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熟視的目光在她身子上向上游移,去到她臉上,他似乎發覺她臉上隱隱透出智慧之光,彷若瞥見雲縫裡漏出的一絲陽光。
「不曉得。」她說,聲調老顯著點兒不安,好像她從來不知道跟他說話會有什麼結果。她靠在他身旁的欄杆上。
他的口吻雖是打趣的,他的眼睛盯在她臉上,卻是認真的。她要說話了。
她的嗓音在末尾的那些字上沉下來,彷彿她不要說下去了;然而眼看坐在她腿下的海斯特,牢牢的仰視著她,彷彿期待什麼似的那副神氣,她猛抽過口氣,便又繼續往下說道:
「那麼,咱們以後再也別來這兒了。」他攔住她的話。
「教妳想起了洪水的故事嗎?」那男人直躺在她腿旁,望著她雙腿,低聲道。「妳害怕麼?」
「我從前看過一座山也是這樣冒煙,」她說,一邊盯著她前面三四碼遠一株桫欏細長的莖兒。「那陣子我們離開了英國沒多久——不過總有好些時日了。我起初病得連日子也算不上來。一座冒煙的山——我想不起他們叫它什麼名字了。」
海斯特說這句話只為了有話說說,免得老是不聲不響的凝望住她。她沒有瞧著他。
「明白了!」女孩子慢吞吞道。
「現在還去想它幹什麼?」他叫起來。
「妳好像不想答,」海斯特沉默半晌道。「嗯,那個好人真的禱告了,事後他說了出來,我覺得事情很好笑。不,別誤會了——我當然不是指他這舉動。即使想到連永恆無限、全能的本體都要勞動到來破壞兩個卑不足道的葡萄牙雜種的陰謀,也沒有教我笑起來。在那個向上帝祈求的人看來,給人召來的危險,直如世界末日,甚至更糟。不!教我迷惑的是,我,厄索爾.海斯特,這塵網裡最超然的人,這世上最流浪的漢子,一個冷然經歷塵囂的行人——竟會在那裡受了神的差遣。我,一個什麼都看不在眼內、懷疑萬物的人……」
「洪水氾濫嘛,」海斯特恍惚地咕噥道。
「不,不是這個。我是說以前——在你還沒碰上了我,一猜就猜出了我有麻煩,走投無路——在那以前。你知道啦,那是不得了的麻煩呢。」
「怪你!唷,怎麼會呢?」她分辯道。
「看到發暈了,」女孩子嘟囔著,閉上眼,把手搭到他肩上去。
「好啦,三巴侖郡主,」他終於說道,「我得到妳鍾意嗎?」
「在你到這邊來之時?」
她搖搖頭。她厭惡那寥落的空間;但她只是重複那句:
「船呵!」
「不是造作。我不是這樣子的,先天,後天,兩樣都不是。我不愧是我爹的兒子,那幅畫像裡的人的兒子。除了天才以外,我活脫兒就是他。我發覺自己裡頭的竟要少得多,因為我那傲岸的性格正一年弱似一年,從來沒有一件事,叫我覺得這樣好玩過,我竟一下子給喚了去扮演這麼個不可思議的角色。一時間我覺得好玩極了。知道麼?這把他救離了困境。」
「這個——就是這個嘛;你怎麼不公道的?」
唯有獨處時,他才陷進這疑惑不安的心境。這樣子的時刻,現時他生命裡已不多見;便是有,他也不喜歡了。今天早上,他便沒有工夫去發閒愁。遠在太陽還未升到三巴侖島山脊之上,把早晨的陰影子掃去,前夜的餘涼還未在屋頂上——在底下他倆早已棲住了三個多月了——散去以前,艾爾瑪早就如常出來尋他了。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在大廳——他便是在裡頭打開從倫敦來的箱子的——內輕輕響著;現時大廳裡三面牆壁已給書背遮了一半了。在書架上,華美的墊紙連著緊繃著白洋紙的天花板。孤零零在一堵牆中央的是海斯特父親的肖像,署名的是個著名畫家,在涼蔭裡,只有肖像鍍金的框子在閃著光。
