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愛是不公平的,但公平並不足夠。(卡繆)
我無法克制自己留意妳的身影,留心妳的聲音。妳與妳那位奇怪、大嗓門的朋友一起來來去去,她總是無所不知,而妳是如此懵懂無知。妳的天真無邪,妳的美麗沉默,深深吸引我。
我停下來。我眨了好幾次眼,眼皮以怪異、無法控制的方式抽動。接著一股意外、令人痛苦的腎上腺素大量湧出,使這些文字在我眼前晃動。我又眨一次眼,而當那些文字清楚重現時,我也恢復了理智:當然啦,我這個笨蛋,我的低智商妨礙了我理解這段文字的正確意義。我告訴自己,再看一次,然後就會弄懂一切。「另一個女人的身體」、「那種渴求!」,這些當然是指卡蜜拉。我在法國不停追問之後,一定會使他想起她。至於最後那句,「噢,蘿珊娜,快回家了」,只是不小心寫錯了,大概是這樣吧?他本來當然是要寫「噢,凱特」,但是心裡想著與蘿西有約,於是寫錯了。或許當他寫的時候,蘿西還甚至正在敲他的門,大聲叫門想知道他在不在家,因為她有時候會那樣。麥特也是。
我倒吸一口氣,立刻被這嶄新的熱情口吻感動了。多麼流暢的文字,跟一開始那部分的複雜文句實在完全不同。有可能是不同人寫的。我繼續往下讀:
我繼續讀,現在讀得更快,狼吞虎嚥吃下這些文字,貪婪地想要更多讚美來填滿我的空虛。


「看來是那樣。一定是空氣裡有什麼不對勁。」
我拖來一個凳子,準備把戴維斯的書拿下來,就從最上層開始。那些書放在上面剛好還沒久到積灰塵。完成了三層之後,我已經開始覺得自己的計畫有些魯莽,因為這是粗重的工作,我的手臂已開始痛了,而且天花板很高,使我必須踮腳尖才能搆到最上面的幾層。不過,我不能只做一半。我伸手要拿一排中世紀英國文學的教科書——他想必不需用這些來教書吧?——而當我抽出來時,我注意到一本有圖案的綠色記事本,它被緊緊塞在那些書後面的狹窄空隙裡,在木頭與牆壁之間。出於好奇,我把喬叟的書擺到一邊,把那本記事本撬出來。記事本很薄,外面包有一層不相稱的女性化設計花布,是那種令人忍不住想撫摸的設計,於是我的手指來回摸著那凸起來的花瓣圖案。當我那麼做之後,就覺得很自然應該要順著那段細長的綠色絲質緞帶,把本子打開到標記的那頁。
看來我們已來到拉荷歇爾,中間過了幾個星期。真可惜,我一直希望還有那第一次之後的記事,也就是我們的關係裡最富情慾的階段——要表達那股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異常熱情,戴維斯會比我出色許多。我希望能永遠像這樣:我記得很清楚,我對他說這句話的那一刻,我們在拉荷歇爾閣樓房間的床上,還有他是如何在親吻途中停下來,彷彿他以前有聽過這句話。和圖書我沒想過他一直在回憶裡表露愛意,沒想過他會想要寫下來珍藏。他在那段旅行的時候有隨身帶著這本小本子嗎?在很多地方他都有過偷偷溜走去獨處的時候。
我告訴自己,再一頁就好,不過反正那頁之後也幾乎快沒有了。戴維斯顯然不是個多產的作家(但是他最近挺忙的)。我再把書打開,找到我想看的地方。

「那樣確實會有幫助。」
我停止閱讀,閉上眼睛一會。我的腦海裡充滿喜悅,在感動不已的情緒之下,我所能做的只是阻止自己把這一頁緊壓在心口上。我想要記住每個字,或者,更好的是,把這些抄寫在我自己的祕密記事本裡,以便每當我沮喪的時候,就能拿出來重讀。我會找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藏本子,也許就藏在這同一個房間。我好幸運,幸運到我無法再承受自己想起一年前的我是怎樣的女人,就連半年前的也一樣。如今那女人似乎就像某個老處女鄰居,既不得罪人,也不算計人,是個你可能在樓梯間打招呼時都不想正眼瞧的人,是個並非真正活著的人。

