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是媽。對我來說是媽,對護士和其他人來說是二十三號房的病人。有的時候,我受夠了二十三號房,實在待不下去了,快要悶死了。於是我在走廊上晃來晃去,偷偷打幾個電話,做做白日夢,試著想點其他的東西。大家在醫院裡攤開來的東西,在其他地方全要藏起來。小便、大便、內臟,每個人說的盡是我以前不會提的,不提是因為原則問題、因為禁忌、因為羞恥心、因為神經衰弱。在這裡沒有這些顧慮,我融入的速度之快令人難以想像,媽,你今天早上的便便怎麼樣?不過偶而我會覺得受不了。這個時候,是的,我就晃到走廊上,偷偷巡一下里比醫生要不就是護理長在哪裡。每個星期我能逮到她一次,兩次有一次她會問我怎麼樣,你爺爺好多了嗎?或是你姐和圖書姐該戒转了,再不就是小姐你找誰。剛開始我會糾正,是我媽,我說。你知道她是誰,我媽,二十三號房年紀並不大的那個病人。後來就放棄了,現在我只是露出害羞的微笑或安撫性的點點頭。
我知道可以藏在哪些地方。我也找到一些無可救藥的病人,他們成了病魔的醃菜,無法可想。像這一個,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所以何必把毒品停掉呢,藥頭每星期供應兩次燃料,他見到我都會打招呼,叫我小妹,最近好嗎小妹,有一次甚至問我要不要來點速百騰讓我一口回絕,不過他沒什麼hetubook.com.com惡意是真的。我知道那個大哭的訪客是誰,她來了以後先脫掉大衣、拿掉圍巾,坐下來,深吸一口氣,我覺得她是在數一二三,然後開始哭,哭夠了看一下手錶,抽兩下鼻子,擤幾下鼻涕,乾淨俐落起身走人,走的時候丟下又冷又做作的再見,沒有人理她。還有些人既害怕把病治好也害怕死亡,這樣的人也有,我也認識。我立刻就能察覺出誰對一切了然於心,只是要延長對死亡的感受。
聖路易,我的老朋友也是壞朋友。我到那兒去就像回家一樣,首先是奶奶,現在是媽媽,我覺得自己像是繳了會費。世界上有別的地方會比這間醫院更讓人沒有安全感嗎?心愛的人都以為自己可以在聖路易接受治療,結果全死在那兒了。每張床在小隔間裡排得很整齊,像一個一個的墳墓。現在我已經把它摸熟了,我清楚走廊上每個開關的位置,我知道哪裡有最好的病房、最吵的病房、最熱的病房,哪個電梯只到三樓,哪個電梯要插鑰匙才會動,哪個角落可以偷著抽根菸,哪個辦公室永遠沒人,哪裡是我偷原子筆和礦泉水的地方,哪裡可以貼上逗媽開心的匿名便條紙,等到帶她在走廊上散步時剛好走過去——碧姬.芭杜大聲疾呼:小心灰熊,胡蘿葡都熟了。和_圖_書
我知道哪些護士很壞,哪些護士根本不在乎,哪些很親切但搞不清楚狀況和-圖-書,哪個才是真的會拿嗎啡來的好女孩,她帶著有點饞嘴的表情就像拿的是巧克力冰淇淋,嗯,美味可口,請用吧,痛不痛啊?好了,要按這裡,很簡單,小心!像你這樣就按太多了,沒了吧,不可以這麼調皮喔。
媽住的這一層,是那些快要死的人住的。不過這是他們搞錯了,不是嗎?媽如果會在這兒是因為其他地方沒有床位了。從媽的房間可以聽到別的房裡病危的情境,有人咒罵,有親友在哭,有人抱怨。我們沒有,我們只是暫時待在這兒。當媽媽清醒的時候,雖然這種時候越來越少但還是有,我們會說說笑、哼哼歌,試著想起以前發生的趣事而且有時還真的想起來了。媽不久就能出院,她只是來接受治療沒別的事,之所以在這兒是因為門診部太擠了,另外那層樓不舒服,這兒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真正的房間外加真正的床,對她比較好,再說這間房真不錯!多漂亮!這麼大!還是名設計師那個什麼誰裝潢的!你要是住這兒可就好太多了,杜特里太太!
杜特里,這有什麼,不過就是她的名字,可是當好好醫生里比這樣稱呼她時,感覺起來出奇地舒服,她覺得被重視,當然這一整套的關心讓她有點煩,讓她不自在,也許她佔了別人的位子,某個重病患者,某個更值得睡這張床、住這間房、享受這種舒適的人,某個等了好幾個月的人,結果她一來,這下好了,走後門,她最討厭特權,一輩子在為消除特權而奮鬥,只要有個角落讓她窩著就夠完美了,她不需要什麼東西,可能偶而來杯水,這倒不錯,但從啥時開始大家要為小小腹水大費周章?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終於明白一切都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