他www.hetubook•com•com回轉身來,望著她。她說話老出他意外。在他的諦視下,一抹微笑從她嘴唇上漸漸不見了。
「我是在想,」她把嗓音壓得低低的說。
「嘿!這不就是怪我了!」
海斯特粗魯地打了個不滿的手勢。
她恍如醒了過來,搖搖頭。
「不曉得,」她重複了一聲。「在想什麼來著?」她待著。然後,有點難以啟齒似地——不是她害羞——她問道:
「這句話要出自道學先生之口,倒像在罵人,」他半帶認真地說:「我可不是要疑心妳是個道學先生,我跟道學先生們已經絕交多年了。」
「要不,又是什麼意思呢?」他追問。
「你好像老是把我說成一個討厭的人,」她喃喃道。「我討厭麼?你快要叫人家口也不敢開了。到頭來我會以為自己一無是處的。」
「快別談他了,他叫我怪不自在的。談談你自己罷。」
「我也省得把事情向妳細說了。那是一宗海關的轇轕,妳聽來也許會覺得奇怪。與其讓人將財產,他那麼一點點的財產,給奪了去,他情願人家把他當場殺掉——那就是,把他的靈魂送到另一個世界。我知道他是信有另一個世界的,因為在走投無路之際,我不是跟妳說過嗎?——他跪了下來禱告。妳覺得怎麼樣?」
「倘若妳說的『你』就是指『咱們倆』——那麼,妳知道咱們幹麼跑到這兒來的。」
「談我自己?我知道妳還是想不通我跑到這兒來是弄的什麼鬼,其實我什麼鬼也不弄。我之所以活在世上,主要是那幅妳常見的像裡那個手握鵝毛筆的人的緣故。也就是他,教我過著目前——要不是目前,也是過去——的日子。他有自己偉大之處。我不大知道他的過去。我想他起初也像普通人那樣,把好話誤認作真錢幣,把崇高的理想誤認作有價鈔票。他自己呢,說起來,算是兩者兼備。後來他發覺——我該怎麼給妳解說呢?打個比方吧,這世界是個工廠,世人都在裡頭工作,吶,他發覺了工錢不夠理想,發覺了他們拿到的工錢竟是偽鈔。」
「我明知道絕不會這樣子的,」她壓低嗓音說。
「好像什麼東西統統都給淹掉了。」她說道。
良久,良久,女孩子的灰眸子一直凝視著他的臉。她發覺,他對她說話,其實只是自說自話。海斯特仰起臉來,似乎看到了她,他輕笑一聲,換了個口氣又趕緊繼續說下去:
她扭過頭去,細細的打量起他來,活像要在這個天靈蓋長著稀髮、嘴上蓄著長密鬍子的男人那成熟的臉上,尋找那孩子遺下來的痕跡。海斯特臉上掛了個調皮的笑容,讓她搜索個夠,一面掩飾這雙灰眸子給他起了的深遠影響——所影響的是柔情呢還是膽識,肉體上的呢還是精神上的,溫存的呢還是惱人的,他說不上來了。
「我是在想妳什麼時候才出來。」海斯特說,依然沒有瞧女孩子一眼——他把零星的字母和鬆散的音節試著拼合了幾回,終於給她取名莉娜。
「咱們走著瞧罷!」
「你沒有因此取笑他吧?」她說道。
「在地球上一個很有名的地方,」海斯特柔聲說。「那陣子發的傳單少說也該有五萬份罷——十五萬份還像些。那是我的一個朋友發的,他計畫遠大,信心很強:對咱倆有信心的就是他。不錯,的確是十五萬。」
跟著沉寂半晌。
他對她整個人此刻再感覺強烈不過了,就像自他倆邂逅以來,這下子他才有工夫瞧上她一眼似的。她的嗓子音色很是奇特,忽而充滿膽識,忽而又變得悲傷,再瞎嚼舌頭,也還是引人入勝的。然而她不愛嚼舌頭。她相當沉靜,能夠不動,靜靜兒挺著腰肢,就如昔日坐在演奏台上那些樂譜中間,www.hetubook.com.com蹺著腿,雙手擱在膝上。但當他們繾綣在一起,她那雙灰濛濛的眸子毫不忸怩地盯著他時,他直覺得有些什麼說不上來的在她裡頭沉睡著;也許是愚昧,也許是感悟;也許是弱點,也許是力量——也許什麼都不是,只是一種深深的空虛,在委身做完全的奉獻時還自保著。
