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再見了。」告別時瑪麗的醫師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他笨拙地朝瑪麗伸出手,瑪麗緊緊握了握,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樂觀。她不知道這麼做究竟是為了自己或是為了醫師,她只是覺得該這麼做。
「是嗎?你們怎麼能這麼確定?只要想到當時安東……」她沒再往下說,但也沒這必要,絲毫沒必要。
「那件事我們都看過報紙知道了,」安東的母親遲疑地表示,「那個作家的恐怖遭遇,還有……」
一連幾天,媒體報導的都是這樁血案,這件案子也讓報紙的發行量和電視八卦節目的收視率向上飆升:謀害親兄外加被誤當成嫌疑犯的強迫症患者,簡直太聳動了!何況被殺的還是一位知名作家,一個名人!
「我知道,」
「真奇怪,」瑪麗把玄關的電話掛上,回到綜合活動室,剛才又有人打電話幫孩子請病假。「情況好像滿嚴重的,這麼多人同時生病還是頭一遭呢。」
「謝謝您,法肯哈根醫師。」瑪麗說:「您幫了我許多忙。」這句話聽在瑪麗耳中像是客套話,但卻是她由衷的想法。
瑪麗說:「我都聽到了。」她聲音發抖,必須極力克制才能避免自己大聲咆哮。不是因為憤怒,是出於恐懼。
這一次艾莉似乎正在線上,三十秒不到電腦就響起熟悉的「叮噹」聲,顯示有新郵件寄到。瑪麗點選「開啟」,結果大感意外。那不是艾莉的來信,是論壇管理員的自動回覆:使用者漢堡艾莉業已退出論壇。
「瑪麗,我們在……」珍妮佛想向她解釋,聲音卻凍住了。
「還可以。」
瑪麗說:「他們只是心中害怕,」倒像她有義務替攻擊她的人辯護似的。
「瑪麗!」瑪麗才剛踏進門,立刻就有一群小朋友湧上來,幾乎快把她撞倒。接著十幾隻小手同時拉她扯她,瑪麗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瑪麗點頭。「嗯,再十五分鐘。」瑪麗打量著這個半空的房間,自己的物品已經都裝在兩口大行李箱裡擺在走廊上了。在她一旁,床上放著一顆用皂石雕刻的心,那是漢娜專門為她所做,不久前送給她的。那顆心有點歪曲,瑪麗卻很喜歡,也許那樣的一顆心正好適合她吧。雖然現在她重獲自由,可以離開這個地獄了,在她體內,就在胸口的地方仍然隱隱作痛,是因為她得留下漢娜獨自離開嗎?或者是因為瑪麗知道,在外頭等待著她的人生永遠不會和從前一樣了?
所幸這種經歷越來越少,兩個星期後,她和克里斯多夫逛超市時不再招惹旁人互相輕推、悄悄朝她指指點點了。人們遺忘得非常迅速,短暫的騷動過後,眾人的注意力就轉移到另一個話題了:比如挪威的殺人魔,或是某某可能涉入賄賂案而遭人譴責的高官等等,瑪麗很慶幸自己可以過著勉強稱得上正常的生活。
隔天清晨,瑪麗再次前往幼稚園,心情非常愉快。前一天晚上她和克里斯多夫在一家義大利餐館用餐,享用三道式的晚餐慶祝她第一個復工日成功,兩人還碰杯賀喜。瑪麗決定暫時不再碰酒,她不想冒險,不想讓心魔有機會再度展開攻擊;為了表示對瑪麗的支持,克里斯多夫同樣點了蘋果汁加碳酸礦泉水。
「謝謝你。」這是這一天瑪麗第三次向他道謝。
現在全國民眾當然有權力了解最後的結果,以及這個令人同情的可憐犧牲者的感受。沒錯,這些記者們都想知道,大家都想把麥克風對準瑪麗,聽聽眾人期待的血淚說詞。說不定還能激怒她惹她抓狂發飆,在公眾面前強迫症突然發作,讓民眾在現場直播時近距離見識到他們已經多次報導過的這種神祕疾病。這種病儘管記者們一無所知,卻藉由那些靠不住又自詡為專家的人士大談特談,談到氾濫成災。「這個女人腦子裡有一座地獄!」這是眾多頭條中的一則,為了讓瑪麗對在外頭等候她的預先做好心理準備,因此克里斯多夫事先讓她知道。
