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曾經談起一個案例,關於死亡的恐懼。那是一位工程師,負責挖掘某一重要工程的隧道。當工作進行到一半時,突然地盤鬆動,流沙湧現,幾乎剎那間千軍萬馬崩潰了整個進度。雖然大家全身而退了,但是,那種世界末日的毀滅預感卻不停環縈在他的胸口。爾後,不經意地情況下,忽然心臟急促撞擊,呼吸幾乎喘不過來,以爲自己將死亡了,就如同那一天隧道出事時的情況。於是,死亡的恐懼似乎從此不擇時地而來,突然感喟自己多年的努力可能隨時幻影般消失,也就不知人生的目的究竟何在了。
這些年來,臺灣社會的自殺、殘殺、亂|倫等等事件突然急遽出現了。十多年前,一件江子翠分屍案
和-圖-書件就足以對整個臺灣民間造成好幾個月的衝擊。然而,近年來這些更恐怖的事件,似乎也只是人們茶餘飯後一天内就忘記的話題了。整個臺灣的社會人格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毛病?這個問題也許我們永遠沒法清楚。同樣的,在眾聲喧嘩的擁護或反對核能發電的複雜理論中,也許我們也永遠沒眞正掌握眞理。然而,做爲一位臨牀工作者,從心理健康的角度來看,任何形成死亡陰影的行爲,都是應該要努力去避免的。因此,爲了我們社會人格的健康,反對核能電廠的設立不但是一種不得不積極採取的行動,也是一種應該儘早投入的治療和預防。
在日常生活裏,我們上班上學,和*圖*書我們工作或者玩樂,彷如一切事情都是天經地義,只要有努力就有收穫。的確,在理智上,我們是可以這樣地再三說服自己。然而,我們也知道,在科技的發展之下,人類已經有了毀滅這整個星球的能力了。儘管死亡是遙遠的,然而,當來臨時,卻又是那般地迅雷不及掩耳。
這樣的說法,同樣可以在歷史中找到不勝枚舉的例子。一九一〇年,有一位學者Noman Angell寫了一本《大幻影》,他認爲人類是不可能戰爭的,因爲國與國之間經濟財政上的相互依賴,使得各國領導者爲了維持繁榮,必然不致於愚昧地發動戰爭而毀去這一切。這個樂觀的看法,充滿了對人類理性的信賴,甚https://m.hetubook•com•com
至認爲工業和科技的繁榮是人人必然要追求的。當時這本書受到瘋狂地歡迎,譯成了十一種語言,在歐洲暢銷一時。然而,五年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雖然引爆的導火線是那麼地可笑和意氣用事,原來振振有辭的理性卻全消失了。
然而,做爲一位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的口氣還是樂觀了一點。他說:「科技會改變一切,除了心靈。」事實上,從心理學或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當死亡的陰影隨著科技進步而來時,人類的心靈還是受到斲喪了。雖然在理智上,我們接受了擁護核能人士的科學根據,但潛意識深處永遠有著一股懼怕。這種恐懼一方面是來自內心,冥冥中感覺到自己的非理性和圖書是不可能消失的;另一方面則是來自外面的現實世界,畢竟人類歷史上發生太多次憑依著科學之名而導致毀滅的例子。就在這種死亡的恐懼中,我們的人格也就不斷地扭曲變形了。那位工程師想要求醫的只是潛意識所浮現的徵兆;然而,對整個社會人格來說,如果連遙遠的災難毀滅和死亡都可能一觸即發,虛無和及時行樂的風氣也就不可能避免了。
——原載民國八十年八月二十一日《中央日報》副刊
最近國內對核能發電廠設立與否的爭辯也是如此。擁護和反對的雙方都提出了不同的科學根據,希望能駁倒對方。這些複雜而深奧的數據和推論,大部分的民衆可能都和我https://m.hetubook.com.com一樣,只知道結論而無法理解雙方振振有辭的立場。然而,做爲一位臨牀工作者,往往可以了解,儘管人類對科技和理性的肯定是響徹雲霄的;然而,不論是個人或團體,當決定著我們心靈和行爲的潛意識力量展現時,這些科學理性也就變得脆弱得不堪一擊了。
在愛因斯坦寫給佛洛依德的信裏,提到了戰爭和科技留給人們的毀滅,認爲「對政治權力的饑渴追求」就是這種理性信仰下的產物。他進一步提到這些狂熱地主張爲了進步,必要時要做出一些犧牲舉動的團體,他們之所以存在,是因爲「內心有著引向仇恨和毀滅的誘餌」,平常雖然隱藏著,然而「要引它出來遊戲人間,促成集體精神病般的瘋狂力量,比較起來,是相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