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選擇,芮瑪絕對不會選用膠帶把箱子封起來的工作。她比較擅長把箱子割開,因為她沒有包禮物的天分。她會嘗試把膠帶平整地拉出來,但膠帶一定會捲起來,黏黏的一邊會像磁鐵般地沾上黏黏的另一端。當她放下一捲膠帶,試著要把皺皺的膠帶貼整齊時,膠帶的頭會黏回膠捲上,然後她就無法再把膠帶撕起來,因為她找不到膠帶頭。她會用指甲一路摳,直到她把一小塊膠帶撕起來。最後她就會不停地摳起一小塊又一小塊的膠帶,還得不時清清指甲,把另外小小的膠帶碎片從指甲縫裡弄出來,就這樣一塊又一塊地摳下去,直到她終於把整面膠帶摳起來,才會拿剪刀剪掉不平整的邊緣,結果她又把膠帶頭弄掉了,又得從頭用指甲摳起來。「好啊!」她說。
芮瑪大可跳出來說奧利佛輸了,因為母親還不准許他們講話,他就先開口。但她沒這麼做,因為她已經厭倦了惹奧利佛哭。
愛狄森的E-mail裡包括一封她紐約編輯寄來的信,提到她今天下午會打電話來。她只是打聲招呼,聊聊新書的近況,東扯西聊一番。她關了電腦,下樓穿外套,拿了車鑰匙,並告訴蒂妲她要進城。此話屬實,她不是為了躲避那通電話,只是不想因此而改變原訂計畫。
幾天後,大家都受夠了。奧利佛的病情緩和許多,不過他還是表現得像芮瑪一樣痛苦,因為芮瑪的病情急遽惡化。一天,兩人為了父親從巴西寄回來的晶洞石而吵得不可開交。奧利佛打算用鐵鎚鎚開,芮瑪則希望像手榴彈般地將晶洞石從二樓臥室窗戶丟到樓下車道,奧利佛認為這個作法會讓石頭摔得太碎,結果(奧利佛)哭了,母親不得不沒收那塊石頭。
愛狄森冷冰冰地和舅媽打招呼。如今她知道,舅媽給錢給得心不甘情不願,愛狄森再也不會拿她一分錢。她從來就沒想過父親會變成舅舅,他娶了老婆可能會影響經濟。
她開始上她所信任的網站,搜查某個詞的用法,尋找未經烹煮過卻可以安心食用的蔬菜。布希總統甚至派食品藥物管理局來解決紛亂。如今政府宣稱菠菜問題乃是野生豬隻所引起。政府永遠不說真話!愛狄森的注意力被一則名為「訃文獵人」的廣告吸引。她不知道這是什麼,但她想像應該是搜尋引擎,可以自由篩選特定死因和特定身分死者的消息,像是幽浮研究者、裸體主義者,或身兼兩者的人。她深受吸引。她在《聖克魯茲前哨報》打工的日子已經過了幾十年,卻仍保有職業上的特殊興趣。
2
午餐時間,他們又為了花生醬的瓶口膠膜吵架。芮瑪認和圖書為要小心翼翼地撕下來,不要弄破;奧利佛則覺得要用刀子戳開,這樣才會發出「啪」的聲響。其實芮瑪根本不在乎怎麼開,她只是想惹奧利佛哭,因為她能惹他哭。母親拿走那罐花生醬,要他們去電視間的沙發上坐著玩遊戲,但除非她允許,不然芮瑪和奧利佛不准接觸彼此,也不能交談。如果他們照做,他們就表現出成熟與自制,這兩點是間諜的基本條件,她會教他們如何成為間諜。就像她自己。
新遊戲規則如下:布巾掀開時,他們要牢牢記住托盤上有哪些東西,等到布巾蓋起來後,看看誰記得的東西最多。直到今天,芮瑪還說得出第一個盤子上放的東西。有花生醬、晶洞石、芮瑪的幸運手環、芮瑪的牙刷、奧利佛的歐比王.肯諾比人偶、奧利佛的炸彈娃娃卡片、一瓶讓人冥想的精油、一只綴著珍珠的耳環,以及一張父親從阿根廷寄來的明信片,那時阿根廷還沒殺生慘烈的戰爭。芮瑪曾經問過父親,為什麼有的戰爭會特別慘烈?他給的答案差強人意。
一疊舊剪報,至少最上面那張是芮瑪父親署名的報導