大門上方有排字在風中飄揚,彩帶上寫著「歡迎歸來」。離開精神療養院八週後,瑪麗才有勇氣重回工作崗位。瑪麗的治療師認為沒什麼理由反對她重回職場,唯一的要求是,她必須逐步適應並且不能太過勞累。她認為瑪麗情況夠穩定,一天工作兩、三個小時應該沒問題。瑪麗也發現自己的強迫症已經偃兵息鼓、認輸投降,離開她腦袋了,這讓她大大鬆了一口氣。無法治癒,這個瑪麗在論壇上看過並且嚇壞她的說法似乎沒有發生在她身上。「您非常幸運,」治療師說:「您屬於少數能完全克服強迫症的人,但這並不表示它就此不會復發。對待強迫症,得像對待這幾天您期待再見到的小朋友同樣小心。」
「就算是這樣好了!」瑪麗動員僅剩的一點力量,試圖說服安東的母親,她不會危害任何一個小朋友。「想並不代表做!」瑪麗拚盡全力說出艾莉的格言,聲調也突然變得非常高亢。「那些想法只存在我的腦子裡,不是真正的行動,我永遠不會傷害小朋友,永遠不會!這一點孩子們也都知道。」最後那句話說得微弱又無奈,那是漢娜說過的話,安東的母親當然聽不懂。
「沒錯,這我們大家都知道,」珍妮佛說:「學生家長也都知道,他們只是……」
此刻,瑪麗踏進幼稚園,彷彿這是世上再正常不過的事,她感到相當自豪。她在衣帽間掛外套,幾個小朋友飛奔而過,連個招呼都沒打。和_圖_書瑪麗忍不住笑了起來:昨天是特殊情況,今天一切又恢復正常了。
「那他們就是『心中害怕』的混蛋!你無罪獲釋,也康復了,他們不能把你趕走,他們沒有任何法律上的依據!」
「不用怕。」聽起來就像是大人一樣,甚至還帶著母愛,「沒有理由害怕。」
我想你應該知道這段時間我在哪裡,因為那件新聞出現在許多媒體上。現在法院判我無罪獲釋,我回到家了,說得準確一點是住在我前夫那裡!請和我聯絡,我很想念你,也有好多好多事想告訴你!
「早!」瑪麗也點頭招呼。珍妮佛正忙著照顧坐在腿上的莉娜,把她自己沾到或是被其他小朋友抹到頭髮上的麵包醬弄乾淨。真好,瑪麗心想:一切再尋常不過了!她已經記不得自己最後一次因沾在小朋友頭髮上的麵包醬而這麼開心,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嗯,」瑪麗聳聳肩,,「最晚今天下午就會知道了,不過應該不會那麼糟的,」隔天又有另外兩名孩童因為腸胃炎沒來,第三天又缺了一個,到了第四天已經高達十二個人了。
「這樣太不負責了!如果她繼續在這裡,我就讓安東退學!而我非常確定,不只安東班上,其他絕大部分的家長也都會這麼做!」
從他說話時凝望瑪麗的眼神可以清楚知道,要住得更久也沒關係,瑪麗很慶幸他沒有說破。朋友,沒錯,她確實需要朋友,也需要一個棲身之處,而且她寧可搬到前夫家中的一個房間,也不想和母親同住——雖然母親當然也表示歡迎,能拒絕母親的提議,讓瑪麗鬆了一口氣。
沒錯,她可以應徵另一所幼稚園,但她這件奇案已經在整個漢堡掀起好大的波瀾,因此這麼做並沒有意義,不管她去哪裡都會被人認出來:即使不是馬上,也很快就會被人發現。也許幾年後,當這件事被大家淡忘之時,她又有機會擔任幼教老師。在此之前絕對很難找到願意把孩子託付給她的家長。
「謝謝。還有,不會忘記,我不會忘記,永遠不會。」
「生病了?七個同時?」
「嗯,我真的累壞了。」
「我還沒有康復,」瑪麗說:「說不定我的病永遠也好不了。」
