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份 《色,戒》的歷史聯想
七、歷史的聯想(二)


張愛玲對女性人物的描寫最重衣着,在開頭第二段就寫坐在王佳芝左右的兩個太太,「都穿着黑呢斗篷,翻領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鍊條」——金子的形象點出了淪陷區的紙醉金迷:「這麼粗的金鎖鍊價值不貲,用來代替大衣鈕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搖過市,因此成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也許還是受重慶的影響,覺得黑大氅最莊嚴大方。」幾句話輕輕地帶出了歷史以及上海和重慶的關連,用意何在?如果說汪政府的官場是以太太們的麻將桌作隱喻的話,看來非但王佳芝在情|色之戲中要賭輸,連汪政府這個日本人指使下的政治牌局也贏不了。小說中說「抗戰後方和淪陷區都缺貨……珍珠港事變後香港陷落,麥先生的生意停頓了,佳芝也跑單幫來」,時間指的應是一九四二年(香港在一九四一年底陷落,這也是《傾城之戀》的歷史背景),李安的電影也以此為據。但真實的歷史(鄭蘋如暗殺漢奸丁默邨事件)卻發生在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比虛構故事至少早了兩年多。這段史實不少行家已經討論過,在蔡登山的研究專書《色戒愛玲》中交待得也很清楚。問題是:為甚麼小說和影片故意移後到一九四二年?
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用類似的手法,把白流蘇和范柳原情侶因戰亂而變成一對小夫妻,背後的歷史背景(一九四一年日本佔領香港)十分明顯,是戰爭「成全」了他們的愛情。但在《色,戒》中卻把歷史暗藏於幕後;戲演的不少,但對歷史的舞台卻不在意,或故意隱蔽。然而,又借着易公館的麻將桌和印度人開的珠寶店把時空背景交待得十分仔細,難道就是為了說一個虛榮少女失身於漢奸的背後故事?背叛的又是什麼?
不然在公寓見面,一到了那裏,再出來就又難了。除非本來預備在那裏吃晚飯,鬧到半夜才走——但是就連第一次也沒在那吃飯。自然要多耽擱一會,出去了就不回來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着點,像妓|女一樣。hetubook.com•com
戴在手上側過來側過去的看,與她玫瑰紅的指甲油一比,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異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秘感。可惜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這麼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
「你們要看鑽戒。坐下,坐下。」他慢吞吞腆着肚子走向屋隅,俯身去開一隻古舊的綠毯面小矮保險箱。
這一個場景,可謂中西合壁,在庸俗中夾雜一點異國情調,是典型的三十年代的上海「十里洋場」景象,但卻加上一層頹敗兼寒酸的色彩:這個小珠寶店是古舊,它侷促一隅,比起隔壁的三家店舖(凱司令咖啡館、西伯利亞皮貨店、綠屋夫人時裝店)來,這家小珠寶店實在「更不起眼,櫥窗裏空無一物」,這又是一種「參差的對照」。對照之下,張愛玲刻意使這個虛構出來的小店貌不驚人,但在閣樓裏則別有洞天:這個室內世界卻是「安逸的小鷹巢值得留戀」。張愛玲又特意把王佳芝置於其中:「牆跟斜倚着的大鏡子照着她的腳,踏在牡丹花叢中,是天方夜譚裏的市場,才會無意中發現奇珍異寶」。這一段可說是整篇小說中最精彩的描寫,非但在神秘中現出頹廢(王佳芝的腳踏在牡丹花中的鏡影),而且故意天方夜譚式的「東方主義」,在這個不真實的小世界中王佳芝發現奇珍異寶,也發現自己對易先生的情意竟然如此之濃。「大特寫」繼續指向那顆粉紅色的鑽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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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和影片中這一個微妙的人物個性對比,使我感到另一種困惑:到底張愛玲和李安的頹廢美學有甚麼不同?在影片中,李安頗費周章,以深夜的雨景、緊蔽的窗簾,以及洋式傢俱等佈景和道具,營造出一種近乎浪漫的氣氛。而張愛玲呢?對於他們在福開森幽會的公寓,卻沒有甚麼描寫。「上兩次就是在公寓見面,兩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進了集中營」,反而在故事開頭描寫易公館時着墨更多,甚至不忘窗簾的呢料和圖案:
「頹廢」的美學意涵,我曾在拙著《上海摩登》第七章中討論過,那是三十年代的上海;日本佔領之後,情況又有所不同。淪陷區的上海,所呈現的是一種道德和物質生活上的糜爛和衰敗,張愛玲用粗金鍊條的意象暗示了出來。這群官太太們從鑽戒談到請客吃飯,到了小說結尾時又從德國冷盤菜談到四川菜和湖南菜,甚麼「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言語之間,表面上似乎把這段暗殺風雲支吾過去了,但據歷史學家考證:原來促使槍決鄭蘋如的,就是汪朝的幾個官太太,包括丁默邨的髮妻。小說和歷史對照,顯然有反諷的意義,然而小說「就輕」之餘,是否就避了「重」?

且再從細讀這篇小說的文本說起。小說前四頁的麻將局,當然在晚清民初通俗小說中都可以見到,但在張愛玲筆下絕對暗藏玄機:從結構上說,四人搓麻將,三缺一絕對不可,偏偏喬裝麥太太的王佳芝要先走,「易先生不會有功夫」(這是麻將桌上馬太太說的話,看來她已猜到三分:王佳芝和易先生有染),只好非找廖太太來不可,這廖太太是誰?