就連妳向別人借用的文字都完美無缺……主公寓的電話鈴聲突然將我喚回現實。我第一次在心裡承認,或許這麼做是不對的,我不該看的,不管有多麼優美動人都不該看。有些感受應該保持私密。我闔上封面,但手指還卡在剛剛的頁面,不願放開。隔壁的鈴聲停了。我站起來。但我腿上的肌肉不准我走回書架,把記事本放回我原先發現的地方,或謹慎將它悄悄塞進其中一堆書裡。這就如同戴維斯自己所說的,雖然理性不贊同,但內心堅持!從我新任丈夫那裡發現我對他有多麼重要,這怎麼可能是不對的?看了肯定會更好吧?這樣的話,我僅剩的不安可能會消失,我再也不需要不斷去煩他,要他消除我的不安。他永遠都不需要知道原因。
回來的第一個星期,戴維斯是我們之中最忙的一個,星期一和星期二都跟學生一起窩在前公寓裡直到深夜,到了星期三則出門到別處去找他教的學生。有時候我甚至連打電話都找不到他。不過,在某種程度上有好處,因為這表示他可能無法一下子就搬到主公寓來。我決定我要每天做一些整頓,到了週末他便可以正式住進來。我希望蘿西會同意星期六待在家裡,這樣我可以為我們四人準備一頓特別的晚餐。

伊森在員工辦公室裡幫我們泡了薄荷茶。因為沒有茶和咖啡的經費,所以他自掏腰包持續補充這方面的供應。我從未發現他有忘記過,當他在馬克杯上擠擰茶包時,我為他的堅持突然感到非常感激。
我高興地倒吸一口氣。那無疑是對我們第一次結合的有趣看法!
我欣喜若狂想發表我得到超乎想像的允許:我抱了妳,並吻了妳。
我已租下那公寓。雖然理性正如其應有的反應,並不贊同,但我的內心堅持。我一定要接近妳,即使這不會帶來任何結果也無妨。我能理解,妳永遠不會考慮到我,妳永遠不會注意到我。但只要發現妳的存在便已足夠。和_圖_書
「凱特,」伊森大喊,他迅速從辦公椅上站起來問候我。「真高興見到妳。蜜月過得如何?」
「請讓我考慮一下。」我突然想到,現在家裡的情況不同了。戴維斯至少有些時候會在家,我們事先稍微規劃一下,就可以做出適當調整,這樣麥特就不大會注意到我的工作時間增加。無論如何,一旦他開始上中學,就大概會有校車來接他,或是他也許想要自己搭地鐵。以前,這個提議可能會令我煩惱,但我再一次感受到那股新增強的自信,感覺從今以後沒有不可能。那感覺是一份禮物,而且是我的新任丈夫戴維斯送給我的。我的新任丈夫。我喜歡對自己說這幾個字。想到我曾經多麼堅決不再與男人共享我的生活,結果我已跟其他新婚的人沒什麼兩樣。如今很難理解我過去為何長久一直強力抑制住,誤以為我唯一需要的快樂,是看著我的孩子長大到不再需要我。當然,那總有一天會耗盡,不是嗎?
我的一生之中從沒感受過這樣的焦慮。我以為這感覺所帶來的極度痛苦會使我裂成兩半。但我們做|愛了,多麼美好的愛啊!而且是妳決定的,不是我,是妳勇敢嘗試了,年紀比我輕的妳,內心比我明智的妳……
伊森輕聲笑了。「是啊,很奇怪,今天大部分時候都像這樣。」

伊森用手指摸摸他的鬍子。他的直覺絕對有助益,他也已經在努力想辦法解決這件事。「我不確定那樣行不行。這一直是個全職的職務。但妳或許可以比喬瑟琳晚一點點上班,就在妳送麥特到學校之後過來,而且我們大概也可以彈性安排工作日,盡量讓妳避開星期六。」
他點點頭。「是啊,當然,我只是想在其他人知道之前先告訴妳,喬瑟琳要離職了。事實上是要調職。她在聖誕節搬家後會轉調到肯特郡那裡的分部。」喬瑟琳是伊森底下的資深諮詢顧問,是他的副手,也是這間辦公室裡唯一另一位領全職薪水的人。我們剩下的人混雜著領兼職薪水的員工與志工。「顯然我們有個程序必須遵守,但我不知妳是否會有興趣擔任這個職務?」