「我在心裡這麼想著:你幹麼跑到這兒來了?」
「你既然要我,怎麼不早叫我呢?」她道。「再說嘛,我梳頭也沒有梳了多久。」
「我早曉得你一個朋友也沒有,」她說道。「我很高興沒人挑剔你所做的事。我喜歡覺得自己並不礙著什麼人。」
「跑到這兒來了,」他接過話碴兒。
「跟你在一塊兒我並不覺得寂寞——一點也不。只是咱們一走上那地方,我瞧著那些水呀光呀,就——」
「怎麼啦?」他問。「那妳是怪我了?」
「這可沒有怎樣解答到妳的疑問呢,」他繼續說著。「事實上,妳的疑問是解答不了的;但既然凡是事實都有若干正面價值,那我不妨說給妳聽一樁事兒罷。有一天我碰上了一個走投無路的人。我之所以用上這四個字,是因為它們正好道出這人的處境,同時因為妳自己剛才也用上了。妳聽得懂這意思嗎?」
「這也不是什麼新發現,但扯上了他那傲岸的性格,可就不得了。這世界該也給蔑得不知哪裡去了。我不知道他說服了幾許世人;可是那時我還很稚嫩,我想年輕人本來就不難攛掇——縱然攛掇他們的是消極的東西。他十分無情,但不是沒有憐憫心。他輕易就支配了我。狠心腸的人支配不了的。就算對愚庸之輩,他也並不是完全冷酷無情。他有時可以義憤填膺,可是他太偉大了,從不忍心去嘲笑他們。他的話不是說給凡夫俗子聽的,他們就是聽也聽不來;當我發覺自己是那少數聽得懂的人之一,頗為得意。人家讀他的書,我卻親聆過他的教誨。你無法不從他。那個心靈彷彿在向我推心置腹,讓我深入了解它那套看破絕望的本領。錯,無疑是。誰要是活得夠久,都有點兒像我爹。可是他們什麼也不說,他們說不上來。他們不懂得怎麼說,或者,就是懂得也不肯說,人之所以會在這世上,原不過出於偶然,禁不起窮根究柢的。但是這個人去世的時候,就像小孩子上床睡覺那樣安靜。無奈聽過他的話之後,我再也打不起鬥志去做人了。我出門浪蕩去,去做個冷眼旁觀的人——要是做得到的話。」
她聽不懂他的意思,所以他牢牢的瞧著她,眼神凝重,使她不得不向他微微一笑。他也報予她一個更淡的微笑。
海斯特只管一瞬不瞬的盯著南方,嚷起來:
「有一季,幾乎天天都下雨的,」海斯特覺得很意外,回答道。「還下雷雨呢。有一回,下了一陣泥漿雨。」
「妳明白了?」
「對。我那時只是在等戴維森。是,我是要回到這兒來的,回到這片殘垣敗瓦中——回到阿王這裡,他大約想也沒想到會再見到我的。真沒法子猜透這唐人是怎樣想法,怎樣看人的。」
「你在說什麼嘛?」她低聲問道。
阿王隨即出現在前面,蹲在遊廊下,神神秘秘的,慢條斯理的弄起些草木來。等到海斯特和女孩子再次露面,唐人早以他奇特的方式走了,這使人覺得他是消失掉了而不是跑掉了,化掉了而不是走掉了。他倆對望著步下台階,輕快的跑過那塊闢開的地,而他們走不到十碼,阿王便不動聲色的形聚在空房間之內。這唐人一動也不動的佇立著,兩眼四處游移,彷彿在牆上找符號、找文字;在地上找陷阱,找丟了的銅錢。接著他把頭微微伸向海斯特父親的側面像,畫中洋紅的桌布上攤了一張白紙和_圖_書頭,紙頭上面的手握著一支鵝毛筆;再後,他悄悄向前動著,動手收拾起早餐的盤盞來。
她一副諦聽著的樣子。
