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絲睡著了,而吉姆一如往常,在夢中找到她。夜晚的陰影帶著她回到威廉斯鎮,躺在床上,被子拉到下巴。
「要找到那些旗子。你有指南針、地圖,要在三個小時內找出最多的旗子。
「哪些事?」他整理好碗盤,現在開始收拾餐具。
吉姆會選擇這幢屋子,是為了壁爐和窗戶周圍離工精美的飾板。在其他舊屋子裡,有些人老是誤把飾板漆成白色、奶油色,或是橄欖綠,完全看不出原本是高品質的陳年木料。他們家可不能這樣。吉姆在她面前撫摸橡木飾板,像是把它當成珍貴的寶石一般。這些建材撐了一百二十年,給予他們的家園古典優雅的氣息,正適合像他這樣高尚的警官。在她的監控之下,爐架、樓梯扶手、門柱受到最好的照顧。
「你少騙我。」
「記住,不要抱怨。」
「妳啊。」
「我沒有繼續練了。」
「不需要。」
「別急。」J.T.說。
「嗯,有啊。我總是想不通妳那麼小一隻,怎麼駕馭得了兩百磅重的野獸,命令牠繞著圈子跑。過去我以為比起我們,妳跟馬兒更加親近。」
球棒高高舉起,她嗚咽啜泣,僵在原處,看著球棒劃出弧形。
吉姆靠著牆面,球棒輕輕敲打腳踝。「小珊在哪?」
她翻身趴下,小心翼翼地伸展背肌。好痛。J.T.帶她經歷艱辛的游泳與舉重課程。她心想自己身上應該還是有些肌肉的,骨頭才不會痛成這樣呢。
她下顎緊縮,眼神冷硬。「比賽那天早上,那天早上,J.T.登記參加紅色路線嗎?錯了,他登記的是藍色路線,十七歲的小鬼報了藍色路線。」
泰絲打了個寒顫。
「是旗子。」J.T.補充道。
「我從來沒在馬場看過你。」
J.T.瞪著落地窗,懸在半空中的雙手握住兩個杯子。
「你看過我騎馬?」
「所以說今天的逃犯訓練營上了什麼課?」瑪里翁問道,她已經吃完晚餐,靠著椅背點菸。
「我知道要怎麼吃。」
「女孩,別這樣。」J.T.輕快地制止她。他對泰絲咧嘴一笑。「請原諒瑪里翁。我們跟妳不同,小時候從來沒有勞動過——我們的父親很聰明,娶了個有錢老婆。現在瑪里翁拼了命地想要洗刷這個污名,把自己變成工作狂,我們再也不能帶她出門玩啦。她會逮捕民宿老闆,因為對方漏報所得稅。」
清晨四點。她爬下床,渾身顫抖,傷過的那條腿隱隠作痛。她看到吉姆走出衣櫃,聽到球棒擊中她大腿的碎裂聲。
「那是我做的,不是瑪里翁。上校對兒子的興致大於女兒。他的招數持續了好一陣子。等到我年紀太大,脾氣太硬,不再贏回獎盃,厭倦了射殺小鹿班比。或許上校也不敢讓我在他面前拿槍了。上校不是蠢蛋。」
「告訴我。我是她父親,我有權知道。」他舉起球棒,悄聲走向床邊。
「紀律是關鍵。」吉姆輕聲說道,球棒呼嘯而下。
「我來幫你。」
J.T.轉向她。他的雙眼空洞無神。「對啊,瑪里翁跟我都很堅強。我們真他媽的有夠堅強。」
「哎喲。」
泰絲望向瑪里翁,表情由驚訝轉為感激。瑪里翁今天大多待在屋裡,菸不離手,光用聞的就知道她在哪裡。現在這位FBI探員穿著舒適的亞麻便褲,以及典雅的奶油色絲質罩衫,衣袖翻飛,領子形狀優雅。她的頭髮在後腦盤成法式髮髻,金色鬈髮在她耳邊閃耀,金色窄版皮帶更加顯眼。這身打扮該是出現在上流社會的庭院宴會中,然而她的神情毀了整體的形象。她精緻的五官凝結成冷
和圖書硬的線條,那雙藍眼總是微微瞇起,對所有的事物投以冷峻、狐疑的瞪視。她的步伐迅速堅定,如果膽敢擋住她的路,她一定會把你輾過去。
「到底誰會在乎騎馬?」
「如果你待在紅色路線那組,就不會出事了——」
泰絲搖搖頭。桌上氣氛緊繃了會兒。J.T.沒有移動半吋,但他板起臉,嘴角浮現皺紋。瑪里翁湊上前,繼續追擊。
艾迪絲.瑪爾對她的花園深感驕傲。她獨居了一輩子,從來沒有碰上夢中情人。到了四十歲,她知道她註定要當個沒有小孩的老處女,只得接受這個事實,於是她收養了自己的花園,每一朵花、每一枝草、每一片葉子都是她眼中的至寶。
「徒步越野賽的發源地是斯堪地那維亞地區,在世界大戰期間開始發展。基本上是把你丟到荒野中,給你一張詳細的地形圖,上頭標出十三個點!」