愛狄森回到車上,一路開上加州。少了旁邊那棵樹,老家看來就失色不少,令人感到難過。愛狄森在古蹟維克斯大宅轉彎,沒在這裡停車,反而停在高中前面。她曾擔任過學生刊物《三叉戟報》的編輯,工作總時數長達五分鐘,直到她寫了關於夏威夷申請成為美國領土的文章為止。該文被審查出提及帝國主義與美國發動政變,罷黜利留卡拉尼女王,女王在抗議聲浪中被迫退位。
「不是馬汀,」蒂妲看著手裡的刀子說,好像不知道它從何而來。「他有沒有說何時會打來?」
電影票根
愛狄森希望自己早點聽說這種事,她想要和樹道別。那是一棵很古老的橡樹,至少有一百年歷史,但在橡樹裡算年輕的;而且就愛狄森所知,那棵樹還健壯地開起花來。那棵樹上原本有棟樹屋,直到風暴把木板吹走,樹屋掉到地上裂成兩半,還毀了飯廳的巴薩羅繆窗戶玻璃。她爸以前都稱呼樹屋為「小愛的巢」。因為從那裡,愛狄森可以第一個看到迎面襲來的事物(現在回想起來,特別是關於她母親的婚姻狀況,哈哈哈)。
芮瑪看了看閣樓遠處黑暗的一角,「馬汀說他可能會打電話來。」
這是個故意且可恥的謊言。芮瑪從不知道要偵辦一個案件,手段得耍得這麼低劣,而且反應還要這麼快。怪不得麥斯威爾這麼恨自己。蒂妲迅速下樓。她沒摔斷脖子www.hetubook.com.com
還真是幸運。
一個深紅色的小酒杯
她們在閣樓裡總共找出十二本初版的書。紐奧良圖書館為卡崔娜颶風賑災而舉辦拍賣,這些書是愛狄森的捐書。芮瑪並不知道這件事,因為她沒問,而蒂妲也沒說。但芮瑪從地上愈堆愈高的書看來,猜測到這些書是要給某人的。
「妳是媽媽啊!」但他的口氣帶有一絲疑惑。影集「諜海嬌娃」(Scarecrow and Mrs. Icing)裡的女人是個間諜,但她兩個兒子完全不知情;不過老實說,那兩個孩子笨得像柱子。在你自問事情到底是怎麼樣之前,母親有多少次在晚餐時間不告而別?(他們的父親現在可能是個間諜,可能是。他可沒騙人)奧利佛跟著芮瑪從廚房走去電視間,並且盡可能地坐得離芮瑪遠遠的。
蒂妲放下手電筒,閣樓的四周變黑了。她捲起袖子,那隻蛇出現了。她從口袋裡拿出瑞士刀,割開其中一個箱子,然後把一本書拿了出來,放在地上。「既然妳在這裡,」她說,「等我弄好後,妳可以幫我用膠帶黏回去。」她把一捲封箱膠帶遞給芮瑪。芮瑪以書背上的海藻圖認出地上那本書是精裝本的《水分子》。
沒多久,愛狄森就得到了《前哨報》的工作。有一天她回家,推著腳踏車經過廚房窗戶外的車道時,她聽見瓊安舅媽,也就是她爸的新歡,正和她母親講話。瓊安舅媽曾經努力嘗試取悅愛狄森,例如一起吃晚餐、一起看電影,甚至還帶她一起外出露營。
那次見面後,卡洛琳變得胖了一點,也在灰髮上染上靛色的臭鼬花紋。「我想說如果我打算成為小藍髮老夫人……」她說。她還告訴愛狄森,愛狄森在加州街的老家前院被移平了,上禮拜還有幾個傢伙把砍斷的樹株挖了起來。
一個螺旋形的貝殼
芮瑪把筆記放回襪櫃。這些都是陳年往事,愛狄森今非昔比,她現在是富有且成功的作家;富有且成功又沒結婚的作家。在芮瑪讀過的訪談與名人花邊新聞中,從來都沒聽過愛狄森有長久關係伴侶,也沒有任何關於她私生活的消息。這可能與芮瑪父親讓愛狄森心碎一輩子無關。畢竟愛狄森這麼注重隱私。
就在芮瑪睡著的同時,愛狄森醒了。她常在下午睡午覺。午睡有時讓她清醒,但有時徒留渾噩與遲鈍。今天是後者。愛狄森的眼裡有塊硬物,嘴裡有起司壞掉的怪味。她刷完牙,洗完臉,便來到二樓電腦室,直到她再度適合其他人的陪伴為止。