「我的好姑娘,我不是個壞蛋,」他大聲說。然後,回復他平時的口氣:「我要是想笑的話大可笑出來的。總覺得這事情並不好笑。不,這不但不好笑,反而很可悲;他正好代表過去那所有受這荒唐人生愚弄的人。可是這世界就是因為愚蠢才生生不息的,所以這總還算可敬。而且,他又可算是個好人。我不是特別因為他禱了告就這樣說的。不!他實在是個好人,很不適宜在這世界裡混,他不行,一個走投無路的好人——只合給天上神靈看;因為好人都不愛看這種事的。」他像是猛然想到了什麼,把臉朝向女孩子。「妳哩,也曾走投無路——妳可有想到過要禱告?」
「妳可曉得我在想什麼來著?」他問道。
海斯特的聲調很輕,有一股打趣的味兒,這股味兒永不離他的談吐,像是他思想的精髓。這個他偶然邂逅上的女孩子,現已屬於他的了,但他還不慣她在自己身畔,還不懂得如何與她相處,這個人雖近在咫尺,卻那麼陌生,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一股較強的對自己的真實感。
「真的。碰上了我這麼樣的女孩子和你這麼樣的男人,就只得這樣子。咱們來了,只有咱倆,就連咱倆是在什麼地方我也說不上來。」
「你對我這樣想也好。好也罷,歹也罷,這兒再沒有誰理會我們了。」
海斯特一直是自說自話似的,他詫異地仰起頭來。
「我恐怕,」海斯特說,「妳怪我給妳這些感覺,是怪對了。妳可是想要怎麼樣呢?」
「那個人」便是一副軍人姿態的粉臉索姆堡,造福白人的店主(「有好人陪著吃好東西」)——給遲來的情慾害苦了的成年人。女孩子打了一個冷顫,臉上特有的和諧恍若分崩離析了一剎那。海斯特吃了一驚。
「是太大了?」他追問。
他攙住她的腰肢,領她往下走了一小段路,最後兩人在蔭裡安坐下來;她席地而坐,他卻低一點兒,伏在她腿旁。
她頓了頓說:
「一陣泥漿雨?」
「主日學嘛,」她低聲說。「我從八歲上到十三歲,從沒間斷過。我們住在倫敦北部京斯蘭路附近。日子過得倒不錯,爹那時候收入滿好。公寓的女人一到下午就把我跟她自己幾個小姑娘一齊送出去。她很好,丈夫在郵政局裡做個揀信員什麼的。那麼安靜的一個人。有時吃過晚飯,他就值夜勤去。然後有一天他們吵了場架,把家給拆散了。我記得後來突然要我們收拾東西搬到別處去,我哭了,但那是怎麼回事我一直都不知道——」
「是太寂寞了。又教人家心往下沉呢,」她壓低嗓音又添上一句,彷彿在那裡傾訴一件心事。
「妳好像記得一清二楚呢。」
「妳不喜歡在那上頭望海嗎?」過了片刻他說道。
她緊張的情緒鬆弛了下來,脹紅了的臉也漸漸恢復平常的顏色。
她俯視著他。
「你裝成這樣子罷了,」她用迷人的嗓子,加上誘惑的音調插|進嘴來。
「你說什麼嘛?」她愕然,低聲地說。「是個男人的!」
「麻煩真是不得了呢。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以前也曾給別的壞蛋煩過,叫人家心煩意亂——又氣呢。可是唷,那個人我實在恨,恨,恨透了!」
海斯特本來有話要說的,但是她不讓他有時間。她不察覺他動了那麼一動,逕自說下去:
「我會替裡頭那些幸福的人難過的。」她簡單地說。
「我滿怕孤零零的剩下來。我說『我』當然就是指咱們倆。」
「不,當時我還萬想不到會跑到這塊土地上來。我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
「你在想著我麼?」