克里斯多夫並沒有吹牛,半小時後兩人抵達他位於阿爾斯特村的住家。瑪麗看到自己的房間時,頗為克里斯多夫耗費的工夫感動:她的家具都已組裝,床褥也都整理好了;書架上她僅有的一些書依字母順序排列,筆電已經放在古董寫字櫃上,克里斯多夫還在門邊的小几上擺放了一瓶鮮花,這花恰好是茶花玫瑰。看到這些花,瑪麗不但不哀傷,反倒覺得一部分的西莉雅也在這個房間裡;窗戶上果真掛著與床包相同花卉圖案的窗簾。
「有什麼需要就叫我,我去廚房準備晚餐。」克里斯多夫離開,反手把門帶上。
瑪麗走向筆電,想再試試能不能找到艾莉。說不定論壇上有人知道艾莉目前在哪裡,知道她過得好不好,知道是否聯絡得到她。無論如何,這都值得一試。
「我們馬上開車過去!」克里斯多夫說。
「我們不能這麼做,您的要求是不可能的!」瑪麗聽到小茶水間傳來珍妮佛的聲音。茶水間的門雖然關著,裡頭的人說話瑪麗卻聽得一清二楚,她忍不住豎起耳朵。不久前珍妮佛才和安東的母親進去裡面。
「他快到了嗎?」
「沒有出過什麼事,」她聽到珍妮佛辯解:「將來也不會!」接著是一陣靜默。安東的母親無法反駁這番話,至少無法立刻反駁。不久,安東母親的聲音再次響起。
「嗯,非常確定。」
「別哭,」瑪麗又說了一遍:「沒事了,沒事了。」她把身體稍微挪開,雙眼注視著他,他又試著再次靠近。「別這樣,克里斯多夫。」瑪麗輕輕抗拒,「不要,現在不要。我需要的是別的,我需要一個了解我的朋友。」克里斯多夫點點頭,哀傷又不知如何是好。
「胡說!」克里斯多夫駁斥:「上幼稚園最危險的事是前往幼稚園的路上!」
「怎麼了?」瑪麗抬起頭來,她一定是睡著了。克里斯多夫詫異地俯視著她,問:「發生什麼事了?」瑪麗仍然坐在地上,她以近乎漠然的語氣述說在幼稚園發生的事,述說同事謊稱的生病潮和安東母親的反應。
瑪麗就這麼在床上躺了幾分鐘,接著從床上坐起來。論壇!她可以在論壇上尋找另一個和她同病相憐的人交換感想,只是這麼一來,她就得透露這整件事,該怎麼辦才能既說出這件事,又能不讓對方發現自己是誰呢?怎樣才能找到一個不認得她的人,向對方傾吐自己不幸的遭遇呢?
幾天前,克里斯多夫就把瑪麗寄放在她母親車庫裡僅存的幾件家具:一張床、一個衣櫥、一個五斗櫃、一張小桌子外加四把椅子和一張古董寫字櫃,全都運了過來,把自家的一個房間布置好了,案子的結果會如何、瑪麗獲釋等等,這些都已相當確定,因此他早早替她做好了準備。「我也買了新窗簾,希望你會喜歡;跟我們以前的窗簾一樣,是花卉圖案的。」
「我了解。」說著,漢娜下床,「來,我還想抱抱你。」瑪麗也站起身抱住漢娜,將她緊緊擁在懷裡,抱住這個瘦小的身軀,抱住這和-圖-書個她在幾分鐘後就必須獨留在這裡的半大不小的女孩。
「可是他們可以讓自己的孩子離開。」
瑪麗彷彿凍結了,外套穿到一半就這麼佇立在玄關,連根小指頭都動不了,雙腳更是釘在原地——雖然她恨不得拔腿就跑,躲避從茶水間傳來一字一字打擊她的話。
「別哭,」瑪麗安慰他,撫摸他的臉頰,感受得到雙手底下他光滑柔軟的肌膚。瑪麗凝視著他眼裡的淚水,最後看到他像慢動作般緩緩朝自己的臉龐靠近,直到兩人雙唇相接。
克里斯多夫盡可能協助瑪麗重新適應日常生活,只要是他辦得到的,不論購物、做菜或打掃甚至洗衣,他都替她做,直到一個星期後瑪麗告訴他,一直把自己當病人對她並不好,最後的目的應該是讓她能重新自主生活才對。
親愛的艾莉:
「我也是聽譚雅說的,是她接的電話。」珍妮佛聳聳肩,「跟平常一樣,腸胃炎。」珍妮佛顯得有點緊張,似乎擔心會被傳染。這種事來得很快,幼稚園是個帶菌者聚集的場所,瑪麗記得自己剛擔任幼教老師時動不動就病倒,直到自己的免疫系統適應了這些小小的病毒人肉炸彈後情況才好轉。
你的。孩子。
你的瑪麗