根本沒有案子。就像奧利佛常說的:「Ipso facto pterodactyl,根本沒有什麼事需要芮瑪去解決。」她大可每天找點其他事來做,學學吉他,練習她封塵已久的法文會話,La plume de ma tante est sur la table。或者如同她之前和愛狄森討論過的,她可以接手祕書的工作。要不然,她可以鋪床。和_圖_書
芮瑪父母婚禮的邀請函
「他沒告訴我。我發現那些支票存根了!」瓊安舅媽說,「他不希望妳以為妳們以後都不能依靠他。妳絕對可以倚靠他。但老天,她已經十七歲了!也是個大人了!」說完對話立刻結束,因為她們從室內聽到外頭腳踏車鏈發出的聲音。
晚餐前,她告訴蒂妲,馬汀可能會來。他會過來吃晚餐,也會在此過夜,前提是如果店裡有人願意跟他換班。
廚房裡,瓊安舅媽的本性表露無遺,「她都十八歲了。」她那時說。
在芮瑪約八歲時,她和奧利佛長水痘。奧利佛先長,一天半後,芮瑪也發病。他們待在家裡沒去上學。若病情好一點,待在家裡棒。他們每天早上都玩遊戲,下午坐在電視機對面的沙發上,看著肥皂劇「我的孩子」(All My Children)裡的齊克.葛雷森謀殺案的法庭戲。芮瑪和奧利佛的腳會交疊,靠著互踢彼此來溝通,還在睡睡醒醒之間,一直喝藍尼索家病人的專屬飲料:熱檸檬水加蜂蜜。
「沒有。」芮瑪說。這樣算是說謊嗎?才不是。她拿起四本書下樓。
芮瑪並不想拿書下去,她希望蒂妲自己拿下去,留下她和手電筒在閣樓裡,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留在閣樓裡。於是。她拿起四本書,又放下兩本,以爭取時間。遠處的電話響了。蒂妲告訴芮瑪:「有答錄機。」
「外婆又不是間諜。」奧利佛說,「她在幼稚園教書。」
芮瑪實在無法假裝是蒂妲要她來幫忙的。她還是爬上樓梯,才走上第四階時,身體已進入閣樓,腳還踩在樓梯上,於是便停了下來,用手電筒在一片昏暗裡照來照去。手電筒沒照到的地方,芮瑪大概可以看出東西的形狀,有人面獅身的燈、塑膠聖誕老人https://m.hetubook.com.com、老舊的椅子和寫著她父親名字的鞋盒。兩隻狗的吠鳴變成愉悅卻沉重的呼吸,爪子抓在木頭上。芮瑪聞到灰塵,接著往上爬。
故意且可恥的謊話可不能隨口說說。芮瑪拿起刀子和手電筒。她完全清楚那個鞋盒在哪,上面用麻繩綁著,麻繩超乎她想像地難割斷,所以在蒂妲回來之前,她只有些許時間能夠打開盒子。她沒把繩子拿走,就塞在盒子下。蒂妲出現時,手電筒回到蒂妲原本放的地方,刀子的位置不知道有沒有放對。既然芮瑪根本不記得,於是她把刀子拾起來,交給蒂妲,假裝成她只是在幫忙。
芮瑪幫蒂妲把書拿下樓,直到十二本書都放在一樓地板上,準備打包好寄出去。這時芮瑪回到自己的房間,把筆記找出來。她搜索的第一個地方果然是襪櫃。她閉上雙眼,這樣才能幫助她回憶她在賓恩的盒子裡看到的東西,然後睜開眼,把記得的項目寫下來:
「妳才不是間諜。」奧利佛對母親說,母親問他怎麼這麼肯定。
「十七!」愛狄森的母親回嘴。
進行這類偵探行為的人一定鐵石心腸。芮瑪已經說出會讓她後悔說出口的話,為的只是看她看了會後悔不已的東西。結束了。本案終結。
一個小小的塑膠娃娃屋生日蛋糕,三層,有巧克力糖衣
芮瑪睡著時,口水似乎流在康絲坦斯的聖誕卡上,因此起床時,卡片還黏在臉頰上。她在《人性抉擇》臥室的梯子剛落地時走進那房間,她的頭髮保持著剛睡醒的狀態,臉上還有午睡的痕跡。臘腸狗跳上樓梯,低聲吠叫。「妳需要幫忙嗎?」芮瑪問。她用喊的,於是蒂妲也喊了回來:「不用,我可以自己搞定。」蒂妲穿著綠色的棉質工作褲,芮瑪看見她兩邊的口袋鼓鼓的,其中一邊放的是手電筒。