當我一看到一區塊又一區塊密密麻麻的手寫文字,就猜想這些是戴維斯的「零散文字」,或是類似概念的東西,因為是集結一些版面配置像日記的段落,但沒有標上任何日期。我從凳子上下來,在沙發上坐好,不許自己質疑是否該這麼做。我把緞帶留在原位,把本子翻到最前面。第一頁寫上了「河流」這標題,接著有連續十幾頁的篇幅在寫一則以一艘泰晤士河船屋為背景的短篇故事。寫法很枯燥,而且我覺得很難了解故事裡發生的事,於是跳過了一、兩頁。下一則的標題是「緩刑」,這則的篇幅是第一則的兩倍,而我m.hetubook.com.com再度對複雜的文句失去耐性。那之後是類似用法文寫的詩句,還有其他一連串用德文寫的,但我能理解的不多,甚至無法抓出大意。我不禁感到失望。就連墨水顏色都是枯燥的水藍(想必是隨著時間褪色了,畢竟他開始這寫作計畫的時候還跟卡蜜拉在一起)。
這是個驚喜。我感到受寵若驚,他竟然會想到我,因為輪值名單上至少還有其他兩人比我還要有經驗,我通常都會再諮詢一下他們的意見。「我不確定。我是說,若不用考慮現實當然有興趣,但你也知道,我都是盡量在麥特上學的時間工作。」
分開一段時間後再度觸碰妳是重返天堂。當我想起她的身體,總是太柔軟、太順從,使我很難不發抖打顫。那種渴求!難道她不知道那只會令人反感嗎?但妳難以捉摸又活潑調皮,在邀我進入之前,妳會抗拒與閃躲,妳總是先離開我的掌控,然後再度回到我手中,在碰過她那身溫暖的麵糰之後,妳的肌膚觸摸起來就像涼爽的絲綢。噢,蘿珊娜,快回家了。
主管辦公室有面向櫃台後方走廊的內部窗戶,我看見我們四間面談室只有一間有人。這裡異常平靜。「我本來想說,如果你們忙不過來,我可以幫忙,但看來似乎不需要我。」
我翻到下一頁,結果看到墨水顏色較鮮豔的新開展段落,更重要的是,那是用英文寫的:
我闔上書,再看一眼封面,想起十分鐘之前還沒把書翻開時,我是什麼感覺。知道我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使我噁心想吐。這是一生之中難得會碰上的那種時候,在那時候,你能明確指出你已被迫偏離航道的那一刻,或者,更糟的是,你搭乘的飛機已在空中爆炸,而你不再以你所熟悉的那種形式存在。還有最後一道短暫的希望之光,我問自己:「我能不能將這件事埋葬?能不能假裝我從來沒發現,從來沒翻開來看過?我能不能為自己設下最後一樁騙局?」但我當然做不到。若是為我自己,或許可以那麼做,但為了蘿西就不行。

「你是說偶爾也會有大家都快樂的時候嗎?」

「凱特,要是我們可以這樣做就太棒了。妳必須了解,妳現在對我們來說是多麼不可或缺的一員。妳面對委託人處理得很好,大家都認同。」
但我早已知道事情並非如此,甚至在我瀏覽下一頁,看見她的名字一再出現之前就知道了,大寫的R在這筆跡之下像一顆豆子那樣顯眼:

我挪動已無法正常行走的雙腿,猶如在一片漆黑裡移動那樣,憑著感覺走到浴室,然後往馬桶裡吐。在洗臉台上方的一塊厚玻璃架上,擺放著我一、兩天前安置好的盥洗用具,他的在右邊,我的在左邊。我的是我從主浴室抱過來的,期待創造出一點男女成對的hetubook•com•com陳列安排。要是這時我有足夠的力氣,我會把那些都掃到地上,再用力踩下去。我跌跌撞撞回到客廳,再度坐到沙發上,手上抱著那本記事本,最後一次摸著封面。那就像是撫摸一隻在我眼前死去的動物一樣。
我皺起眉頭。真遣憾,愛得那樣深……我有說過那句話嗎?我完全沒看過這句引文,而且無論如何,若能避免的話,我通常不會引用文學經典。正如蘿西在那次晚餐裡非常無禮點出來的那樣,我很容易引用錯誤。而且我很納悶,他所謂的「混亂」指的是什麼?如果這些情感抒發是依照時間順序的,那麼這個階段時,我們已結婚,也幸運免除了任何混亂,不是嗎?也許他是指回復工作崗位和接下來他要搬進主公寓的事。反正這不重要。我提醒自己,這不算是日記,這裡頭有不合文法的詩意行文,而且作家可以隨心所欲自由玩弄時間與地點。這裡甚至有可能是他在回憶孩子剛從南非回來時的那段不快的日子,那時我好傻,刻意避開他,給他那封糟糕的信要他離開。他後來告訴我說,那事情令他感到百般煎熬。百般煎熬,真老派的用語,是戴維斯的風格。
他有在我的語音信箱裡留了一則訊息,請我一回來就跟他連絡,我決定溜達到辦公室來透透氣。在看過拉荷歇爾高掛天空、移動迅速的雲朵與海平線之後,倫敦令人感到窒息,街道密布而擁擠,彷彿我的家鄉城市要求我,既然回來了,就要縮減自己的情感。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遵從。在拉荷歇爾發生那段小風波之後,我們剩下的蜜月之旅過得悠閒愜意,我緊緊擁抱我的新幸福。如今只剩下一個疑問,而且就疑問來說,這一個令人開心:就是我是否要冠夫姓的問題。一方面,我不喜歡跟孩子是不一樣的姓氏,這也是為何我跟亞歷士德離婚之後,從來沒有恢復過原來的姓氏,而另一方面,既然我已結婚了,還用別的男人的姓氏感覺可能很奇怪。戴維斯還是如往常善於安撫,說他不介意冠不冠夫姓,無論我認為怎樣最好都沒關係(這可是絕沒有從亞歷士德口中聽過的話)。
那種平靜的感受也包括在我孩子身上。蘿西尤其是有一種默不作聲的感覺,是一種令人懷疑的謹慎,讓我一開始懷疑她是不是趁我們不在主辦了違法派對。但儲藏的酒沒有消失,逃生梯也沒有暴露實情的菸屁股,接著我很快就理解,我所感覺到的是興奮後的平淡,樸素而簡單。突發事件已經落幕,興奮之情已經消散,如今我們都必須回到現實生活,以蘿西來說,十二月要考試,還有預計在新年一開始要進行大學入學面試。我在心裡記下來要跟戴維斯說,想帶孩子出門過聖誕假期,或許到南方的海邊小屋,這樣會讓大家有件美好的事情可以期待。
終於,開始了。以前,妳是夢境、煙霧,僅活在我的想像世界裡。如今那夢境成了實體。到我的生命裡來吧,我的親愛,因為我一直在等待。
妳說妳希望我們能永遠像這樣。我無法想出更好的說法,妳的話簡單又真實。hetubook•com•com
當發覺這是關於我時,我的眼裡湧出淚水,肌膚冒起雞皮疙瘩。更重要的是,這就像是戴維斯正直接對我說一樣,彷彿他有意讓我看這些。我在法國渴求卻未曾真正得到的甜言蜜語就在這裡,在他的筆下,在這美麗而祕密的求愛文字裡。我愛文字裡的溫文儒雅風格,愛文字裡承認自己的脆弱。(至於那「奇怪、大嗓門」的朋友,我只能推斷他指的是艾比!我將來與她交談時,需要小心別複述那兩個詞而背叛我自己。)

「一切都還好吧?」我問,並拿起我的馬克杯啜飲。我總是隱約擔心自己給的某個意見可能造成反效果,導致悲慘的結果。
後來,在劇烈混亂之中(那全都是我的錯!),妳說妳想引述一句話給我聽:「真遺憾,愛得那樣深……雙方都是如此,竟然要分開。」我當然馬上就聽出來:是出自妳那位笛福先生。就連妳向別人借用的文字都完美無缺。
我翻到下一頁:
到了星期四早上,我準備好要將他的客廳重新配置成消失已久的家庭辦公空間。我把自己的文件與書籍聚集起來,自從戴維斯到來之後,這些就用箱子裝起來放到我房間裡,或隨便塞進廚房的抽屜,接著我了解為何我先前把這事情留到最後。那一大片書牆,已經整面都塞滿了,但我還是需要想辦法找出更多空間!我到底要怎麼去解決這件事呢?戴維斯有答應要清出底下的兩層給我,但顯然工作忙到沒辦法動手開始。我再瞧一眼自己那堆東西,總之我覺得兩層不夠放。不,這事情唯一的方法是把所有東西都拿下來,把整面牆清空後再重新開始。

首先,我清理他那邊的小廚房,把戴維斯的一些器皿與食糧搬到主廚房,接著是臥室,只需要用吸塵器吸地毯,還有把床上的寢具通通清掉。想起塔蒔和她想搬到倫敦來的希望,使我感到片刻的愧疚之後,我又在床上鋪上乾淨的床單,蓋上床罩,並把枕頭弄得胖鼓鼓,彷彿我在等待有一天她會搬來。然後我把戴維斯的衣物從他的衣櫃搬到我的(是我們的!)。他在那公寓裡展現出自己是有條理到一絲不苟,西裝、外套與襯衫都一排一排掛在乾淨的包布衣架上,有很多件顯然是花錢訂做的(我想是一段與有錢女人的婚姻所遺留下的)。他這樣無可挑剔,令人鬆了口氣,因為我覺得自己不想再花時間幫別人的襪子配對。



蘿珊娜,我知道我犯了錯並背叛了妳。我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是避免被驅逐而永遠回不到妳身邊的唯一辦法,因為那就是她的威脅!我開口說了懦弱的話。但現在我知道我太粗暴地傷害了妳。我發誓會用一生來補償。她什麼都不是,妳是一切。蘿珊娜,妳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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