她再也沒有艾莉的消息,艾莉就這麼從螢幕上蒸發了。雖然瑪麗試圖透過論壇打聽她的真實姓名或她其他的電子信箱帳號,都沒有結果。她試過向論壇版主解釋,她真的迫切需要與艾莉聯絡,還是沒有用。個資保密!當然啦,否則誰都可以亂來。少了這名老友,瑪麗只能靠自己了。雖然瑪麗仍然不時想起艾莉,渴望把發生的事都告訴她,也好希望自己能寫信給她,告訴她,她說得沒錯,自己連一秒鐘都不該懷疑她所說的「想並不代表做!」。瑪麗期盼這些她想告訴艾莉的事艾莉都知道,也期盼艾莉不會待在醫院、精神療養院等地方,並以為瑪麗是個殺人凶手。
「隨便他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你不必在意!」
「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像你一樣有信心。」漢娜對她笑了笑,瑪麗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信心,漢娜擁有的信心偏偏是瑪麗極度缺少的。
「對不起,」他喃喃低語,同時撫摸著她的頭髮,「真的非常非常對不起。」從克里斯多夫顫動的身軀,瑪麗察覺得到他正在哭泣。她挺起上半身,雙手捧住他的臉頰,幫他拭去淚水。
「我要找幼稚園的園長理論,到時看看會怎樣!」他氣得脖子上青筋畢露,似乎就快揍人了。
回到家時都快凌晨兩點了,瑪麗把每件事,包括最微不足道的細節都一五一十說給克里斯多夫聽,一點也不覺得累。她談她如何和她那一班的小朋友做美勞,談小朋友如何得意地為她演唱兩首歌,還談到為了慶祝這一天,珍妮佛親手做了蛋糕,以及這段日子裡同事們一直幫她保留她的私人抽屜格,因為她們堅信她一定會回來的。克里斯多夫也為她感到開心,並且不時強調他有多為她感到驕傲。
瑪麗焦躁地在克里斯多夫家中走動,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辦?怎麼辦?她該怎麼辦?她無罪、獲釋、康復了,但這些都不算數。正如母親蕾吉娜的預言,大家還是把她當成瘋子!沒錯,他們怕她!這一點世上沒有哪個法庭、沒有哪份醫師評鑑能加以改變。瑪麗已經被人絡上烙印,她就像痲瘋病患成了眾人躲避的對象!這一點,她沒有辦法抵抗。當瑪麗明白這一點時,她哭得癱軟在地上。
記者們空歡喜一場,蕾吉娜倒走運了,她終於可以享受十五分鐘的聲名之樂,向眾人宣示她對這件事的看法,母親到底說了些什麼瑪麗並不在乎,就算母親宣稱每天前往療養院探視女兒,並且一路支持她,瑪麗也無所謂,她仍然昏昏沉沉的,自從知道菲利克斯的犯罪告白和他自殺身亡的消息後,道一切在她看來有如一場漫長的夢,彷彿在水中移動,周遭的一切都顯得怪異不真實又不清晰,法官宣讀判決時到底說了些什麼她幾乎都沒聽,只知道律師談到什麼賠償金,但她也不在乎。
「很高興事情的結果是這個樣子,祝福您和您的未來一切順利!還有,請別忘了按時服藥。」瑪麗答應,接著轉身跟隨克里斯多夫的腳步,克里斯多夫則幫她提行李。瑪麗很想再次環顧這裡,再看一眼法肯哈根醫師和療養院,但她沒有這麼做。這一幕不必駐留在腦海裡,於是她直接跟在克里斯多夫身後來到他停放車子的場地。瑪麗察覺,每走一步,麻木的感覺就逐漸消失,從她心底也緩緩湧升起某種東西:信心。
有那麼一瞬間,瑪麗迷惘地站在原地,這些原本就屬於她的物品擺在這裡看起來卻那麼陌生,她自己也變得好陌生;看來她還得好好適應。瑪麗沒上床休息,反而打開行,李箱,取出裡頭的物品:越快適應新的生活越好。
「你高興嗎?」漢娜問:「開心嗎?」瑪麗注視自己的雙腳思索著。高興?高興的感覺是這樣的嗎?
