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

「那就是。這樣子形容它們真是好極了。」
於是她站了起來,站得直直的,滿臉愧恧。她把花盆遞給他,輕輕地放到兩臂之間。「這兒就是。把它放到你的馬車裡,擺在座位上,在你看得見的地方。也許我可以找點兒活給你做。」
約翰.史坦貝克(John Ernst Steinbeck,1902-1968)是美國小說家。他的小說充分地表現出他那悲天憫人的胸襟,他的傑作以生動和寫實的刻劃取勝,而深受讀者的歡迎。著有長篇《人鼠之間》、《憤怒的葡萄》等。他的短篇小說也寫得很好。史坦貝克於一九六二年獲得諾貝爾學獎。
那個人更往前地倚在籬上。「喂。我認識一個婦人,就在這條路下去一點兒,有一座你所見過的最好的花園。差不多每種花都有,就是沒有菊花。上一回,我給她補一個銅底兒的洗濯盆(那是個硬活,但我做得很好),她就跟我說,『你要是碰到有好菊花,希望你想法子給我要些花種。』她是跟我這麼說的。」
「我在想,」他繼續說,「我在想週末下午怎麼個度法。我們不妨到色萊納去,到館子裡吃一頓飯,然後去看一場電影——慶祝一下,妳看怎麼樣?」
作者簡介:
「有沒有女人去看拳賽的?」她問道。
伊麗莎伸直了腰部,又把園丁用的手套戴上。「是的,來年會長得很好。」在她的聲調裡,在她的臉龐上,都有一絲兒沾沾自喜的意味。
那個人瞇起了眼睛,忸怩地望著別處。「也許我曉得,」他說。「有時候,在夜裡,在那篷車中——」
這是寧靜與期待的時候。空氣寒冷而柔嫩。一陣輕風從西南方吹來,使得農夫們都懷著幾分希望,希望不久能下場好雨,但是霧跟雨是不相為伍的。
「噢,沒有,」她連忙說。「沒有那一類東西。」她的眼睛由於抗拒而冷峻起來。
跑車轉了一個彎,她就看到大篷車在前頭。她突然回轉身,向著她丈夫,以免在汽車經過的時候,看到那輛有篷蓋的小馬車和那一對配得不好的牲口。
亨利冒失地說下去。「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說,妳看起來不一樣——又強壯又快樂。」
他的臉陷到了一種誇張的悲哀裡。他的聲調呈現出嗚咽的意味。「我今天沒有甚麼活兒好做了。說不定今晚兒連飯都沒得吃了。妳看,我離開了平常走的路。從西雅圖一直到聖迪哥,路上的人家我都很熟悉。他們把東西都留給我磨,因為他們知道我做得很好,又替他們省錢。」
「有點兒不好聞的味道,習慣了就沒有了,」他說。
「在我房間裡穿衣服。我還沒有準備好。有熱水給你洗澡。快點兒。不早了。」
丈夫的聲音,教她吃了一驚。他是悄悄走近來的,並斜倚在為了防備牛羊雞犬踐踏花園而設的鐵絲籬上。
她在座位上有氣無力地鬆弛下來。「噢,不。不,我不要去。我現在不想去。」她的臉轉開去,不看他。「我們要是能喝點兒酒就够了。那就很够了。」她把大衣的領子翻上來,免得他看到她正在輕聲哭泣——像一個老婦人似的。
「那一定很好,」她說。「那一定非常好。但願女人也能做這種事。」
「亨利,剛才跟你講話的那兩個人是誰呀?」
「不敢說聽過,太太。」
「又在弄菊花啦,」他說。「妳快要有新的好收成了。」
他們經過的時候,她設法不去看它,但是她的眼睛不聽話。她傷心地自言自語道,「他本來可以把它們抛到路邊去的。那不會有什麼麻煩,不會有太大的麻煩。但是他把花盆留起來了,」她解釋說。「他必須把花盆留下來,所以沒法子把菊花苗抛和圖書到路邊去。」
「啊,」他說。「那麼,我想我沒法子給她帶去了。」
