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搬到奧利佛家嗎?」
我心想,報紙上的人物簡介會改變這點,然後大家都會知道他。「珍告訴你她要搬離那間公寓的時候,有沒有給你下一個住處的地址?」
「噢,別這樣,」我大聲喊道:「你知道我的一切,我的狀況,你不覺得應該向我透露一點消息嗎?從一名記者口中聽到這……」令我駭然的是,我開始啜泣,淚從眼睛和鼻子湧了出來,我從桌上抽了一張面紙,擤了一下鼻涕。
我開始閱讀,來回按著網頁的上一頁、下一頁按鍵。哦,他的事業的確改變了方向。他現在是十一號的政策顧問,因為兒童信託基金的某項爭論議題而得到許多關注。那是一樁醜聞,許多人都同意。不過奧利佛並不是肇事者,他是糾紛調解人,是英雄。「改革運動的鬥士」這個詞一再出現在網頁上。
我伶俐地回看著他,還是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齊托先生,我不確定我要怎麼——」
「可能吧!」我的聲音又變啞了。這樣不對,我知道,像這樣突然打電話給他,拿這件事加重他的負擔。我甚至沒有問他好不好,「他的」生活過得如何。一部分的我害怕他可能給我的答案。
「你幹嘛問這個?」
「可能她認為她等得夠久了。」他又停頓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或兩口菸。我無理性地想著,妳應該考慮放棄,免得這件事殺死妳。
「好,」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跟我說這個,不過還是儘量保持友善的表情。我認得他講話的方式就是倫敦人的模樣:相當迷人,不過卻無法掩飾那份緊張的特質,是工作帶來的緊張。他很快就會切入他想要的話題,絕不是當地人冗長乏味的英雄事蹟,也不是符合日常生活要求且由許多插曲構成的開場白。
我一個人在店裡,決定打電話給他。而且一做了這樣的決定,我就開始沒耐性,急著打電話,因為沒耐性,於是在一名屈身觀賞的顧客背後大聲嘆息,這名顧客在營業時間結束後,仍舊留在店內,久久不離開。店裡整天空蕩蕩,他偏偏選擇這時候進來猶豫不決,皺起前額彷彿在推測古代密碼,一顆腦袋在散裝照片盒的上方晃。我猜想,是利用最後一分鐘替妻子挑個禮物吧!某樣先前曾經一起欣賞、後來卻後悔沒有當場買下的禮物。這是典型的觀光購物類型。我已經看過一千遍。通常我會頗能諒解並提供協助,不在意時間。今晚,我巴不得他趕快下定決心,然後滾出這裡。終於,他帶著選好的照片和半打必須回答的問題來到服務臺前。我包裝好、貼上印花、裝入提袋裡,然後尾隨他到門口,把「營業中」的標牌轉而向內。
「瑞秋嗎?」
我非常尊重奧利佛的專業能力,在我想來,他應該不太可能改變他的hetubook.com.com志業、他的專業工作環境吧!那一瞬間,我懷疑這不過是認錯人,也許,是另外一個奧利佛.弗里曼?可是,不對,下一頁,我往下移,見到一張照片,一張他離開西敏寺辦公大樓的全身照片。他比我記憶中的他更結實些,頭髮灰白許多,不過沒錯,是他。照片旁邊的文字報導他所召開的一場記者招待會,談到他有種不可思議的本能,懂得解讀大法官的思緒。我又點了一次:星期日的一份報紙中有一篇簡介,提到長期分居的妻子「目前住在希臘的聖托里尼島上,不與外界往來」。哦,來自《電訊報》的傑森恐怕沒有辦法得到比這更多的消息了。
「什麼?」我們倆都盯著對方,都沒有眨眼。「你不可能大老遠從倫敦來只為了問我先生的事情吧?」
「請叫我傑森。」他搔著顴骨和耳朵交會的那個點。「我只是想談一點他的背景,就這樣。妳知道,在倫敦市待了那麼長一段時間,可能是什麼因素促使他扮演起這麼一個熱心公益的新角色。也許跟妳女兒的死有關……」