左右首兩個太太穿着黑呢斗篷,翻領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鏈條,雙行橫牽過去扣住領口。戰時上海因為與外界隔絕,興出一些本地的服裝。淪陷區金子畸形的貴,這麼粗的金鎖鏈價值不貲,用來代替大衣紐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搖過市,因此成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也許還是受重慶的影響,覺得黑大氅最莊嚴大方。www•hetubook•com.com

前面沿着烏木欄杆放着張書桌,桌上有電話,點着枱燈。旁邊有隻茶几擱打字機,罩着舊漆布套子。一個矮胖的印度人從圈椅上站起來招呼,代挪椅子;一張蒼黑的大臉,獅子鼻。
這哪像個珠寶店的氣派?……
張愛玲在此處用的是一種打破時空的「蒙太奇」手法,把「現時」的一剎那拉長到超越時空永恆。在後文中又把這「室內小陽台上一燈熒然」的「特寫」,「映襯着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空」,令人感受到天地悠悠、時不我予;瞬間和永恆聯繫了起來。就這麼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惆悵的是甚麼?如果文中所說的「人」是佳芝,當然指的是這齣戲不久就要終場了。但我覺得不僅如此。讀者讀到這段話時,是否也感到惆悵?甚至蒼涼?作為一個讀者,我個人卻從這個瞬間中看到歷史:這「一燈熒然」照出來的神秘感不是天方夜譚中的精靈,而是歷史的幽靈;即使又是演戲,這畢竟是一個歷史的舞台。
隔斷店堂後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邊有個門,門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樓梯。辦公室在兩層樓之間的一個閣樓上,是個淺淺的陽台,俯瞰店堂,便於監督。一進門左首牆上掛着長短不齊兩隻鏡子,鏡面畫着五彩花鳥,金字題款:「鵬程萬里 巴達先生開業誌喜 陳茂坤敬賀」,都是人送的。還有一隻橫額式大鏡,上畫彩鳳牡丹。閣樓屋頂坡斜,板壁上沒處掛,倚在牆根。https://m.hetubook.com•com
這一段描寫可圈可點。戒指的彩色和佳芝指甲油互相輝映,又是一個頹廢的意象,然而這種頹廢氣氛是「言之有物」的:珠寶店非但是預期暗刺易先生的地點,因此危機四伏,猶如「黑色|電|影」中的一個場景。但更突出的意義在於最後一句:可惜這顆粉紅鑽戒只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這「舞台」指的是什麼?它令佳芝想起當年學生演戲的舞台?她自己還是在演一場戲?這一次演的是一個想像中的「紅粉佳人」(戒指粉紅色)或知己?一個即將論婚嫁的準新娘?(影片中的印度店東還說了一句恭喜?)抑或有更多層的意義?「而且只用這麼一會工夫」意義何在?表面上當然指的是在歷史大舞台上,王佳芝此刻算計着易先生會被刺殺,這一切就會成為烏有,但就在這「一會工夫」——「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恆的這一剎那間」,她的感情湧出來了,因而鑄成大錯。
最後一句反問得恰中要害:本來珠寶店的氣派理應金碧輝煌,哪像這家黑洞洞的印度店?但作者卻對之刻劃入微,連鏡子寫的華人金字題款都不放過。


在那家印度人開的珠寶店上大作文章,場景描寫足足有一頁之多:
淪陷區的上海物質生活逐漸匱乏是小說開頭的一個歷史重點,有了物質匱乏,所以生活方式的糜爛和無聊更顯得突出,這又是一種「參差對照法」。但這僅僅是開始,到了王佳芝和易先生幽會的場景,頹廢或色情氣氛才更濃,在這些情節中,王佳芝被易先生金屋藏嬌的公寓成了主要背景。小說中是這樣寫的:和圖書

房間那頭整個一面牆上都掛着土黃厚呢窗簾,上面印有特大的磚紅鳳尾草圖案,一根根橫斜着也有一人高。周佛海家裏有,所以他們也有。西方最近興出來的假落地大窗的窗簾,在戰時上海因為舶來品窗簾料子缺貨,這樣整大匹用上去,又還要對花,確是豪舉。
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珍珠港事變後,美國全面參戰,日本方面形勢開始逆轉,而汪政權的末路其實已經指日可期了,在小說中這種「末日」氣氛的跡象,就是頹廢和紙醉金迷;換言之,歷史的陰影是從「頹廢」(decadence)中再現出來的。

易先生又是何許人也?這個上海淪陷區汪政權的時代背景是從麻將桌上的太太們身上「折射」出來的。
這段王佳芝的主觀回憶,把食和性很自然的連在一起:她自己似乎和妓|女差不多,公寓也成了妓院。然而王佳芝的身份又和晚清小說中的妓|女不同。晚清小說仍承襲中國文學傳統中才子佳人的傳統:妓|女是「佳人」,需要「才子」來配襯才能更有聲譽。在張愛玲筆下,王佳芝畢竟是現代女性,二人幽會的公寓也是西式的(李安在影片中還特別強調此點)所以她這個「妓|女」兼情婦的身份,又多添了一層「二奶」的色彩,但無論如何都像是「紅粉佳人」。直到故事發展到買鑽戒的高潮,才從她的主觀幻想中提到「生死相許」的情的境地,但易先生是否真的對她有情?李安在片中顯然表現得有情,雖然一味壓抑;但在張愛玲原著文本中其實非常曖昧隱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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