海斯特跟莉娜走進林中和*圖*書蔭下的小徑裡,小徑橫過海島,接近最高之處給砍下來的樹堵住了。但是他們沒有打算走得那麼遠。兩人沿著小徑走了一段路程,來到一處,那裡林木腳下毫無莽叢,一棵棵樹爬滿了藤蔓,互不相干地立在它們自己造成的幽蔭裡,兩人至此方始離開小徑。地上灑滿了大塊大塊的光影子。在深沉的寂靜中,他們默默的走著,呼吸著寧謐、呼吸著無限的隔僻、呼吸著無夢的安眠。他們出現在山上草木的盡處,幾塊岩石之間;在一個小陽台似的、險峻的斜坡的凹窪裡,兩人轉身居高臨下,俯視下面的海。海寂寥的在那裡,顏色讓日光沖淡了,水平線是一抹暖霧,只是在蒼穹黯焰下面灰白色炫目的無極裡似有如無地閃著。
「思想,行動——這麼多這麼多的絆索!要思想,人就不快活了。」
「我顯然是覺得妳還不夠接近。」
「看到發暈了。」
「我可不是在想自己來著,」她表白,率直的神氣令海斯特頗為詫異。
海斯特又以肘支著,伏到地上來。
「是麼?」……海斯特半晌沒有作聲。「眼見一個世界給毀掉了,」他自言自語起來。「妳會替它難過嗎?」
「我倒覺得特別該替他們慶幸呢;妳覺得是不是?」
「這兒會下雨嗎?」
「哦,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洪水泡了四十天喲。」
「咱們那邊的鄰居當時正把灰燼直噴上天——它有時就是這樣清清它那條熱腸的,就在這個時候嘛,下了場雷雨。邋遢死了。咱們這個鄰居平日可是循規蹈矩的呢——只在那裡那麼靜靜兒冒著煙,就像那天,我從那艘斯庫納船的艙板上頭一次指給妳看的那燻煙兒。這火山就是這麼個好脾氣、懶洋洋的傢伙。」
「我又不是離你很遠嘛。」
「就是啦,」她無可無不可的說,同時卻十分鑑賞的竊看了他一眼;跟著她臉上露出憂鬱的神情,身子不覺間整個癱了下去。「可是你反正要回到這兒來的吧?」她問道。
「維蘇威,大概是,」海斯特道。
「你搭救人,是為了尋樂——你是這個意思嗎?單是為了尋樂?」
她半晌沒作聲,回視著他,直至他把自己的目光轉移了為止。
「我顯然是覺得太久了。」
一陣沉默。然後她說:
「對了。」
「那我就真的一無是處了,」她很相信地添上一句。「那不成的!你要我好就好,歹就歹。」
「好,你究竟是想我來了。好極啦。你曉得嗎,我老覺得,要是有一天你不再想我了,我就會馬上從世間消失掉!」
「因為人家當時正在走投無路嘛。那不比從前;處境要壞得多了。我要是嚇死了那多好——可是到現在我才曉得原來是這麼可怕的。是,要等到現在,等到咱倆——」
海斯特挪動了一下。
儘管他操作起來不慌不忙的,卻有板有眼,毫無聲響,看著有點像魔術師在變戲法。戲法一變完,阿王當場消失掉,旋踵又成形在屋前。他形聚時正從屋子處走開,看不出,也猜不透,他有何意向;但走至約莫第十步他便停下來,半轉過身子,抬起手去遮著眼睛。太陽已經升到三巴侖島灰色的山脊上。早晨的大影子不見了;在遠處毒花花的日頭裡,阿王正趕上看見大老闆與那女人,在林子昏闇的邊緣上是兩顆遙遠的白點。剎那間,他們便消失了。動也不多動一下,阿王跟著也在空地的日光裡消失掉了。
「準是在很遠,」他再說道。「我猜妳看不到了。大約是隻土筏子什麼的在往麻六甲駛。走,咱們別在這兒待下去。」
海斯特沒有轉過身來。
她的頭微微垂下。他瞧著她細滑的低額門、那微紅的臉蛋兒、那微綻的紅唇,閃著暗光的是裡面的牙齒。
接下來長長的一陣靜默裡,她瞧也沒瞧他一眼
和-圖-書。然後彷彿「洪水氾濫」這四個字已經黏在她心坎裡一般,她仰望萬里無雲的天上,忽然問道:
他微動了一下。她頭也不抬,把手搭在他臂上,嗓子在身體的靜止中活潑起來,繼續說下去:
海斯特頓住了,她懇切地注視著他。