「所以根本不是那回事?」瑪麗轉向珍妮佛,「並不是許多小
和_圖_書朋友都生病了?」
這時瑪麗瞥見寫字櫃上的筆電,一旁擺著一張字條,克里斯多夫寫上他的網路使用者名稱和密碼。瑪麗猶豫了一下,只是短短一剎那,隨即打開電腦,五分鐘後就登入了她的電子信箱。這時她才發現裡頭已有成千上百封的垃圾郵件,其中包括一些找到她信箱帳號的記者們詢問她是否願意受訪。另外還有幾封電子報,三、四封在媒體鬧得沸沸揚揚時不知瑪麗境況的熟人寄來的郵件:偏偏沒有瑪麗想尋找的、論壇好友艾莉的郵件,連一封都沒有。
薇拉淚眼婆娑地在法庭上坦承,她為菲利克斯提供的不在場證明是假的,案發當晚她並沒有過去查看菲利克斯的情形,但她一直認為他還爛醉如泥地躺在床上,她只是想保護菲利克斯,因為他苦苦哀求,深怕基於某種原因警察可能會懷疑他——儘管當時她認為這種恐懼毫無理由,她還是照辦了,絲毫沒有多想就替他做了偽證,就像手足之間總會互相照顧、團結合作。她在法庭上表示,她從沒想過菲利克斯會做出這種事來,她自己非常確定,非常確定,凶手就是瑪麗,因為她也聽過錄音內容直到現在,每當瑪麗回想當日的情景,感覺就像這些都只是她在電影裡看到的,不是親身的經歷。一個人可以病態到什麼地步?一個人心中必須懷有多大的怨恨與憤怒才會做出這種事?她不能理解,永遠不能理解:雖然在療養院裡她見識到了這麼多陰險又危險,被人當作瘋子的人。
「那些白痴又自以為是的混蛋!」克里斯多夫怒罵。
「這麼說,」瑪麗幾乎沒有勇氣說出來,「有那麼多小朋友沒來,是因為他們的父母認為我可能會傷害他們的孩子?是這樣嗎?」其餘兩人什麼都沒說,只是無言又心虛地望著瑪麗。瑪麗覺得腳下的地板在晃動,一直以來她最害怕的惡夢現在難道成真了?並不是她會執行自己的意念,而是其他人認為她可能會這麼做。
她並沒有生薇拉的氣,一點也不因為薇拉的偽證很可能正是導致自己認為自己有罪的主要原因而憤慨。瑪麗了解,人們總是希望保護自己所愛的人,這一點很正常,正常的人都會這麼做。瑪麗希望自己可以馬上再當個正常人,盡可能行為如常,之前她不得不承受的事,以及所有與此相關的事,對她的願望只會造成阻礙。
「你行嗎?」克里斯多夫問。
瑪麗突然間有了反應,彷彿有人在她背後用力一推,她猛然衝向茶水間,倏地把門打開。
「抱歉,必須讓你以這種方式知道這件事,」安東的母親臉色變得稍微和緩。「本來應該用別的方式的。」
「我無罪!」瑪麗怒吼,聲音大到茶水間的門都震動了。瑪麗聽到背後隱約傳來小朋友被嚇壞的哭鬧聲,除此之外整個幼稚園突然一片寂靜。
接著她回答:「不,」她抬起頭來,說:「我有點害怕。」
「是不是有幾個人沒來?」瑪麗詢問珍妮佛。她算了算,自己班上的二十五個孩子只到了十六個。
薇拉也和艾莉同樣就此音信全無。透過療養院轉寄,瑪麗還接到一封薇拉寄來的信件,上頭只有短短數行。她請求瑪麗原諒,並再次強調她原本真的相信瑪麗就是凶手,還表示如果她知道真相,就絕對不會幫菲利克斯偽造不在場證明。瑪麗曾經短暫考慮過是否該回信,最後還是沒回。她希望自己至少可以遺忘這件在她已經夠痛苦的人生片段中,帶給她更多折磨與憂傷的插曲一或者如法肯哈根醫師所說的,加以壓制。不論前者或後者,最重要的是,她不願再回顧那段過去了。
自由……她自由了,真的重獲自由了!
