,她想起來,當初她流著淚問唐,「你爲什麼甘願放下這個我們一起辛苦打拚了半輩子的家,去找一個小你十幾歲還需要你照顧的人,再從頭來起?」那時候唐對她說,「我知道妳事事追求完美,從小考第一名,做老婆做媽媽都要一百分,但是和妳生活很有壓力,妳不知道嗎?我忍耐了很久,我想過了,我寧願放棄這一切現有的,我願意再來一次。」
「我居無定所,但我會和你聯絡的。」她語氣故作輕鬆,「去問畫廊的人就知道了,對不?」
驚慌這樣的發現之後,幾乎是帶著逃跑的心情匆忙離開的,來不及怎麼說謝,擦拭得發亮的灰綠色的吉普車已經發動引擎打開冷氣等在院子裡,純子站在旁邊等她。她坐上駕駛座,旁邊座椅上放了一疊地圖,其實純子昨天已經交給她一張她手畫的簡圖,很清楚的路線。純子隨後又遞了一張紙條給她,上面有好幾個緊急聯絡電話,她許久沒被人這麼照顧了,有點手足無措起來,一慌張,第一個動作就做錯了,她把雨刷當方向燈打,她只好轉過頭去對純子笑笑,然後沒事似的快速離去。
「歡迎,歡迎,」另一個穿著白T恤牛仔褲個頭嬌小的女子站在玄關行九十度的大禮,一定是山田太太了。
進門口傳來震耳欲聾的拉bar聲,惹得她血脈賁張,一時之間心也被絞得緊張起來。她左右看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步向裡面的枱子。枱子一邊是賭骰,另一邊是輪盤,後面高起來一些的部分,是玩二十一點的,她觀看了一會兒,這裡所有的賭枱都有賭資下限,兩塊半的、五元、十元的……,她走到一張輪盤的枱子邊看了一會兒,這裡人多,她習慣性的往人多的地方擠過去,雖然十幾年沒來過,但是這些聲音、汗味、香水,混合著咒罵、尖叫、笑聲或嘆息,她並不陌生,她站著看了幾局,很快便融入了,完全忘了唐、忘了孩子、忘了屬於橘郡的種種光潔,完全忘記在除了這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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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rman在她電話掛掉一個小時以後又撥過來,「我已經和我太太通過電話,她邀妳去住我家,我女兒說妳可以開她的吉普車去摩周湖。」
「你不用送我,我還要轉巴士,每天都這麼回家的,」她挺直身子,客氣的說,「很高興認識你,有機會再見吧!」
「噢,」她想到她呆呆的站在那裡看人殺魚,有點臉紅,奇怪,從進這屋子,她就一直有窘迫的感覺,她不知道自己哪裡不對,不華麗但也不失體面的衣著,和山田太太的簡單居家打扮沒什麼不同,但是她卻有些壓迫感,她抬頭看了一眼山田太太,明明是溫和的臉龐啊!可是溫柔中又有點什麼吧?還說不出來,才進門不過十分鐘,彼此都還在試探階段,但是她爲什麼要說在市場看到她,她已經看出她的不安嗎?不論如何,她已經能確定她是個銳利的女人,Norman就是因爲這樣想家又不肯回家的嗎?