J.T.幾乎跟她做了同樣的運動。伸展操、五十下伏地挺身、兩百回腹肌運動。接著頭頂撐地,背貼牆面,伸直的雙腿往下垂,腳尖碰到地面後再次舉起。上下、上下,她光看就覺得肚子痛。
泰絲希望女兒能夠遠離四處逃亡的日子,不再身處恐懼之中。她希望小珊在成長過程中覺得自己既聰明又強壯。她希棠女兒知道自己很漂亮、受到眾人喜愛,因為泰絲的父母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這些事。她希望小珊開開心心的,這份想望使得黑暗像是毛毯般蓋住她,令她渾身僵硬。她不知道要如何給予名為歡笑的禮物,她不知道要如何當個好媽媽,她沒有可供遵循的榜樣。
每天晚上她鎖好只有兩間臥室的小平房,提醒自己沒什麼好擔心的。她居住的小社區很平靜。在雷諾克斯的核心地帶,美麗的維多利亞式老宅曾是波士頓菁英份子的夏日別墅。依蒂絲.華頓的豪宅就蓋在小鎮的邊緣,為雷諾克斯添加些許名氣。鄰近坦格爾伍德的茂密林地在田野間拉出一片綠意,看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壯闊山景,欣賞過波士頓交響樂團表演的文人雅士會被大自然的美妙深深震懾,這比那些典雅的樂曲還要精緻。到了晴朗的夏日、璀璨的秋季,不少觀光客會造訪坦格爾伍德跟華頓大宅之間的雷諾克斯。
她依然站在他身旁,不知道自己想要幹嘛,不知道為什麼要留下來。她打量他的臉,尋找他想隱藏的事物。他的表情沒有釋放半點奇蹟。「你……你跟你妹妹,你們小時候都在做那些事嗎?」
「聽起來更像是愚蠢。」瑪里翁低喃。
「真希望我可以學那些東西。」泰絲輕聲說:「真希望我的家人有那種嗜好。希望我有個哥哥或是叔叔,隨便誰都好,來教我開槍,或是自衛,或是生存的方法,就算只是學會看指南針也好。真希望我可以早點認識這些事。」
「我可以幫你拿一些東西。」
「妳爸媽屬於勞動階層?」瑪里翁問:「新英格蘭地區對吧?妳講話有北方腔。」顯然她已經在心裡記下一筆了。
瑪里翁起身。她的視線避開J.T.抓起三個盤子,故意讓它們發出太多聲響,然後大步走向落地窗。
「安潔拉,進屋去。」
要是瑪里翁.麥克艾利斯塔碰上吉姆.貝克特,泰絲相信她一定會先開槍再問話www.hetubook.com.com。
「我已經跑過紅色路線啦,我想要來點刺|激的。」
她的曾曾祖母,老瑪爾太太應該是擁有陰陽眼的天賦。艾迪絲不相信這種事情,她只相信土壤、大自然的力量,還有她美麗的花園。
「她離開了。」她低語。別哭,小珊,別哭。
泰絲猛然驚醒,手已經伸向床邊尋找手機,她想打給迪福德,聽聽莎曼珊的聲音。她躺在床上,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沿臉頰滑下,手指顫抖著握住話筒。
「妳應該有童年吧?還是說妳是送子鳥叼過去的?」
「睡前吃兩顆止痛藥。」J.T.在烤肉架旁提出建議。「妳明天早上一定會感激它。」
「嗯。」
「哇喔。」J.T.說。
「上校很滿意。」J.T.裝出天真的語氣,但瑪里翁微微一縮。「爸爸就是喜歡這種行為。」J.T.死盯著瑪里翁。「忍受痛苦,胯|下有睪丸,斷了腿還要走路,當個男—子—漢。」
她嗚咽一聲。她聽到哀求從她喉中冒出,她知道她要死了。莎曼珊停止哭泣,或許她察覺到危機逼近。請讓她安靜下去,只要她安靜得夠久……
那個影像乖乖消失。
「她會騎馬,馬場馬術。」J.T.推開盤子,望著他的妹妹。「至少在我們年紀小的時候是如此。」
對話中斷。他們靜聽遠處暮色間蟋蟀的歌聲,幾隻蜂鳥不時在仙人掌周圍打轉。
多虧了出乎意料的寒流,雷諾克斯已經進入冬季的作息,寧靜而緩慢。自從瓊西斯家的長子車禍斷了手臂之後,艾迪絲.瑪爾所住的社區已經好幾年沒發生過其他大事了。
吉姆要她繼續,她的手臂酸痛,眼皮一直掉下來,她女兒在樓上的小房間嗚咽她的名字。
因此,當她現在抬起頭,看到那個身影模糊的金髮女孩站在老橡樹旁,臉上染血,艾迪絲只是搖搖頭,說:「別對我亂來。」
「我們永遠猜不到結果會是如何,對吧?」
「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泰絲急著想知道下情。