瑪麗坐在房間椅子上。超過三個月的時間,這個房間就是她的家,其中一半時間她是和漢娜共住的。此刻漢娜正坐在對面床上,看著瑪麗,眼神裡混雜著開心與不捨。
「是我的錯,」他堅持。「當時我拋下你一個人,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事情才會變得這麼嚴重。」
「別那麼急。」
「慢一點,慢一點!」瑪麗高喊,「你們讓我措手不及了!」她忍不住大笑,同時摟住好幾個小小的身軀,親吻他們溫熱的臉頰、撫摸他們,同時接受他們溼答答的吻。
法庭審訊時母親也在場,她坐在第一排,這一次她不但沒有到外頭抽菸,還在法官宣判瑪麗無罪獲釋時高聲歡呼,說她早就知道了!知道她女兒不是殺人凶手,這是她一直以來堅信的,連一秒鐘都不曾懷疑過!這些話蕾吉娜也對早就在法院前方等候的記者們說,但記者們等的不是她,是瑪麗和瑪麗的律師。他們守候在那裡,等他們一現身就蜂擁而上。
「要怎麼小心?只要一點點的壓力就會導致那種病復發,我先生是這麼說的。」
珍妮佛和安東的母親霍然轉過身來看著她,一臉心虛的模樣。安東的母親只驚嚇了一秒,臉色隨即恢復正常,挑釁般抬高下巴。
瑪麗的胃都揪成一團了,她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艾莉知道這件事了,她知道瑪麗殺人定讞,或許是從報紙或電視上得知的,瑪麗連自己的真實姓名都告訴了艾莉,那麼她這位網友應該立刻知道那些報導講的是誰。是否因為她很清楚瑪麗再也無法接收郵件,所以再也沒有來信了?或者她也和其他人一樣,認為瑪麗是個惡魔?要是這樣,那艾莉顯然還不知道最新的發展,不知道菲利克斯已死hetubook.com.com,案件重新審理了。
「瑪麗,」安東母親的語氣突然變得非常溫柔,她朝瑪麗跨近一步。「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可怕,而我們也不想傷你的心。可是,」她搜尋著恰當的字眼。「可是你也應該理解。想想看,如果是你的孩子。」
直到現在,坐在房間裡,所有物品都已打包好時,她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知道自己重獲自由了——至少是外在的自由;也知道克里斯多夫馬上就會過來接她回家,回的不是她從前的家,那裡早就租出去了:回的是克里斯多夫的家,暫時、過渡性的。「純粹基於友誼,」他說:「住到你找到別的住處。」
「你一定累了想睡一下吧?」
午休時間過後總會有只工作半天的家長接小朋友回家,而在工作了三小時後,瑪麗也決定回家了。
法肯哈根醫師?雖然他不再是瑪麗的醫師,最後一次會談時他曾告訴瑪麗,她隨時可以和他聯絡;但瑪麗隨即摒棄了這個想法。除了「事情一定有轉圜的餘地」,還有她還需要多休養一段時間等等這些非當事人在不知該說什麼時會說的門面話外,他也無話可說。
艾莉!瑪麗真想和她,和一個跟自己有著相同經歷的人交換感想。這樣的人也許能提供瑪麗自己想像不到的意見。這樣的人也許能告訴她,如何處理這個罪惡的印記;如何帶著這個印記過著勉強正常的生活。可惜艾莉已經不在,不再存在瑪麗的生活裡了。
瑪麗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看來是休想睡得著了。雖然她和克里斯多夫都很清楚這件事沒有解決的辦法,兩人還是討論了好幾個鐘頭,想知道瑪麗可以怎麼做,或者能否怎麼做。最後的結論是,目前還沒有任何對策。
瑪麗點頭,說:「是啊。」克里斯多夫在她身邊坐下,將她緊緊擁入懷裡,力氣大到她都快無法呼吸了。
「我不能不在意,克里斯多夫。」她覺得自己有義務安撫他。「他們的想法我有點能理解,他們認為孩子在我這裡太危險了。」
「她已經康復了,」珍妮佛這麼說,彷彿要證實瑪麗的臆測。