「你要去哪裡?」他走過來問她。
爲什麽?她也不曉得,那一幅幅的畫,每一張畫的都是同一個地方,有的是普通的山水,但是卻有一股神祕的特質,好像在注視她,而不是她在注視那張畫,另外一張的山水背景則是藍藍糊糊的,但近景的地方卻又站著一個眼神恐怖輪廓鮮明的人型,似乎想表達頹廢腐爛還是什麼的,她心裡這麼覺察著,但是卻不願再表露她的感覺了。她只輕輕的問,「這些畫畫的是哪裡?」
順路開了一陣子,再下去又是一個風景點,忽然覺得好累,將車子停靠在路邊,她想到山田家舒適的榻榻米。怎麼會想念山田家的?她才在那兒住了一天,雖然沒有Norman,但是家的氣氛卻是誘人的,而這一刻的記憶中甚至已經帶有那裡榻榻米的香味,那種香味,不是秋田民宿榻榻米的味道,好像有點糯米的香,還是混合了什麼?啊!她忽然想到了,Norman身上也有的,在他幾杯威士忌下肚之後,還是隱隱存留著的。思念著那淡淡的糯米香,竟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包袱?」她訝異的問,「你說過你沒有家累,我以爲你很瀟灑,自由的旅行、自在的創作。」
「我又不是什麼藝評家,只是個女侍,隨便閒聊而已。」她有點生氣。
沒什麼不可能的,她坐在山田家的客廳裡和山田太太喝著下午茶,開著山田小姐的Discover吉普車,去看Norman心中永恆的摩周湖。
「非要這樣嗎?」她語帶焦慮的問他。
自由,她現在比誰都富有的東西,Norman有一幅畫,灰燼之中一顆完美的心。
黃昏時分,終於開進了華麗的拉斯維加斯,夕陽在天際還沒有完全落下,天色仍透著某種程度的灰白,五彩繽紛的霓虹燈卻已經亮了。從一哩外看這城市,夕陽下像個虛幻的世界,她一步步走入,讓自己被這份虛幻吞噬。
「包袱不是別人給的,別人加上來的好解決,表面上,像我現在應該很自在,兒女大了,太太有她自己的事業和生活,經濟寬裕,從不管我,」Norman笑著,「但是包袱是天生帶來的沒辦法,靈魂裡存著的,很難除得乾淨。」
「藝評家的話我才不在乎。」他驕傲的說。
這回就硬闖到他的家鄉來了,看看他的摩周湖,看看他念念不忘的北海道螃蟹吧!
「送妳回家!」他語氣簡短,還沒等她回應,又質問著她,「妳辭職了,爲什麼不告訴我?」
「見見我的家人不好嗎?」Norman說,「輕鬆點,又沒要妳們怎樣,借住而已。」他在電話那頭,忽然又變成拉丁美洲情人。
但是那天晚上餐廳才剛開始動起來,他就出現了,伸個頭一直東張西望的,她不得不過去和他打招呼,「你是正巧過來的嗎?」
「再問妳一個問題好嗎?」他拉了她一下,「我看妳一直盯著那幾幅畫,爲什麼嗎?」
「我只是打發時間。」她辯解著。
車子很快就開順了,中午停下來吃午餐的時候,很想打個電話給她們報平安,但遲疑了一碗麵的時間,還是決定不打。這多年來,她已經久不和誰報平安了,很多次,她一個人在某個地方旅行的時候,心想若遇上什麼事故,是沒人會知道的,一位東方女子,頂多有這樣一個屬於她的稱呼吧!妹妹曾經對她說,妳走到哪裡,給我們一個電話或一封E-mail吧,她笑笑,住大學城的妹妹,是不會知道很多地方是沒有這些東西的,而且,她並不想,也沒有和別人聯絡的欲望。
「朋友啊?」久美子對著他們兩人一起問,「台灣人?」
「這可以算是我的家鄉,摩周湖。」他解釋著。
醒過來是因著乳|房被方向盤擠壓,觸痛了肋骨。摩周湖已被抛在很遠的地方,從她停車的位置,只看到一方凹口,明顯的火山凹洞,但是更吸引她的,是正前方不遠處,一部擦拭得發亮的翠綠色挖土機,正在靈巧的工作著,前進後退、後退前進,可愛的完全不像一部張牙舞爪的怪手。
她看看時間,夜才正要開始,她有些茫無頭緒的站在大廳中央,不能決定要做什麼。走到吃角子老虎機器前面玩了幾盤,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妳今天運氣不錯嘛!」她回頭一看,是那個導演,她笑笑沒答腔,導演又說,「別玩這個,你永遠贏不了的。」話才說完,傳來一陣機器響聲,嘩啦啦滾出一堆銅板,她得意的回頭看著導演,導演笑笑,「你今天手氣眞好,常來嗎?」她仍沒答腔,繼續玩著,但一會兒又全給輸了回去,她玩得有些累了,站起身來,導演站在後面對她說,「請妳喝杯酒去吧?」她反正沒事,便跟著他走了。