在河流對岸,亨利.艾倫的山丘農場上,沒什麼事好做。秣草已經割完,儲藏起來,果園也犁過,等著深深地吸收雨水。在山坡高處的牛群,毛皮正日漸粗糙。
(全書完)
伊麗莎的眼睛變得靈活而急切起來。「她對於菊花懂不了多少。你可以拿花種來栽培,但是把那邊你看到的小芽兒拿去種,可要容易得多。」
有一會兒,她失去了她的剛強。「亨利!不要那樣子說話。你不曉得你在說什麼。」她又恢復過來了。「我強壯,」她誇口說。「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有多麼強壯。」
灰色法蘭絨一般的冬日濃霧把色萊納山谷籠罩起來,使它跟天空和世界的其餘部分隔絕。在每一邊,濃霧都像一個蓋子似地停留在群山上,使這個大山谷成為一個密閉的壺。在那寬闊平坦的田地上,群犂深深地挖掘著,使得犂頭犂過的地方,黑土像金屬一般地閃閃發亮。在色萊納河對岸的山丘農場上,佈滿黃色的殘梗斷株的田地,彷彿浸浴在蒼白寒冷的陽光裡,但如今在這山谷中,十二月間並沒有陽光。沿岸的濃密柳林由於顯明、堅決的黃葉而發出耀眼的光輝。
她還沒有打扮好,就聽到細雷一般的馬蹄聲,以及亨利和他的助手把紅牛犢趕進欄時的吆喝聲。她聽到了大門砰然關起來,就準備迎接亨利的來臨。
「唔,我只能告訴你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你摘掉你不要的花|蕾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一切都到了你的指尖兒裡。你注視著自己的手指在工作。它們自己在做。你可以感覺得到那是什麼樣子。它們一再地摘取花|蕾,永遠不會出錯兒。它們跟植物成為一體了。明白嗎?你的手指跟植物。你能够感覺到這一點,一直到你的手臂上為止。它們知道。它們永遠不會出錯兒。你可以感覺得到。當你像那樣子的時候,你就不會出什麼差錯了。你明白了嗎?你能够了解嗎?」
伊麗莎.艾倫正在花園裡工作。她的目光越過庭院望下去,看到了丈夫亨利正在跟兩個商人打扮的人談話。他們三個人站在曳引機棚旁邊,每個人都把一隻腳擱在那架福特生牌的小曳引機邊上。他們抽著香菸,一邊談話,一邊觀察那架機器。
「唔,」伊麗莎說,「我想,要是你回到色萊納路,揀那邊的公路走,就可以節省時間。」
她停了下來,似乎感到困惑。「最需要照顧的是那些花|蕾,」她遲疑地說。「我不曉得怎麼樣告訴你。」她深深地望進了他的眼睛,搜尋著。她的嘴巴張開了一點兒,彷彿是在諦聽似的。「我想法子告訴你吧。」她說。「你聽說過善於栽種的手沒有?」
伊麗莎站在鐵絲籬前,注視著大篷車緩緩地前進。她的兩肩挺直,頭往後仰,眼睛半閉,所以這番情景,模模糊糊地映入了她的眼簾。她的嘴唇默默地動著,形成了這兩個字「再見——再見。」接著她又囁嚅道,「那是個光明的方向。那裡有光輝。」她的低語聲使自己吃了一驚。她掙脫了這個念頭,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人在聽。只有狗聽到。牠們在塵土中睡覺,朝著她舉起頭來,然後把下巴伸出來,又睡著了。伊麗莎轉過身來,匆匆跑到屋子裡去。
「漂亮?你認為我漂亮?你說的『漂亮』是什麼意思?」
她正在用一把短而有力的剪刀剪掉去年留下來的菊梗。她不時地朝著曳引機旁的那幾個人望望。她的臉急切、成熟而美麗。甚至於連她的剪修工作也是過分急切、過分有力。與她的精力相比,那些菊莖似乎是太小,太輕易了。
