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裏,精神科門診幾年下來的臨牀經驗,使得自己可以在病人踏進門時,就可以開始思考有那些診斷是最可能的。然而,要用醫學的專業名詞來下一個診斷容易多了;最難解決的,反而是在症狀表面底下的許多行爲、心理、人格或家庭關係。門診的個案往往也會提出同樣的問題:「我是不是不正常?」經常,這句話是不容易輕易出口的;一旦提出,必然已經是許多困擾纏繞著他,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正常」了。然而,這種急迫的心情有時卻是來自家人或朋友。他們關心個案的病情,但是,他們更擔心的是「他是不是有點不正常?」
只是偶爾,通常發生在半夜,有些平日「十分健康」的朋友打電話來了:「我有一個朋友的朋友,他(她)最近……」或者,熟一點的朋友則直接說出了困擾,那是他平常在白天碰面的時候不m.hetubook.com•com敢說的。通常,這些問題滔滔說完了以後,最後會問一句:「這樣子是不是不正常?」這時候,我就聽見自己的回答開始支支吾吾了。
當朋友或門診的個案問起「我是不是不正常?」時,其實已經省略掉這句話的前半段:「『這個社會』看我是不是不正常?」或者「『在朋友的眼中』我是不是不正常?」所謂「社會是怎樣看自己」或是「朋友眼中的我」,原本也就意謂著自己的言談舉止,即使自以爲處於最自然的狀態,也都無法擺脫自己對別人如何『看』的擔心。如果再仔細想想,甚至是一個人獨處密室,想要如何坐著看書或者做什麼事,同樣馬上又會浮現「這樣做可不可以?」這類的問句了。
整個社會也就濃厚地瀰漫著這種氣氛:一方面,它教你什麼才是生活,要你跟上流行,追求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目標;另一方面,卻是再怎麼努力也永遠追不上這些瞬息萬變的流行標準。它告訴你人人有機會,只要肯努力;然而,當陷入這種自我期許時(其實是社會透過假的自我意識來讓你不斷地要求自己),追求也就成爲一種活在別人的凝視中的把戲了。
從大衆媒體中的時髦廣告裏,我們就可以進人最新的流行趨勢了。走過百貨公司,或是眼睛不經意地掃過電視畫面,那些肌肉結實發亮而表情愉快的影像,就清楚地宣布了甚麼是最新的流行標準。站在臺灣任一都市的熱鬧街頭,從輕快來往的男男女女身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不論西裝革履的上班族或青春打扮的學生,大家都是很快樂地遵守每天的新流行。當然,在我的周邊,許多朋友也是這般鮮亮炫耀地生活著。
這些社會標準的『凝視』是如此https://m.hetubook.com.com沈重卻又無影無息,甚至可能化成「流行」讓你樂於去接受和追求。只是,有一天當你追累時,一切就像骨牌般全盤倒了。所以,我的那些白天「趕在流行尖端」的朋友,壓力是如此沈重,不得不在半夜用間接的口脗來講他的困惑。就像最近一位自殺的高中生,他留下的遺書只寫著:「我對不起大家」。所謂「大家」,他在意識層面上是指誰並不重要;問題是,的確是這社會的結構對他造成的壓力,已經沈重得不得不從高處墜落下去了。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的成長,往往都是爲了要迎合別人的期待(也是一種『凝視』)而生活著。我們覺得是在追求自己生活的意義,然而,這意義卻是由別人的『凝視』而獲得合法性地位的。背負著這許多『凝視』,成長也就來得更沈重了。就像有一句人人耳熟能詳的嬰兒奶粉廣告詞,m.hetubook.com.com一位母親對她的孩子說:「孩子,我要你比我更強!」當母親吐露出這句心聲時,的確充滿了誠心誠意的祝福和期許。然而,對母親來說,也是因爲她曾經歷過這個社會的要求和競爭,社會的標準透過她的關心而壓在小孩的成長歷程中了。問題是,這位小孩以後一定能比爸爸或媽媽更強嗎?如果答案沒有絕對成功的把握,這孩子長大以後,他的感覺又是如何呢?
——原載民國八十年九月十四日《中央日報》副刊
所以,當朋友或個案問起「是不是不正常」時,我會回答說:你正常,我也正常;只是偶爾,你有些困擾需要調整和思考,就像我偶爾也有需要治療的困擾。最終的問題是,我們如何才能擺脫這個追逐遊戲的緊箍咒呢?
當我們開始想到正常或不正常的問題時,社會要求的標準就呼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欲出了。在日常生活中,一舉一動之間的言談舉止,我們在適當地學習彼此的尊重下,往往都以爲自己是相當自主而不受太多約束的。就像廣告裏的模特兒,他們總是呈現出最自在的個性。事實上,許多例子都在告訴著我們,這些社會標準的要求往往是無所不在地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在言談生活之間進行著最徹底的約束。
如果,朋友或個案問起他自己的身心困擾和痛苦,我可以很容易地告訴他可以怎麼去處理,譬如看醫生或心理諮詢。然而,當問起「我是不是不正常」時,我知道這句話也同時是在問:「我有沒有符合社會標準?」或是「別人對我的看法是怎樣?」原先的症狀也許還容易治療;但是,當顧及別人的眼光或凝看時,更多的惡性循環也就出現了。對於這些問題,我不得不支支吾吾而無法明確回答,因爲一位臨牀工作者是沒有資格擔任擅作社會標準的裁決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