芮瑪被興奮的臘腸狗吵醒。也許是十二隻,也許只有兩隻踏在嘎咯作響的木頭地板上。沿著走廊一直走下去,就在《人性抉擇》的臥室裡,有人把閣樓的樓梯拉了下來。
蒂妲做完時,芮瑪還落後她好幾箱。蒂妲把膠帶拿了回來,說:「我來黏。」然後指著那堆書,「妳可以把書拿下去嗎?」
愛狄森的母親從窗戶探出頭,「哈囉,親愛的。我們在裡面喝咖啡,快來跟妳舅媽打招呼。」
奧利佛和芮瑪愛死了這個遊戲。從那天起,他們又玩了好幾遍。如果母親在忙,他們就會替彼此準備一個托盤。奧利佛玩得起勁,對間諜的興趣也日益增加。他到處偷聽的習慣就此養成,一直延續到多年以後,一直延續到他這輩子結束之前。連芮瑪自己都無法解釋為什麼弟弟比較了解她。
隔天她就去報社應徵工作。他們只肯讓菜鳥負責訃告的工作,和*圖*書沒有人肯把命案和截稿日交給一名還在唸高中,而且滿腦子應該只有舞會和汽水的年輕女孩。愛狄森必須堅持下去。這是個幸運的意外,因為這份工作確確實實讓她媽氣炸。愛狄森十七歲的時候,希望每一個疼愛她的人都被她氣炸。
停好車後,她走了幾條街,抵達二手書店,走進地下室。一如往常,先看看有沒有彼得.狄金生的書,他的書絕版實在是一種罪過。在推理書專區,她遇到卡洛琳.華勒士,卡洛琳用意料中酸溜溜的口氣說:「在這裡遇見妳真好。」卡洛琳在聖克魯茲高中小愛狄森一屆,是一九六一年少數還留在聖克魯茲的畢業生之一。上一次她們巧遇是在好幾年前的萬聖節,在某位鄰居的鬼屋裡。那次卡洛琳在衣服外面套上一個黑色塑膠袋,綁在腰上,頭上戴了一頂高禮帽。愛狄森則手持鞭子,背上黏了四十隻塑膠蜘蛛。雖然帽子戴錯了,但愛狄森顯然是扮成印第安納瓊斯。也許這意味著,那次巧遇的時間比愛狄森以為的還久。她還記得自己完全不知道卡洛琳那時打扮成什麼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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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瑪重新看了一次清單,也許真正的偵探會想知道那張酒吧餐巾上寫了什麼、愛狄森挑出來的報導到底是哪幾篇。但芮瑪對所見的一切已經了解得夠透徹了。她看到的是一個人對愛的收藏,但對方卻沒有以愛回報。
一張寫了字的酒吧餐巾紙
結果愛狄森盡量以不客氣的舉動回應。她記得自己拒絕下車,因為她在讀佩里.梅森的平裝本小說,她寧可看書,也不肯看一眼大家向她保證只要抬頭就能看到的絕世美景。她的舅舅要她立刻離開這該死的車子,雖然舅舅是名漁夫,卻鮮少口出穢言,至少不會在愛狄森面前說。那本書的書名是《猶豫的女主人》。令人摒息的美景是大峽谷,但直到今日,愛狄森還是沒有親眼看過大峽谷。
芮瑪搶在蒂妲替她打點好之前,到樓下洗衣間拿床單。她用手抱著那疊鬆鬆軟軟、散發著肥皂香的東西上樓,並在回到臥室的路上,停了下來,發了封電子郵件給馬汀。
母親走過來的時候,帶了一個托盤,上面蓋著一條紅色條紋的擦碗巾。她說,這項間諜訓練來自於吉卜齡的《小吉姆的追尋》一書。等一下上床睡覺的時候,她會將這本書當成床邊故事,唸給他們聽。小時候,外婆也唸過同樣的故事給母親聽,也教她同樣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