「上個月,有一名男子從倫敦來,」開口說話的我無法不把話直接說出來,我的聲音充塞在他的沉默所留下的空間。「是記者。」
可以聽見他的吸氣聲。「喔。」
「帕莫……」我眨眨眼睛,把眼淚逼回去。「奧利佛最近好像名氣很大,而且我了解,他在跟標的甲的媽媽約會。」
「就是嫁給奧利佛.弗里曼的瑞秋.弗里曼嗎?」
激動的我關掉了瀏覽器,把文件收拾好。那時候,我才突然想到,我不記得奧利佛上一次寫信給我是什麼時候了。
他離了座,我半期待他尾隨我,拉著我的衣服,強留住我。可是等我下次從我店裡窗戶的安全區望出去看他,他已經回到原來的桌子前,拿起手機。
「我不曉得巴布怎麼知道的?」我自言自語。
「是啊!」
「沒錯。有人要我替《電訊報》的特刊寫些文章,跟政府改組、新秩序等有關的東西。介紹所有重要的人物,真正的要角,我的意思是,不是那些部長。」
「很抱歉,我真的得走了。」我打手勢給女服務生妮妲,動嘴唇但不出聲地說:「可不可以等會兒再付錢?」
「是的。」
我們的辦公室以前是儲藏室,位置就在馬爾馬拉大理石道階梯的正下方,因此只在這個齊托先生所坐位子下方幾公尺處。我直接走到那臺筆記型電腦前,撥號上網。似乎花了好長的時間才連結到網際網路,帶領我來到能夠在搜尋引擎中敲進「奧利佛.弗里曼」的那個點。我迷惘地盯著查詢結果清單,它帶出了數百個網址,大部分尾端有「co.uk」,例如:英國廣播公司、《泰晤士報》、第四頻道……
「聽我說,妳有什麼要我做的?」帕莫又沉默了許久m.hetubook.com.com
才開口,雖然他的聲音輕柔,口氣卻是有意結束這段對話,有意要我掛掉電話。「我相信我可以擠出時間。」
「瑞秋,請冷靜下來。」
那時候,我替巴布難過,難過他覺得那麼孤單,孤單到必須在環境中尋找像我這樣的舊識,珍的朋友,當初從來沒有跟他很投緣的朋友:可是經過這麼一段時間,在男女戀情上,我幾乎不可能站在他那一邊了。不對,那張卡片頗怪異,不過容易被遺忘,我把它跟其他卡片一起立在壁爐架上,後來等到了把卡片拿下來的時候,就把它放進盒子內。接下來,在瑪麗兒寄來的一封附帶為凱特的生日禮物致謝的短箋裡,我聽說他已經開始跟新女友約會,而且搬進了女友在倫敦南區的公寓。同樣的,我並沒有多想這件事,反倒是關注瑪麗兒捎來的那篇特殊新聞快報中的第二則消息,是說瑪麗兒無意中遇見了賽門,賽門告訴瑪麗兒,他即將跟彭登辦公室裡的某位同事結婚(我突然想到那個年輕女孩,在我離開那裡前幾週,帶著她熟悉公司環境的那個女孩,叫海倫或是海麗,還是什麼來著。)
「聽我說,我不是故意沒禮貌,可是讓妳知道老朋友的最新訊息已經不是我的工作了。」他的聲音中似乎有種我不認得的尖刻語調:「還有,我可能要補充說明,讓妳知道那些大人的訊息從來就不是我的工作。」
「我只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我要他幫什麼忙。
「不用了,還好,我不該打電話給你,你什麼也做不了。我有點兒亂了方寸,就這樣,不知道還可以打電話給誰。我只要等待就行了。」
「哦,別這樣,」我突然爆發出來,很激動:「如果我在報紙上看到了這樣的新聞,那麼你也一定看過?為什麼你沒有讓我知道?一通電話啊!一封信啊!你起碼可以把一張短箋跟年報一起放進信封裡。」我的聲音聽起來幾近歇斯底里。如果我曾經試過跟他聯繫,那麼這次重新與他聯絡,就不會用這樣不恰當的方式。
「顯然您的先生也將入列。事實上,我們正在考慮拿他當我們的封面人物……」
終於,我允許自己的眼神和他交會。「我認識你嗎?」我和氣地問道。
「我其實是跟妻子來度假,可是報社發現妳住在這裡,於是要求我到伊亞來找妳,看看我們能不能聊聊。我希望可以。」
「瑞秋?」
我選了一個新網站,網頁上的文字映入眼簾時,我的眼珠子差點兒沒掉出來:
雖然復活節近了,不過伊亞還是空蕩蕩,而我沒等多久,就遇到了克里斯托斯說過的神祕男子。我人在帕諾梅芮亞對面的咖啡廳,喝著咖啡,同時檢查著準備給稅務稽查員當天下午要來店裡查閱的帳冊,然後突然察覺到有人在看我。我朝那人的方向看過去,
https://www.hetubook.com.com謹慎的不與他四目交會。男性,大約二一十歲,長得好看,前額突出,綠眼睛。至少應該跟我記得在地方報上見過的那些照片有幾分相似吧?那個眼神乖戾的十九歲青年,在一個晴朗的七月份下午,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殺害兒童的共犯。我心跳的速度告訴我,不是,這人不是拉克利。不過這人絕對是克里斯托斯見過的那個人,雖然他穿著標準的旅遊裝,不過細節卻不對勁:身邊沒有同伴或桌前沒有啤酒,沒帶旅遊指南或照相機,只有每隔幾秒鐘就嗶嗶響的某項手持裝置,令他皺起眉頭,開始用拇指輕觸裝置上的按鍵。其他時間,他就兩隻眼睛盯著我。我選的是背對街道的座位,而他的座位面對街道,我轉頭時,看見英格麗的部分身影出現在對街店內敞開的大門邊,見她伸長胳膊撣掉一個框架上的灰塵。我不知道他這樣監視我多久了,有那麼一秒,我想到帕莫和他的後視鏡。
「恐怕,我沒什麼可說的」我趕忙把東西收拾好,摸摸口袋,看看有沒有零錢。該死,我心想,身上只帶了一張十歐元的紙鈔,我得等著找零。歸根究底,該去伊里亞斯的,不過我原先擔心會跟伊蓮妮聊個不停,變成兩人都沒有好好工作。
「通知必須兩個月前發,所以她們還會在那裡住上好幾個星期。等我親自聽到什麼消息,我會要辦公室打個電話通知妳。當然我們也會通知房東。」
「瑞秋?」在前面辦公桌旁的英格麗喊道:「弗蘭吉第斯先生剛從稅務局來到這裡。」
而現在,她即將占有我的舊居。奧利佛會不會至少認知到這樣讓別人接替我其實頗為尷尬?他會先把屋內我留下的所有東西都移走然後再示意珍將她的物品搬進門嗎?或許,他許久以前就把那些東西清掉了,清了一貨車,對當地的義賣商店而言,可是意外的收穫。
「妳了解?」
「當然是,帕莫!我也看到了線上的報紙文章,而巴布似乎已經知道一年多了!前年耶誕節,他寫了一張短箋給我,但是我並不了解他的意思。只有老天知道這件事持續多久了。」
此刻我懷疑,是否巴布並沒有別的意思。有沒有可能他「認為」我知道的「怎麼一回事」並不是珍和他的關係結束了?而是跟奧利佛的關係才開始?可是不對,這不合乎情理,奧利佛和珍之間從來沒有任何吸引力,把他們倆的名字擺在一起唸,甚至不搭調。不可能的。如果沒有其他消息的話,我一定會把跟這事相關的一切全忘掉,不理會齊托、巴布和那整件事。就在我遇見齊托後幾天,帕莫的辦公室寄來的不是平常那份珍在康菲德園公寓的年報,而是房客發出退租通知的消息。
「喂,」他此刻的聲音頗有同情心:「別難過了。也許我應該跟妳聯絡,我以為別人會跟妳m.hetubook.com.com聯絡。不過弗里曼並不像妳想像的那麼有名氣,他是不知道從哪裡迸出來的。我只是偶爾在報紙上看見他的消息。」
那表示是認真的,我心想,奧利佛和珍,他們兩人共同努力著某件事。「她和黛西什麼時候搬出那間公寓?」
我痛苦地將電話壓在耳朵上,單是聽見他的聲音,低沉、細緻、充滿關懷,我就感到紛亂。那彷彿是一輩子以前的事,我在倫敦西區那家年久失修的平價旅館跟他面談,期望永遠別再看見這名男子。我記得,我只是感恩他不像另外一個傢伙那麼壞,那個人油腔滑調,以為我是尋求報復的多疑妻子。我把他留在倫敦北區的街道上,幾乎確定他不該出現在那裡,就像我確知我永遠不會讓他知道,我曾經在那裡看著他,那也像過了一輩子。那是這樣長期沉默的理由嗎?不敢冒險,冒險會使他蒙羞,挑戰他的感覺嗎?挑戰我的感覺嗎?