亨利砰然關起門,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把領帶塞到背和-圖-書心裡。伊麗莎侷促起來了,臉上變得很緊張。亨利突然停下來,望著她。「嘿——嘿,伊麗莎。妳好漂亮!」
「我今年有十英寸大的花兒,」她說。
她聽到丈夫在底下的穀倉邊叫喚史柯第。過了一會兒,她看到這兩個人騎著馬,爬上那淡黃色的山坡,去尋找那些小公牛。
「只是說著玩兒的,伊麗莎。我們是要看電影去的。讓我們看看。現在是兩點。我就去叫史柯第,再把山上的那些小公牛趕下來。那也許要花掉我們兩個鐘頭。我們大約五點鐘的時候進城去,在可米諾旅館吃晚飯。好不好?」
她正跪在地上,仰頭望他。她的胸脯熱情地起伏著。
伊麗莎從屋子裡拿了一枚五毛錢的硬幣給他,丟到他的手裡。「將來你可能會因為碰到了對手而吃驚的。我也會磨剪刀,也會把小鍋子凹進去的地方敲平。我可以叫你看看一個女人能做些什麼事。」
「牠們動起來的時候?」她問道。
他拿一根大指頭拉下了小鐵絲,使它發出響聲。「我不忙,太太。我每年都由西雅圖到聖迪哥,來回走一趟。花掉了我全部的時間。單程大概要六個月。我的目的是要趕好天氣走。」
「是的,在開花以前。」她的臉龐熱切地繃緊起來。「它們會再長高。大約在九月末,就開始長出蓓蕾來了。」
她用手套背推開了垂在眼前的一綹頭髮,這一來卻在面頰上留下了一塊泥汙。她身後是那座乾淨俐落的白色農舍,四周有濃密的紅色天竺葵直爬到窗上。那是一幢看來掃得很乾淨的房子,窗子擦得亮亮的,前階上還鋪著一塊乾淨的擦泥墊。
「不要。我的剪刀都很快。」
「亨利,」她問道,「我們吃晚飯的時候可以喝酒嗎?」
他的態度變了。他擺出行家的派頭。「我可以修補得跟新的一樣好。」他在馬車後面擺了一個小鐵砧,從油膩膩的工具箱裡,摸出了一個小機器鎚兒。在他把鍋子凸出來的地方敲平的當兒,伊麗莎穿過了大門,走過來看他。他的嘴變得有把握而無所不知。在工作有困難的時候,他就吮吸著下唇。
他把鎚子放回油膩的箱子裡,把小鐵砧推到看不見的地方。「那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將是一種孤獨的生活,太太,而且也是可怕的生活,因為整夜都有動物在車下爬行。」他攀越過車前的橫木,一隻手放在驢子的白臀上穩定自己。他置身於座位上,拾起了韁繩。「謝謝你,太太,」他說。「我要照妳的話做。我要折回去,走色萊納路。」
他的腳步聲在門廊上響起來。他進到屋子裡,叫道:「伊麗莎,妳在哪兒?」
「啊,我就是要來告訴妳的。他們是西部食肉公司派來的人。我把那三十頭三歲大的小公牛都賣掉了。而且差不多是照我自己開的價錢成交的。」
在廚房裡,她伸手到爐子後面去,摸到了水槽。槽裡裝滿了中午烹飪時燒熱的水。在浴室裡,她脫掉了泥汙的衣服,扔到角落去。然後,她用一小塊浮石擦洗——腿和股、腰、胸、和手臂——一直到皮膚抓傷、發紅為止。在她擦拭身體的時候,她站在臥房的一面鏡子前,觀看自己的身軀。她緊縮腹部,挺起胸脯,回過身來,轉頭望望自己的背部。
「多少錢?」
他的目光離開了她的臉,落到地上去搜尋。兩隻眼睛望來望去,終於看見了她剛才一直在整理的菊花圃。「那是什麼花兒啊,太太?」
「我不知道,太太,」他抗辯說。「我當然不知道。這是妳的鍋子,修好了。妳不用去買新的了。」