然而她那時才終於知道,不是所有人的信念都是一樣的,當她碰到了唐,她竟然對身邊的那個人完全的沒法掌握,不只如此,幾天來家裡的混亂,連孩子們似乎都躲得遠遠的,她以爲兒女總是會支持她的,沒想到他們竟並不完全站在她這一邊,那一刻,沙漠公路上,她唯一能掌控的是她的方向盤。
她掙扎著自己,望著人影匆匆,車門開了又合,合了又開,車箱裡沒有人看起來比她幸運。到站的時候她終於說服了自己。
那天在秋田她一個晚上沒睡,充滿了罪惡感。
這樣嗎?她沒想到Norman會替她安排,她去他家好嗎?她從沒想過要見Norman的太太。
手上握著一些籌碼,在一張輪盤轉的枱子上下注,僅僅是最簡單的押單或雙,不出一小時,她就輸掉了一百元,運氣可以壞到押對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二十,雖然抱著心理準備來,但還是不免想起在專櫃橱窗中那件想了好久一直買不下手的絲織圍巾,還有咪|咪一直吵著想要的白外套。
九月的釧路多霧,讓她突然想起在拉斯維加斯豪賭一夜之後,她在一個有水龍頭的拖車營地洗臉時,她看到的那個清晨。那個有點令她措手不及就來到的清晨。她慢慢逛到一座市場去,才剛開市,擺滿了各式物資,她喜歡那種貨色豐美的感覺,讓人對世界充滿希望。她站在一個攤子前面,看著一個歐里桑宰殺一條條鮮活的魚,再剔下一片片的魚肉,做成生魚片,他做得專心,她看得出神,直到整個攤子的鮮魚都處理完畢,才驚覺在那兒站得太久。她又繼續往前逛,一攤又一攤很仔細的觀察,好像是一個來挑貨色的家庭主婦。她想起Norman老是嫌紐約的海鮮不夠新鮮,常說我家鄉的海鮮如何如何,她不懂,一個那麼懷念家鄉的人,卻不肯回家。
她想起Norman好幾次對她說,妳對我很不信任噢!一直放不下身段來。沒錯,她一直忠於扮演情人的角色,hetubook.com.com卻始終不肯安定下來做他身邊的小女人,她對他的不信任,她一直以爲是因爲自己對婚姻的恐懼,再加上Norman從來沒有處理他的婚姻問題的意願,但是她現在明白了,是自己始終沒有對Norman眞心付出愛情的誠意!她在心理上從沒有把Norman當作親人,經濟上的問題也一直不肯和他談,她以爲這樣做是可以減輕對Norman的壓力,也減輕Norman對他家庭的愧疚的,但是她現在才清楚,自己的不安定絕對也無法帶給他什麼安定的力量。
Norman曾多次說要帶她去摩周湖,那地方好像只有留給他才能去的。但是那天她突然很想去,那個她和他之間的夢之湖,她其實該一個人去看看的,Norman對於那裡,有著太複雜的感情,她不需要繼承他的情愫吧,她爲什麼不能自己去呢?而這回Norman愈要攔阻她,她卻變得更執拗起來。
兒子呢?電腦和女友占去所有他的時間!她記得有一回,路過他學校所在的城市,她打電話去宿舍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原想約他吃頓飯的,才沒說上三句話,兒子就說電話占了線了,她連說出她就在他學校附近的機會都沒有,更別提想見他什麼的,既然兒女都這樣冷漠,她也愈來愈少和他們聯絡,她早該想過的,這都是代價,也許這樣也好,讓她更無牽掛的走吧!
就在她第三次拒絕之後,連著一個多星期他都沒有出現,她開始有點失落也有點不安,心想也許她不該一再拒絕的,雖然她本來就不期待畫家和女侍能稱上什麼朋友,但想著終究是這段時間來,讓她眞誠對待的第一人,可是她突然有點笨拙,好多年不曾和丈夫的朋友或是女友的丈夫以外的男人相處,她眞是忘了怎麼獨立和男人交往。
Norman不是老美,和老美也還是不一樣,儘管他們一樣爬山涉水。在不同的地方住了這麼多年,她有時候也還是不能分清楚自己是否眞能了解來自不同種族的愛,和唐的,和Norman的,或者是和以前那個每天陪她慢跑的美籍印度小開。
她沒聽出他的遲疑。他接著卻很有興趣的和她閒聊起來,她便沒負擔的隨便講著對這些作品的感覺,一直到好一陣子,他才招認他就是這些畫的創作者。她一陣臉紅,「你該早說的。」