「妳這話什麼意思?」
「記者?」
齊托眉宇間的沮喪很快就被氣惱所取代。「弗里曼太太,瑞秋,很快問幾個問題,無傷大雅的,好嗎?你們還是有婚姻關係的,對吧?妳從來沒有真的跟他離婚,為什麼呢?」
「等奧利佛跟我聯絡。」
「前夫或前妻通常會比較敏銳些,不是嗎?」他讓這句評論懸在空中好一會兒,才補充道:「當然,如果他們關係好,女方有可能自己告訴男方。」
「對了,妳有沒有收到我們給妳的短箋?說她搬出了那間公寓?妳要講的是不是這個?」
我的腦海突然湧現這樣的思緒:帕莫在對街,頭埋在雙手裡;艾瑪在她的臥房內,穿著閃亮的舞鞋跳舞;奧利佛和珍站在臥房的窗邊,拉起窗簾……「有了這份新工作,他怎麼會有時間呢?」想到心中的問題,我差點兒大笑出來,因為他怎麼會有時間跟夏綠蒂在一起?我怎麼有時間跟賽門在一起?何況人如果沒有小孩,就擁有世界上的全部時間,這使我想起,每天早晨張開眼睛,看見發光的天窗,就得接受太陽整個白天發光的挑戰。事實在於:珍比較難撥時間給「他」。
「嗯……」他沒有徵詢我的同意,就把他的椅子拉到我對面,很友善地靠過來。「我直說好了,弗里曼太太。我是傑森.齊托,倫敦的特約記者。」
「我不在乎那個,」我大聲說:「我要說的是珍和他!」
「妳是瑞秋.弗里曼嗎?」
「我在報紙上看過他的名字,」帕莫終於開口:「政府的某個特別委員會或什麼的,對吧?」
他停頓了一下,才承認珍給了他下一個住處的地址。「比世斯園,妳的舊家。」
撥號前,我必須先查電話號碼,從上次打電話給他到現在,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了。「我是瑞秋,瑞秋.弗里曼。」
我突然覺得徹底的孤單。我聽見www.hetubook.com.com帕莫拿起菸,想像煙霧從他的嘴裡和鼻孔飄出來。「選擇這個時間對黛西來說很可怕。」我說,這時的我只想拚命延長說話的時間,要他跟我保持通話,欺騙自己他陪著我在這裡,而不是在倫敦。
「來了。」
我突然停了下來。「從前的密友」,那幾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將游標往下移,不過那篇文章寫到這裡就結束了:以下是一則閃現的旅行車橫幅廣告。
「等什麼?」
不過我記得一件事,或者確切地說,我重新評估這件事。前兩年的耶誕節,我在媽媽家打開耶誕禮物,媽交給我一張寄到郵箱裡的卡片。標準的耶誕節問候,白雪皚皚的村莊景色,是那種跟著大型什錦禮盒一起寄來的卡片。是巴布寄來的,他在簽名下方,潦草地加了一段附註:「我認為妳應該知道怎麼一回事,打電話給我,好嗎?」緊接著一個手機號碼。我想,他是在和珍分手以後,找尋支持他的人吧!然而那天談這件事實在太遲了,因為那時候,他們已經分手多年。也許,他以為我完全不與人往來,只記得珍要帶我回來的那趟行程並不成功,也許抱怨我不夠朋友,還有,也許在老舊的通訊錄裡找到我的名字,心想是否還能向我爭取選票。
雖然弗里曼的事業令人羡慕,但是據信他的私生活卻相當不幸福。他在一九八六年和瑞秋.赫登結婚,但是一九九四年兩人的女兒在一次車禍中不幸過世後,這對夫妻已經分居了。(他後來打贏了控告其中一名汽車駕駛人安德魯.拉克利的自訴案,這在當時是相當重要的事件。)弗里曼最近的愛戀對象據說是他妻子從前的密友。
連線變模糊了,彷彿線路轉向了一百多次,我懊惱地吐了一口氣。
「沒關係。」她揮手跟我說再見,轉身回到櫃臺前,那裡有一對穿戴了登山裝備的情侶,猶豫著要選擇什麼樣的酥皮點心。「弗里曼太太,拜託……」
電話那頭停頓了好久。「妳希望我幫什麼忙?瑞秋?」
「她夏天的考試就快到了。太多的劇變,搬家和所有一切。我認為珍非常自私,沒有等到考完試。」我察覺到自己的話聽起來像任性的孩子。
奧利佛和珍,我還是無法相信。那就像我跟巴布墜入情網一樣難以想像,是絕對的不匹配,姑且不論個人背叛的問題。不過,我認為,幾乎不能算是背叛,對吧?我差不多是在十年前離開奧利佛的:他什麼都不欠我,更甭提忠實了。而珍呢?哦,她掛念我的程度不像我掛念她那樣。她並沒有花好幾年觀察我:她從來沒有得到我日常生活的最新資料。那一次跟瑪麗兒來探視我卻無所獲,當時我對她那麼不公平,她恐怕好幾個月都沒有想到我。而那些瑪麗兒後續寄來的短箋,恐怕珍甚至不曉得,更談不上加入她自己的最新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