路上傳來了軋軋的車輪聲和沉重的馬蹄聲。伊麗莎抬起頭來看。那條鄉村大道是跟沿著河岸成長的濃密柳樹和白楊木平行的。一輛怪裡怪氣的車子從這條路怪裡怪氣地趕過來。那是一輛古老的馬車,頂端和圖書張著圓形的帆布,有如大篷車的覆布一般。它是由一匹栗色老馬和一頭灰白色的小驢兒拉著的。一個身材高大、蓄著短髭的男人,坐在車篷下,趕著這兩隻慢吞吞地行走的牲口。在馬車下面,後輪的中間,有一隻消瘦而擅於行走的雜種狗安詳地跟著。帆布上塗了幾個用笨拙而歪斜的字母寫成的字。「壺、盤、刀、剪、刈草機。修理。」兩排小物件和那洋洋得意的明確字眼——「修理」——是在底下。在每一個字母下面,黑漆都淌下來,成為小而尖的點兒。
他有些粗暴地說,「這兩隻牲口能渡過什麼樣的難關,聽起來妳可能會嚇一跳。」
「是一種長莖的花兒?看起來像一道很快地噴出來的彩色煙?」他問道。
過了一會兒,她開始慢慢地穿衣。她穿上了她最新的內衣、最好的長襪、以及象徵著她的美的衣服。她仔細地梳髮、畫眉、塗口紅。
他趕快改變語氣。「我自己也喜歡這種味道。」
他面露困惑之色。「妳在耍什麼把戲吧,」他茫然地說。「這是一種遊戲。妳看起來強壯得可以在膝蓋上折斷一頭牛犢,快樂得吃起牛犢來就像吃西瓜一樣。」
「妳做什麼事兒都有天才,」亨利說道。「妳今年的那些黃菊花,有的直徑大到十英寸。我倒希望妳到果園裡去,栽培一些那麼大的蘋果。」
他打量著她。「怎麼回事,伊麗莎?我不知道妳讀了那種東西。」他把車子停下來,然後轉向右邊,開上色萊納河大橋。
他信任地倚在籬上。「也許妳已注意到我那輛車子上寫的字兒啦。我補鍋子,也磨刀、剪。妳有什麼要修理的沒有?」
她的上唇掀起了一點兒,露出牙齒來。「你怎麼知道?你怎麼能這麼說?」她說道。
「你就睡在車子裡嗎?」伊麗莎問。
「那麼,就這麼決定。我去準備兩匹馬。」
「剪刀是最壞的東西,」他解釋道。「大部分的人想把剪刀磨快,結果只是糟塌它們罷了,但是我曉得怎麼辦。我有一樣特殊的工具。那是一種很好的小玩意兒,還得到了專利呢。但是它可真有妙用。」
他說,「正像妳所說的,那是很好的。不過,當你沒有晚飯吃的時候,就沒什麼好了。」
「沒有,」她簡短地說。「我告訴你,我沒有那一類東西可給你修理。」
「唔,我看報知道他們打破鼻子,血流到胸口。我讀到那些拳擊手套如何因為沾了血,變得又濕又重。」
伊麗莎進到了屋子裡。她聽見他把車子開到了大門口,使引擎慢下來,然後她費了長久的時間才戴上帽子。她這邊拉一下,那裡壓一下。在亨利把引擎熄掉的時候,她披上了大衣,走了出來。
「很抱歉,」伊麗莎不高興地說。「我沒有什麼活好給你做的。」
伊麗莎又向曳引機棚瞥了一眼。那兩個陌生人正爬進他們的福特牌小汽車裡。她脫下一隻手套,把強壯的手指插到圍著老根生長的綠色新菊芽的亂叢裡。她撥開葉子,俯視著密集生長的莖叢。當中沒有蚜蟲,沒有蛜蛾、蝸牛或是糖蛾的幼蟲。這些害蟲還沒能够生長起來,就給她那靈敏的手指摧毀了。
有一塊沙土做的方形小花床是培植菊花用的。她用小鏟子,把土壤翻了又翻,把它弄平,拍打結實,然後挖了十條平行的畦溝,以便栽種花苗。她回到了菊花床,拔出小嫩枝,用剪子一根根地修剪葉子,整整齊齊地放成一小堆。
那個人穿過柵門的時候,伊麗莎興高采烈地沿著兩旁都是天竺葵的小徑,跑到房子後面去,她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個紅色的大花盆。現在她把手套也給忘了。她跪在苗圃旁邊的地上,用手指挖出沙土,舀到那個鮮豔的新花盆裡。然後,她揀起了剛才準備的那一和_圖_書小堆花芽。她用有力的指頭把它們壓到沙土裡,又用指關節把花苗四周砸緊。那個人高高地站在她身邊。「我告訴你怎麼辦,」她說。「你要記住,才能告訴那位女士。」
「妳現在又變了,」亨利抱怨說。他一手離開了方向盤,拍拍她的膝蓋。「我應該常常帶妳上館子。這對我們倆都好。我們在農場上工作得太繁重了。」