旅行就是一個決定吧!她早就是羨慕著珊珊,因此當所有的狀況都不一樣時,她第一步想到的是,去旅行吧,去做一個自己羨慕別人羨慕的浪人吧。
停了一會兒,她覺得已經無趣了,看看錶,便揮揮手說要走。
「林——」
她要走出玻璃屋,她去拉斯維加斯之前就下了決定的,她將爲了一個決定而一路往前。
「嚇我一跳,」她抱怨著,但突然看到他,心裡蹦蹦跳,興奮的情緒牽著她,不管是不是只是又一次偶然碰見。
「我怎麼和妳聯絡?」
酒店前面的大型霓虹燈誘惑著來來往往的人車,她找到了當年打工的那家酒店,當初最耀眼的一家,現在卻有些敗落的感覺,但是是賭客就不計較,專心的就只是那一方小小的機器。嘴角上掛著一絲笑意,她深吸一口氣挺身走了進去,就算是不復當年的豪華,但紙醉金迷歌舞昇平的繁鬧卻似沒變,但她卻是變了,今天之後更是要變,她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會和從前一樣。
「哦,對不起,沒聽過,」她客氣的說,「在日本嗎?我從沒有去過日本。」
摩周湖也是會讓人產生一種幻覺的,第一眼看到這透明的高山湖泊,就被它神秘的氣氛震懾住,群山環繞之中,忽地就出現了那一大泓湖水,那乾淨的藍,濃烈卻又透明,蘊含一份詭異的氣息,她是在Norman的作品中看過這些風景的,但是眞正站在這裡時反倒覺得一切夢幻似的,那透明的藍靛,散發著誘惑人縱身跳下去的妖媚之氣,不論是開著吉普車衝下去,或是死亡的直接誘惑,她差一點就這麼殉情去了,不爲了誰,只是爲了這湖的妖媚,她不知道有多少人跳下去過,不過現在的展望台把人和它隔得遠遠的。
「北海道,釧路之北的一個火山湖,也是全世界湖水最透明的一個高山湖泊,因爲地理和氣候的關係,湖面上濃霧忽聚忽散,當地原住民稱爲神山,對我們象徵意義很深。我以它爲背景畫過很多張不同的畫作,也拍過很多照片,幾乎每年都要畫一張,我自己到現在還不知道要怎麼抓住它。不過我眞的很喜歡畫它,不管是寫實還是不寫實。」
「回家!」她轉頭,正好一列地鐵駛進來,她急著上車,「bye bye」他卻跟著她上車。
「你要去哪裡?」上車之後,這回輪到她問了,雖然她直覺他是沖著她來的。
要回頭嗎?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她眞的承擔得了後果嗎?爲什麼不?唐已經奮不顧身到這地步。轉身再走到二十一點的賭枱那邊,氣氛比較嚴肅,從輪盤桌上傳來的嘈雜聲,對這桌邊的人一點也沒有影響,她記得當年在這裡打工的時候,就聽過客人說,賭枱之中,就屬一副牌的二十一點是所有賭賠率最高的一種,某某大亨在這裡贏了多少多少,但賭場的悲劇也聽過不少,她還記得,當初來打工之前,所有同來的留學生就有約定,發薪日那天一定要集體行動,不可落單,以免有人受不住誘惑,下場去試手氣,據說每年都有留學生把打工錢全部輸光,連學校也回不去的。
一個人,開著山田小姐的車,穿過濕原,一望無際的沼澤。她停下車來,爬上一座眺望台,觀光的末季吧,沒什麼遊客,風涼涼的,鼻子中隱隱有一股酸意,她眺望著,濕原中望不到任何生物的影子。
「哦,——」
後來他又多次提到摩周湖,他也一直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哪天我帶妳去看看!」但是這句話卻也一直沒有兌現,不過,終究她是來了,她一個人。
這是第二次來賭城,第一次是唸書的時候來暑期打工的,那時她穿著一件有許多口袋的圍裙,袋子裡裝著幣值不一的各式硬幣,爲賭客找換。也就是在那次的打工中,認識了唐,然後才開始了戀愛、結婚,婚後隨唐回到馬來西亞,生了兩個孩子,然後終於又再度移民來洛杉磯。她一直以爲他們的婚姻是建立在一個極穩固的基礎上,一個洛城中產階級的溫暖家庭,她的兄弟和她和妹妹,他們都是這樣走來的,她也從來沒想到它會動搖。
他在她面前一向不忌諱提到他的家人,她知道他的一對兒女都已經大了,兒子現在在瑞士,而她太太是個牙醫,繼承了他父親的牙醫診所。