「沒有,克里斯多夫,沒有什麼可是不可是。明天我就打電話過去,說我無限期休假。」光是想到這種情景,瑪麗就感到喉嚨卡卡的。她原本多期待再度陪伴小朋友呀!這麼做也是為了小朋友。「這也是為了小朋友,」瑪麗說出心中的想法:「他們沒有別的辦法,由於我的緣故,他們只能待在家裡,這不是我想要的!」在這一瞬間,克里斯多夫的神情依然異常憤慨,緊接著似乎也癱軟下來。他雙肩下垂,準備應戰的表情轉為無奈。
「瑪麗,」克里斯多夫柔聲說:「真希望我可以把這些事都吻掉。」
瑪麗感覺到自己樂得發暈,她沒想到會受到這種大陣仗的歡迎,沒想到小朋友這麼思念她,同事們的表現也清楚顯示大家都很重視自己,很高興她能歸隊。瑪麗太感動了,淚水再也忍不住,因為太過開心而又哭又笑。當那些黏乎乎的小手拉著她、抱著她,稚嫩的聲音呼喚著她的名字時,瑪麗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得到那顆痊癒的心在跳動,她最害怕的事並沒有出現,沒有凶殘的意念,一個都沒有。
「我們要不要離開?這麼做不會有問題的,我可以進去告訴他們,說你不來了。這個說法大家都能理解,我本來就覺得時機還太早,你應該給自己多點時間。」瑪麗腦海裡浮現她對漢娜說過的話:等越久,恐懼就越大。
太過分了。瑪麗體內的反抗力量如骨牌般迅速瓦解,有那麼一瞬間,她必須扶著門框才能站立。接著,彷彿有人把大量的腎上腺素注射到她體內,她霍然轉身衝了出去,還聽到珍妮佛在背後呼喚她,但她並沒有停下腳步。在自己真的做出事後會後悔的舉動之前,她得離開這裡。
瑪麗點頭,「嗯,很喜歡!真的很感謝你。」
瑪麗找到論壇,登錄進去,開啟新的公開窗口:
「只要我小心就不會。」話才說完,瑪麗立刻發現此時自己有多麼虛弱,這幾天積蓄起來的所有力量、活力似乎瞬間被抽空;這場爭執她撐不了多久。
「希望病情不會擴散,」瑪麗說。
「但願如此。」瑪麗哽咽,再次忍住淚水,「可以的話,我希望盡快再工作。」
「也許你說得對。」
珍妮佛搖搖頭坦承,「不是,那只是善意的謊言。」
「我也希望。」莉娜在珍妮佛腿上扭來扭去,大聲抗議珍妮佛把她的頭弄痛了。珍妮佛努力按住莉娜,邊說:「今天早上我肚子也不太舒服。」
瑪麗搖頭。「等越久,恐懼就越大。」漢娜將她稍微挪離自己,懇切地注視著她。
「是啊。」說完,珍妮佛又忙著拯救莉娜的頭髮,「埃米爾和保羅晚一點到,其他七個生病了。」
「我患過的病!」瑪麗打斷她的話。
請注意,重要訊息!急尋漢堡艾莉,誰目前或曾經跟她有過聯絡?煩請發信到我的私人信箱。
「別去了。」瑪麗真希望自己可以說出不一樣的話,可以告訴他,他們真的該開車過去撂狠話;但她明白這麼做只是白費力氣。「就算我們有理,而且沒有人能對我怎樣,但他們已經失去對我的信賴,大家都認為我是個危險的瘋子。」
瑪麗在玄關穿外套,看到莉娜正站在通往綜合活動室的門口調皮地朝自己吐舌頭,瑪麗於是朝她揮揮手。
和_圖_書她可不想發表公開說明讓這些記者如願,在兩名法餐陪同下,瑪麗從法院側門離開,坐上警車,最後一次前往療養院拿取她的物品。
「可是……」
「這樣好,」漢娜說:「這對你一定會有幫助的。」
「您到底是怎麼想的?小朋友的安全該怎麼辦?」瑪麗身子一震,雙手瞬間冰冷,心跳開始飆高。猜也不用猜就知道珍妮佛和安東的母親在談什麼;她們在談自己的事。
瑪麗回到家時,克里斯多夫不在,打電話到他辦公室或打手機給他也都聯絡不到。最後瑪麗試著和治療師聯絡,但也只有答錄機回應她。
現在就要回家了。瑪麗瞥了手錶一眼,再十分鐘不到,克里斯多夫就會在大門外等候她離開這個精神病和酒毒癮刑事犯的療養院了。
克里斯多夫把行李放下,問她:「喜歡嗎?」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克里斯多夫和警察居然會找上他,一見到他們在自家門前,他就嚇得載著薇拉狂飆,只要能逃脫,不管去哪裡都好。在即將抵達丹麥邊界時,他讓薇拉先下車,自己繼續前進。後來發生的事沒有人可以證實,但解剖的結果顯示,臨死前菲利克斯喝了好多酒,換算成酒測值高達二點七。當天夜裡不知何時,他把車子開到橋上,接著往下一跳,跳到一列行駛中的火車前面。