「當然可以,」伊麗莎叫了起來。「我可以把一些芽兒插在濕沙裡,那你就可以帶去了。只要你保持潮濕,它們就會在盆裡生根。然後她就可以移植了。」
「噢,五毛錢就行了。我一向是價錢低,手藝好。所以沿這條公路,上上下下的主顧對我都感到滿意。」
伊麗莎注視了他們一會兒,然後回到她的工作。她三十五歲了。她的臉瘦削而強毅,一雙眼睛清澈如水。她穿著園丁服,所以身材顯得笨重而不靈活——一頂男人的黑帽拉得低到了眉梢,一雙莊稼漢穿的粗鞋,有花紋的印花布衣服幾乎完全給一條又大又厚的棉布圍裙遮蓋住了,裙子上有四個大口袋,裝著她工作用的鐵絲剪、小鏟子、小搔耙、花種和小刀。她工作的時候,戴著一副笨重的皮手套,來保護雙手。
那個人感染了她的笑聲,開心地附和著。「有時候一連好幾個禮拜都不動哩,」他說道。他越過車輪,僵硬地爬下來。馬跟驢子都垂著頭,好像是沒有澆水的花兒似的。
「唔,對於花兒的確有效,」他說。
亨利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今天晚上有拳賽。妳喜歡看拳賽嗎?」
「啊,不,」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我不喜歡拳賽。」
伊麗莎笑起來。「我看牠是那種狗。牠通常要多久才動起來呢?」
那輛小跑車在沿河的泥路上顛簸前進,驚起了小鳥,又把兔子趕到矮樹叢裡。兩隻鶴在岸柳上笨重地拍著翅膀,落到了河床裡。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亨利,在那些有獎的拳擊賽中,男人們彼此傷得很厲害嗎?」
伊麗莎看到他是個很高大的男人。雖然他的鬚髮開始灰白,但他看起來並不老。他那件穿舊了的黑西裝起了縐紋,還有點點的油漬。他的笑聲一停止,臉上和眼睛的笑也隨著消失了。他的眼睛是黑的,充滿了趕牲口的跟水手的眼裡所呈現的沉思。他搭在鐵絲籬上的那雙起了繭的手都龜裂了,每條裂痕都成為黑線。他摘下了他那頂破帽子。
坐在車座上的那個人高聲叫道:「牠動起來的時候可不是一隻好惹的狗。」
「那就算了。拿一個鍋子來吧,」他熱心地說下去,「一口彎曲的鍋子,或者是有個洞的鍋子。我可以修得跟新的一樣,那妳就用不著去買新的了。對妳來說,這是一種節省呢。」
伊麗莎的聲音變得粗嗄了,她打斷了他的話。「我從來沒像你那樣生活過,但是我懂得你的意思。夜黑下來的時候——啊,星星都露出了鋒芒,四處寂靜無聲。啊,你愈升愈高!每一顆尖銳的星星鑽到了你的身體裡。就像那樣子。又熱又尖——又可愛。」
「我強壯?不錯,強壯。你說『強壯』是什麼意思呀?」
「那種生活不適合女人的。」
亨利朝曳引機棚望下去,在他把目光移回到她身上時,眼睛又是他自己的了。「我把車子開出來。我在發動的時候,妳可以穿上大衣。」
她在屋子後面的罐子堆裡,挖掘了一番,找到了兩個破舊的鋁鍋。她把它們帶回來,交給了他。「在這兒。也許你可以修補一下。」
不悅和抗拒從伊麗莎的臉上溶化了。「噢,那些是菊花——巨大的白菊和黃菊。我每年都種,比這一帶的任何人種的都要大。」
「偶爾有一點兒,不常有。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當伊麗莎聽見他在澡盆裡潑水出聲的時候,就把他的黑色西裝擺在床上,而把襯衫www.hetubook.com.com、襪子和領帶放到衣服旁邊。她把他那雙擦過的皮鞋擱在床邊的地板上。然後她走到門廊,端正拘謹地坐了下來。她朝河邊的路望去。那裡的岸柳仍然帶著霜葉而呈黃色,所以在灰色的濃霧下邊,看起來彷彿是一道稀薄的陽光。這是灰色午後的唯一顏色。她一動也不動地坐了很久,眼睛難得眨一下。