和導演喝酒的時候,她以爲導演會問她一些私人的問題,但是導演卻只是不斷的以嘲諷他自己來取悅她,導演說他在賭場輸掉了好幾幢房子、好幾個老婆,也講了一大堆拍片的笑話給她聽,似眞似假她幾乎不能分辨,那都是她生活中完全沒有的經驗,不管如何,都聽著好叫她開心,甚至她心理已經準備好下一步就是要和他上床。
「哦,我出身在台灣,」她停了一下不想解釋那麼多自己的背景,便轉過頭去問他,「摩周湖在哪裡?好奇怪的地方噢。」
啓動引擎,又出發了,天空有點陰沉,偶爾飄來幾絲細雨,她打開窗子,山風吹進來,她不自覺的加快了車速。車速配合著風速,是的,她有一種想把衣服通通解開的欲望,她想不起那次由拉斯維加斯回洛杉磯的路上,是不是有過那樣的欲望,但是此刻,有什麼顧忌呢?沒有了,這一路行來,她不斷的告訴自己,輕鬆一點,沒有什麼好再顧忌的了,即便是對Norman,在他的家鄉,也可以輕鬆一點。終於伸和圖書手便去把襯衫的釘子解了幾顆,讓風和雨絲直接灌入胸口,她想要的只是一點點痛快,享受一個人開車旅行的自由。
「我去了一趟瑞士。」他終究又出現了,回來時這麼告訴她,正巧趕上她在那裡工作的最後一天。她已下定決心辭職,她不要因爲他而留戀這份工作,她早計畫存著點錢之後要去旅行的,旅行一直在長久以來的生命中是愉快的想望。因此她心裡已放下他了,那個男人,so what——,但是在這要離去的最後一天,竟又出現了,這是天意嗎?情緒波動了一下,但她終究還是克制了自己,什麼也不要說吧,已經告誡過自己的,她應和著他的問候,最後悄悄看著他買單離去,心情盡量保持平靜。
她記得那時她大義凜然的回答,「我要獨立的人格,我不要再掉入另一個窠臼。」一時之間她好像也被自己感動了。
到拉斯維加斯的沙漠公路上,她開著銀灰色的旅行車,像是正要去趕赴一場給自己的盛宴。從唐和她攤牌之後,半年來的疑慮獲得證實,她便爲自己決定了這場盛宴。
Norman是生命中本來不曾有的經驗,那年慌亂尚未平息,她穿著女侍的衣服在打工餐廳附近閒逛入一家畫廊,Norman後來說,她一進門他就注意到了,但她卻只是偶然。
這時刻,她鬆了一下油門,時速已經超過一百三了吧,路上沒什麼其他的車輛。在山路上這樣開已經有些誇張,但這一刻,她並不想幹什麼,只是一心想好好開車,她並不想聽金屬撞擊山壁的聲音,也不想從懸崖飛越而下,死過的滋味嘗過好幾回。
也許不該繼續下去的,女侍與畫家,或是說二廚與世家子弟,他們似乎沒法了解生活上的困窘,他有經紀人爲他打理一切,還有老婆,即便老婆遠在天邊,還是給他做牛做馬。儘管她要的不是曼哈頓高級餐館裡雅痞們衣影繽紛之中的歡慶,也不是蘇荷區咖啡店裡藝術家的空談,她和他心意相通的不是這部分,但是卻好似擺脫不掉的一種生活模式,走到一個地步就順勢往前了。
在其他枱子中穿梭,還沒決定要不要坐下,兔女郎送來了一封信,是帥哥莊家給她的邀請函,請她吃龍蝦,她知道這是賭場的伎倆,如果碰到客人手氣太好,他們一定會想辦法來打斷一下。不過她真的是有些餓了,從昨天決定和唐決裂之後,就沒吃過東西,心情一直處在高度亢奮之中。事實上,當心裡只有一念的時候,靈魂和肉體似乎早已分家了。
「要吃什麼和久美子說,我不負責點菜。」她指指後面過來的點菜經理。
她花了兩個多小時享受龍蝦大餐,帥哥起身接過幾次電話,她卻仍擺出一副輕鬆悠閒的態度,沒準備輕易讓他先退席。終於飽餐一頓之後,帥哥問她願不願意到餐廳旁那塊用欄杆圍起來的區域去玩,那是賭注比較大的賭枱,她微笑著挑了一個單副二十一的枱子坐下去,好像很有信心的態勢,那時桌子邊已經坐了兩個賭客,她瞄了一眼,其中一人赫然就是早年台灣電影圈的一位名導演,她對他笑笑,他卻只露出僵硬的表情點個頭,顯然,那位名導演已經輸得很慘了。
雲霧忽地又散開了,如果不是旁邊人的讚嘆聲,她一時還回不過神來,這深邃沉靜的山脈和夢般的湖,許多的過往在這裡彷彿都不是真的,不論是Norman,不論是橘郡光鮮亮麗的生活,此刻,眞實的唯有涼風,涼風灌進她的胸口,她是穿得少了,狠狠的打了個大噴嚏。霧再度覆蓋了摩周湖的時候,她走回停車場去車上拿夾克,穿好夾克卻突然不想待了,看什麼摩周湖,Norman的摩周湖,她會有什麼感動?