看見她眼神疑惑,海斯特禁不住笑了起來。
她雙目一瞬也不瞬,臉容一動也不動。她只說出這句:
海斯特最近才拋棄了那冷眼旁觀的腳色,關於此舉本質為何,會引起什麼後果,要他不去思索自然很難。幸而他那殘壞了的人生哲學總算保留了多少下來,使他不致追問事情會如何了結。但另一方面他在本性上又不得不繼續冷眼旁觀下去——這一半是長久的習慣,一半是確定的目標使然——也許不似凡夫俗子那麼天真,但(這連他自己也覺得頗為詫異)也沒有多了幾許先見。就像我們裡頭這些行動的人,他只得裝出點苦相,對自己說:
她飛紅了臉。
「這番話並沒給妳解出我究竟幹麼跑到這兒來了。究竟為什麼呢?就像去探一個不值得探、而且也探不出什麼來的祕密。人不能自主的嘛,最成功的人物也不過碰巧成功而已。我不想向妳說我這些是成功的事業;我縱使說了,妳也不會相信。這不是成功,可也不是真糟到這麼個田地。這證明不出什麼來,或許只證明出我品性裡隱藏著某些弱點——就連這個也很難說。」
她嗓子罕有的音色給她的言辭賦上了特殊的意義。某種音調給他喚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情緒,這情緒,他覺得,是肉體上甚於精神上的。每次跟他說話,她總像把自己的什麼奉獻了給他——這什麼,他十分感受得到,卻非常微妙,說也說不出,要是有朝一日她不在了,定會教他惦記得慌。就在他目光透進她的眸子的當兒,她從短袖筒裡,抬起袒露的前臂,停在空中,他看見了,忙將他那大把青銅色的鬍子擱在那雪膚上。然後他們進屋去。
「我要挑剔妳什麼呢?」海斯特繼續說著。「挑剔妳溫柔、善良、嫻淑——還是漂亮?」
「人家不叫我好女孩的。」
「怎麼這副懷疑的口氣呢?」海斯特抗議。「我想是當時看到這麼一宗危難,看不過眼罷。後來等我漸漸明白,在他眼中,我原來是他禱告靈驗了的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證明,你說的樂趣我這才領會出來。我覺得他這樣想真好玩——可是,我能跟他辯嗎?事實明明擺在眼前,你辯不來的,而且這倒像是我想獨個兒居功了。你不說話,他那副感激的樣子已經夠怕人了。處境很奇怪,是不是?等到後來我們一塊兒住在他船上,我才慢慢感到厭膩。無意中我給自己結下了塵緣。這關係我不曉得怎樣去說清楚。你要是幫了人家些忙,總對他生出多少感情。但這是友情嗎?我說不上來。我只知道誰要結下塵緣,誰就完了。他的心境已經開始敗壞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見過,」海斯特說。
「不!不!我是說他自己的處境。」
那天早上——一如他跟女孩子回到三巴侖島以後,那所有的黎明——海斯特出來遊廊上,把手肘伸展到欄杆上,一身屋主的神氣,悠閒得很。島上那巍峨的中央山脊把平房隔了開來,無論天晴天陰,天壞天好,都看不到日出。人住在裡面也就無從預知新一天的運程。太陽一越過山脊這邊,像敵人眼睛那樣,吃人似的晃著炫光俯盯下來,又燥又熱,那大片陰影子緊隨著迅速撤退,新一天便霸道的撲向他們來了。但海斯特——在此地仍有多少人類時,曾身為這兒的大老闆——獨愛那遲去的早涼、那黯淡、戀棧不去的晨光、那前夜的幽魂,以及那露溼而昏闇的魂兒的馥郁——給延留在炫耀的天空和熾亮的袒裼海洋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