「我離開大道了,太太,」他說。「這條泥路跨過河,通到洛杉磯公路去嗎?」
史坦貝克
一下子就過去了。事情了結了。她沒有回頭看。她大聲說話,以便壓過引擎聲,「今天晚上會很好,一頓好晚餐。」
「好哇,」她說。「對你來說是很好的。」
「好,我會想法子記住。」
伊麗莎蹲在地上,注視著這輛怪裡怪氣、搖搖晃晃的馬車走過去。但它並沒有走過去。它轉進了她家門前的農莊路,歪歪斜斜的老車輪吱吱地尖叫著。那條善走的狗從車輪間衝出來,往前奔跑。農場上的兩隻牧羊狗立刻向牠飛奔過去。然後,三隻狗都停住了,尾巴挺直抖動,腿兒伸直張緊,帶著大使般的尊嚴,慢慢地兜著圈子,講究地嗅著。篷車到了伊麗莎的鐵絲籬前停住。現在那條新來的狗,覺得寡不敵眾,才垂下尾巴,退到馬車底下,但還是頸毛聳立,牙齒露出。
「是一種很好的苦味兒,」她反駁道,「一點兒也不難聞。」
她說,「我想,我還有許多時間去移植一些菊花苗。」
伊麗莎脫下了手套,塞進放著剪刀的那個口袋。她摸摸她那頂男帽的下緣,尋找散下來的頭髮。「聽起來倒好像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方式,」她說。
「就在車子裡,太太。不管晴雨,我都跟那邊的牛一樣地乾。」
他笑了一下。「不錯。牠們動起來的時候。」
「當然好。在外頭吃飯是很好的。」
「小心,」她招呼說,「要是你很久才會到那裡,就要使沙土保持潮濕。」
她的眼睛敏銳起來。「說不定我也做得到。我做什麼事兒都有天才,不錯。我母親就有那種天份。她可以把任何東西插到地裡,教它成長。她說有了一雙栽種者的手,就曉得怎麼辦。」
「沙土,太太?……沙土?噢,當然。妳是說菊花四周。當然我會做。」他的舌頭發出了咯咯的聲音,兩隻牲口就大大方方地伸到了頸圈裡。那條雜種狗也回到了兩個後輪中間。馬車掉過頭來,慢慢地走出剛才進來的路,回到了沿河的原路上去。
伊麗莎站了起來,把那把厚剪刀塞到圍裙的口袋裡。「啊,是的,是通到那邊去的,但是路要彎過去,才涉過河水。我想你的牲口不能渡過沙灘。」
「她一定會樂意要一點兒的,太太。妳說這些都是好菊花?」
「當然可以。嘿!那倒很好。」
「喂,看吧。大約一個月光景,這些花芽就會生根。然後,她必須把它們分開來,相隔大約一英尺,種到像這種肥沃的土壤裡,看到了吧?」她抓起一把黑土給他看。「它們會長得又快又高。現在記住這一點。告訴她在七月中把它們剪掉,大約要離開地面八英寸。」
「好啊,」她重複說。「啊,是的。那很好。」
「在開花以前嗎?」他問。
「噢,當然有一些。怎麼回事,伊麗莎?妳想去嗎?我想妳不會喜歡拳賽的,但要是妳真的想去,我就帶你去。」
她跪在那裡,手向著他那穿了油汙黑褲的腿伸出去,躊躇的手指幾乎碰到了布料。然後她的手垂到了地上。她蹲伏得低低的,好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一般。
「很美,」她說。「啊,很美。」她的眼睛閃耀著。她扯下那頂戴舊了的帽子,搖散漂亮的黑髮。「我把它們放到一個花盆裡,你就可以帶去。到庭園裡來吧。」
遠在路的前頭,伊麗莎看到了一個黑點。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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