等不及她說什麼,他就忙著用日語和久美子交談起來,她聽不懂,便默默的走開去。
天矇矇亮時,火車到達了釧路。
沙漠公路連緜數十哩的晴空,卻沒有影響她的意願,她再無心細想以前或以後的種種,心中只有一個意念,去豪賭一場,一早在銀行將所有存款提領成現金之後,立刻駕著她的小銀狐,直上沙漠公路。
「沒什麼,」她有點自言自語的,「想休息一陣子。」
他看起來很和善,她便突然憶起自己的開朗似的和他搭腔,「你也來參觀?」
如果她的吉普車是一隻可愛的小瓢蟲,那麼她可能遇見了一隻小蚱蜢。這隻可愛的小蚱蜢靈巧安靜的工作著,她看了半天,才發現耳邊傳來的蟲鳴聲,竟是那隻怪手所發出來的,她記得和Norman那一堆朋友閒聊時曾聽說過,其實很多現代機械馬達是可以做到零噪音的,但是由於使用者的習慣問題,若沒有機械的轉動聲,好像馬力不足似的,尤其是家電用品,吸塵器、果汁機什麼的,但是在摩周湖,這安靜的山區,她終於見到了這隻只會發出蟲鳴的小蚱蜢如何工作。她突然驚覺自己的無禮,她是那麼冒失的闖入者,猶如她冒失的闖入山田太太的大宅邸,而在這裡,包括小蚱蜢挖土機也是那樣溫柔的工作著。
從市場出來,按著地圖上的位置,沒一會兒就走到了。那座大宅邸隔著一條河,在霧中更顯獨特,她沒看門牌便可確定那就是他的家。她在河岸對面,看著宅邸,突然感覺自己的孤單,「浪人不該有這許多孤獨、恐懼或者退卻。」珊珊曾經這麼告訴她,「這是浪人守則!」
「對不起,打擾了。」她又彎腰又伸手的不知怎樣才不失禮。
然而窘境在Norman回來後並沒有完全解除,她已不是會撲到情人懷裡去撒嬌的那種年紀,而Norman對某些事也並不是很細心的人,尤其是金錢,也許他出身世家,從沒想過她被搶了以後,身上眞的連一毛錢也沒有,而她的信用卡早在拉斯維加斯回來之後就被取消了。
過了濕原,湖也許不遠了。湖是順著山路往前走就會到的,風從敞開的胸口不斷灌進來,有點涼意,但是也有點心痛的感覺。在釧路的宅邸,她心頭是極端複雜的,她看著山田太太的優雅,但是在那份優雅之中,卻有沒有一點寂寞呢?她是不是該有些罪惡感的,山田太太知道些什麼嗎?還有山田小姐,她如果知道什麼,不會和她媽媽一樣隱匿著不拆穿嗎?而Norman,是不是有點對不起她們,讓她們長年那樣守著偌大的宅邸。
雖然還是回了紐約,這和Norman當然不無關係,但是她堅持要和他劃淸某種關係。一個月後,當Norman也回來之後,她拿著好不容易省下的一百元去還他,他愣了一下但還是收下了。對於金錢,她特別堅持,雖然珊珊說女性解放第一步就是性的解放,但她還是覺得經濟獨立還是最基本的獨立。
而這一切的不安定,就是源於她自己,她一直堅持自己有另一種可能。雖然在很多孤獨的旅程之中,她不是沒有懷疑,她質問過自己,這樣一直不停不停的往前走就是自由嗎?妳這麼確定要這樣追尋自由嗎?然而她並沒有找到答案。她有時候倦了,倦得想縮回一個巢穴裡,她自然想到Norman,但卻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堅持絆住,絆住其實是因爲心虛,心虛而死死咬住的堅持,連自己都不很清楚的堅持。Norman有一次望著她疲憊的臉龐,竟對她說,「我有時候好羨慕妳,妳是一個很能堅持的人,其實這該是藝術家的性格啊,我一直遺憾我做不到,所以我永遠只可能做個二流的藝術家。不過我也常覺得,很多時候妳並不清楚妳在堅持什麼啊?堅持獨立?堅持辛苦?堅持追尋自由?堅持去旅行?堅持不要固定的生活?堅持放下自己過去的人生?故意不要做一個完美的人?妳這麼固執爲的是什麼?妳清楚嗎?」