「我先生請教過醫師,醫師說這種病隨時可能再發作。」
「我確定,」說著,漢娜再次擁抱瑪麗。「還有一件事我也非常確定:不管你腦子裡想的是什麼,不論那有多可怕多殘酷,你絕對不會真的去做。」漢娜抱得更緊,瑪麗都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跳。「這些孩子知道,」漢娜低聲說:「別忘了這一點,別害怕。」
「接下來你要怎麼辦?」漢娜在她耳畔問。
「不要,」瑪麗搖頭,「我要進去做我最擅長的,就是照顧小朋友。」
瑪麗十指飛動輸入論壇網址,等候網頁出現,接著登錄進去打開信箱,打開她在《羅密歐與茱麗葉》首演當天清晨看過,但後來一直未回的艾莉的來信,開始回覆。
「早!」珍妮佛和小朋友們坐在綜合活動室,小朋友們坐在小椅子上,正忙著用笨拙的小手塗抹小桌上的麵包。
那是個充滿愛意,小心翼翼、試探性的吻,彷彿兩人都戒慎恐懼。
瑪麗縮著身子,在一把小椅子上坐下,開心地看著大家吃早餐。
西莉雅。
這次重啟偵查與審訊過程相對迅速,凶手無疑不是瑪麗而是菲利克斯。他出於嫉妒與貪婪殺死了自己的兄長,還以陰險的計謀把罪責推給一個無辜的女子,陷害她,讓她為一樁未曾犯下的謀殺罪而受罰。另一方面,他有個瘋狂的想法,想把這個故事寫下來,藉以突破他許久以來渴望突破的瓶頸,躋身作家之列。
克里斯多夫和她並肩而行,陪她走到幼稚園。感覺距離上一次她在這裡,距離上一次她通過這扇門進入這裡,已經過好幾年了。瑪麗突然感到情怯,儘管這行字寫著歡迎她,她還是害怕踏進這棟建築物。在這裡等候她的會是什麼?她知道裡頭有她的老同事,有她熟悉的小朋友:這些她都知道。但今日的瑪麗已非昔日自己所熟悉的瑪麗,而且永遠不會再回到從前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安東的母親堅稱:「可是關於你那種病的報導……」
法肯哈根醫師陪她離開醫院,帶她通過安檢閘門,甚至幫她提行李。克里斯多夫已經在大門前焦急等候,一見到瑪麗和醫師便立刻揮手,同時快步走向他們,接過醫師手上的行李。
整理妥當,聽到克里斯多夫在廚房裡忙碌的聲音,瑪麗想過去看看。此刻瑪麗雖然疲憊萬分,卻還不想睡,就算勉強上床大概也睡不著。
「我很樂意。」他說:「只要能讓你盡快回復……」
「我先搬去克里斯多夫那裡,」瑪麗說:「明天就會接受一位療養院介紹的治療師治療。」
「這有什麼用呢?」
「一定會好的,」漢娜反駁:「你會好起來的,我確定。」
這時瑪麗的同事們也在玄關現身,珍妮佛、譚雅和其他人都站在那裡看著瑪麗被小朋友撞倒,大家都笑著拍手、開心歡呼,甚至跺腳。
說這番話時,瑪麗差點脫口說出「應該像派屈克那麼做」。克里斯多夫雖然有點感到委屈,但還是答應不再對她過度保護。另外,他建議每天由他開車送瑪麗到心理治療師的診所,並且在外頭等候直到療程結束,這個建議瑪麗倒是接受了。雖然她深知對克里斯多夫而言,生活和工作都以她為中心來安排,這樣一點也不輕鬆;但一來因為她已經沒車可開了,再則她還沒有信心獨自在城區活動,搭乘公車或地鐵,置身在陌生的人群中忍受好奇打量她的人。,自從她的照片在媒體上公開後,她就經常被人認出來。
「沒關係,這不是你的錯。」
「他們會康復的,」珍妮佛說:「再說,這樣我們倒還比較輕鬆。小搗蛋越少,我們就越清閒。」瑪麗困惑地要玩耍的小朋友過來集合,準備像平時一樣,在吃午餐前唸故事給他們聽。食物,瑪麗突然想到,會不會是食物有問題?可是在幼稚園裡大家吃的都一樣,而這裡的幼教老師和其他三班的小朋友並沒有特別多人生病。
「你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