Norman和她和*圖*書提過摩周湖這鬼魅的一面嗎,她不記得了,她也忘記了他的畫作。但還沒看清它,一會兒又被高山的雲霧所遮掩。
她聽到有人叫她,月台上走出一個人影。
「我願意!」她是牧師嗎?一路上車廂中迴盪著唐的聲音,她是這樣來到了拉斯維加斯,給他們去從頭開始吧,就讓他看個清楚,她是多麼有決心多麼堅持的人,就讓他徹徹底底的從頭再來一次吧。
她終於習慣了金髮女郎的發牌方式,能較冷靜的做判斷,慢慢開始扳回一城到她覺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時竟有一萬多元。這麼多錢,一時竟有點昏陶陶的感覺,說不出是得意還是什麼,人眞是奇怪,怕輸的時候就一定會輸,想贏的時候怎麼都翻不了身,但是她,走進來的時候,只想猛烈的廝殺一場,沒什麼得失心理,竟莫名其妙的好運。
眞的不能去想,想多了過去,前面的路就會變得辛苦,有次在往瑞士的火車上,碰到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愛爾蘭的女子,好奇的問她,妳一輩子要這樣到處飄盪嗎?她那時眼眶一紅,眼淚幾乎就要掉下來。後來她回紐約時,也忍不住去問Norman,這樣的日子你要過多久,「我不就這樣了嗎?我已經五十多的人了,我還想怎樣?我已經比大部分的人幸運,四十歲的時候就實現了十八歲的夢,我還不滿足嗎?」她那時覺得Norman畢竟是老了,她雖然不知道自己往後怎麼樣,但是總該還有很多可能吧,沒幾年前,她還是那個推著超級市場的購物車,心裡只想著什麼東西鈣質多,什麼東西膽固醇多的家庭主婦,哪想到沒多久她的人生就改變了呢?但是變了就眞的是變了,三百六十度的改變,沒什麼不可能的。
「妳是純子?」她望著她開朗的笑臉,安心了大半。
「休息,哼,休息也不說一聲,差一點,差一點就把妳給丟掉了。」他直視著她一個字一個字用力的說,「我在瑞士時,就想到忘了告訴妳一聲我要離開幾天,我擔心著妳會不見,昨天晚上才回來,果然就聽說妳要辭職了,我是眞有預感呢。」
他叫了一個火鍋,眞誇張,她看他慢慢的吃,沒再打擾她,她鬆了一口氣,她可不想在店裡和他談藝術。但後來他卻成了常客,幾乎每隔一二天便出現一次,有時帶著朋友,有時一個人,他們偶爾會聊聊天,她對他還滿有好印象的,他一出現,她心情上自然產生一種認同感,比較不像有些老美藝術家,喜歡在中國女子身上找所謂的東方文化情調,卻多半又只略通皮毛而已,他對她有興趣的是她的人,而不是血統,只是她仍拒絕了他餐廳外的邀約。
對印度小開原沒存任何念頭的,一直到很多年之後,有一天失眠在某個忘記名字忘記地點的小旅館,那時才突然憶起這麼個人,這麼一段淡淡的慢跑情誼,那一時間,強烈的愛欲猛然攻擊著她,好渴望好渴望他就在身邊,和他飽滿發亮的身體做一場結結實實的愛。
他看來很以這地方自傲也很虔誠,花了那麼多時間解釋,讓她一度誤以爲他就是當地的原住民,她隨口問他,他聽了大笑,「我沒說我是原住民,我家在釧路,北海道東南邊最大的都市。」她也大笑,結果兩人站在那幅畫作旁邊又愉快的談了些北海道的事寫生的事,她津津有味的聽著幾乎忘了時間,最後,猛然察覺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她才大叫一聲,「我一定要回去上班了。」不顧他在後面急急問她,「妳幾點下班?」
上床,是的,她眞的渴望著,導演風趣幽默,她的心情正需要狠狠的發洩,但是就在她剛被挑逗得有些意亂情迷時,導演卻突然停了下來,伸過手來拉住她說,「現在還早,我們再去玩玩吧!妳還沒見識到眞正的賭場呢!」
「我看妳穿著料理店的制服,以爲妳是日本人。」他改用英語說。
她起身,第一件事,她去找個電話,打電話給純子,向她報個平安,純子爲什麼要替她擔心呢?然後,然後呢?澄清的山壘、透明的摩周湖,她可以中斷旅程,她終於明白該是靜止的時候了。
好幾次,她爲了多賺一點錢,洗盤子洗得雙手都割裂了,可是她不願在Norman面前吭一聲。Norman不是個計較的人,尤其對金錢,但是相對的卻對金錢有點魯鈍,她有時覺得和他的交往有點沉重,她既然要做個獨立的人,就不該仰賴他,但是她卻沒有對等的能力和他平起平坐。
如果不是山田太太那般優雅,她是很想穿上迷你裙和那雙山田太太昨天送她的絲|襪的,被彈性絲|襪和迷你裙緊裹著的雙腿,在變換離合器、油門,和剎車的踏板時,那種雙腿廝磨的快|感,她是著迷的,在此時的陽光和車速之下,對於性|愛的記憶,可以不來自Norman,或是其他人。
她玩了一陣子,一直沒有很進入情況,她不能專心,她心裡想的完全不是牌桌上的導演胸口一直貼著她的背,手又常不經意的去碰她的腿,她魂不守舍的轉身對導演說,「我不玩了。」
她沒有再抗拒的能力,隨著導演走進一個小房間,立刻有人過來拉椅子請她上坐,她有點驚慌的問導演,「這是什麼?我不會啊!」「梭哈,」導演將頭靠過來,貼著她的耳朶說,「沒關係,我坐在妳後面,妳今天手氣好,妳抓牌,別擔心,贏了算妳的,輸了算我的,好玩嘛,難得來玩,一定要試試梭哈,這才能見識眞正的賭場。」
然而,一天來,和山田太太的相處,她好像不由自主的就掉入她所營造的那股氛圍中,沒法放肆的,吃早餐的時候,咖啡濺了乾淨的桌布,她幾乎尷尬得想立刻去將它洗乾淨,這對於她是很不尋常的心態。那一年之後,什麼都豁出去了,很少再這麼不自在過,但是坐在山田家的餐廳裡,她卻是拘謹的,而更奇怪的是,這拘謹似乎並不勉強。她開始對自己的信心起了懷疑,好久不曾被人牽著鼻子走了,是山田太太的緣故嗎?是這幢安靜幽雅的古宅的感染力嗎?
飛馳的感覺真好,她記不清在這些年月裡,多少次這樣一個人駕著車到處飛馳,她最後選擇的最親近的伴侶,是一部換過一部的大車小車,美國車、德國車、日本車、西班牙車、旅行車、小房車、吉普車、摩托車、腳踏車,還有最常坐的火車、巴士和計程車吧。Norman曾不誇張的說,他開過坦克車,她一點也不懷疑他的經歷。她後來遇過很多旅行人,不論他們說什麼語言,不論他們是學者、藝術家、政客或是浪人,她都不再笨得花力氣去分辨故事的眞僞,全都一概接受。跑了這麼多地方,沒有什麼不相信的事,也不再覺得自己遇見什麼特別奇怪的人,當周圍每個人都有一篇曲折複雜的經歷時,誰都變得平凡了。
沿著山路蜿蜒而上,這不是假日,一路上都沒有什麼人,她一會兒快的一會兒慢,風愈來愈涼,禁不住打了一陣寒慄,但她仍不願搖上車窗。山路一圈又一圈,摩周湖應是快到了,她很高興一個人來,屬於Norman的就屬於他吧,她不需要分享,她享受屬於自己的感覺。
認識Norman之後,她卻是謹記自己的教訓,她堅持獨立生活。記得有一回他們同去中南美,Norman丟下她,獨自去山上攝影,她的體力和腳程無法跟上,只好留在城裡,結果她身上少數的現金又被搶了,有點狼狽,那狼狽和那年從拉斯維加斯回來時不一樣。在Norman不在的那幾天,她靠著乾啃泡麵度日,她不敢向旅店的人要熱水,因爲她連小費也付不出來。她不知道Norman幾時回來,甚至她心慌的想Norman可能不再回來。
她沒回答,卻小聲的說給自己聽,「女侍與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