「妳是說來福槍的故事嗎?」
「獎盃不過是會積灰塵的廉價金屬。」
可是呢,艾迪絲偶爾會獲得神祕的力量。很少發生——上回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可是現在那股力量又找上她。她半夜偶爾會躺在床上,清醒地聆聽自己的心跳。她轉頭望向背後的頻率變高,彷彿是希望會看到什麼恐怖的景象。
「我不想打擾。」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不是回到原處了嗎?」
她全都吃掉了,這才發現食慾是如此強大,如此陌生。一開始還能拿著刀叉,優雅地進食,最後她放棄矜持,學著J.T.的榜樣,貪婪地徒手撕碎雞肉,塞進嘴裡。
瑪里翁聳聳肩,她只吃沙拉跟半片雞胸肉。天人交戰一分鐘之後,泰絲伸手奪下另外半片肉。
「誰?你說我?」
夜幕低垂。J.T.站在烤肉架旁,披著印有熱愛紅番字樣的圍裙,翻動幾片無骨雞胸肉。瑪里翁一邊張羅沙拉一邊喝啤酒,彷彿是打算接下兄長未盡的志業。
他揚了揚眉毛,不過沒有答腔。他不顧自己的忠告,吃了整整兩片雞胸肉,還添了三次燉飯跟豆子。他狼吞虎嚥,拿冰茶把食物沖進胃裡。
「徒步越野和南北戰爭重演,騎馬跟打獵、游泳。」
「不用了——妳一定酸痛得要命。」他也沒有看向她。他的雙眼垂向桌面,語氣直率。她看得到黑暗朝他翻捲,聚集在他頸部肌肉上頭,圍繞他的肩膀。中庭的燈光照亮他的臉龐,卻無法穿透籠罩著那和*圖*書張臉的面具。隨著他的動作,長了厚繭的修長手指伸展、抓握、堆疊。戳刺、舉起、敲打、輕拍,擊出一段挫敗憤怒的鼓聲,沿著他的身軀鑽入地底。「吃幾顆止痛藥。」他簡潔地下令:「去休息,明天還有一大堆訓練等著妳呢,小安,那些項目一點都不簡單。」
「請原諒她。」過了一會,他輕聲道:「她大概是太緊張了。」他快手快腳地疊起更多盤子。「可以把那個碗傳過來嗎?」
「喔。」瑪里翁的咕噥中帶著強烈的懷疑。
他的手指繞著面前的空杯子打轉,由下往上抹去杯壁的水珠,然後又溜回杯底轉圈。「我以前看過妳騎馬。我覺得妳騎得很好。」
瑪里翁執拗地閉著嘴。
現在她蜷縮在床上,把枕頭當作女兒似的抱住,對痱子粉的氣味求之若狂。麻州時間上午六點,小珊應該還在半夢半醒之間。她在那戶人家睡得好嗎?還是跟她一樣做了惡夢?過去,她會爬上小珊的床,輕聲說灰姑娘的故事給她聽,小珊窩在她懷中,聞起來像是嬌生的不流淚配方洗髮精。兩人一起度過夜晚,到了隔天早上,小珊就跟其他幼童一般再次嶄露歡顏。
「跟妳說,他錯了。」J.T.的手指離開眼前的玻璃杯。「他應該要讓妳參賽。徒步越野賽、南北戰爭重現大會。我教過妳判讀指南針,還記得吧?」
他就要從衣櫃裡出來了。快跑。泰絲,快跑。
但她跑不了。她沒有肌肉。她是個沒有固定形體的水滴、一塊軟弱無助的羽毛枕頭。
太遲了。她的衣櫃敞開,他踏入臥室,笑容可掬,高舉球棒。
瑪里翁一言不發,夾在指間的菸微微抖動。
「拜託,J.T.,給這個女人一杯酒,讓她放鬆一下,否則她要被你整死啦。」
從春天到秋天,她每天在外頭打理花園。周圍六條狹窄的街道就是她的小社區,眾人都說她擁有最棒的庭院,就連買下街角那戶房子、養了幾條好動拉布拉多犬的新婚夫妻也望塵莫及。
「不記得了。」
「這是很嚴酷的考驗。其中標示為困難以及進階的兩條路線——紅色跟藍色的路線——甚至連路都沒有,只是把旗子隨意丟在叢林裡。要鑽過灌木叢、爬上山嶺、橫越奔流。有些人會迷路,有些人會受傷。你得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泰絲穿過靜悄悄的屋子,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於是她想著J.T.的教導,跳進泳池,開始游泳。
「煮好了,快來吃。飯後還要出去走走,這樣妳才不會肌肉僵硬。」
「妳這麼覺得嗎?」J.T.不帶一點評判地問道。
「J.T.十七歲那年迷上徒步越野賽。妳知道那是怎樣的活動嗎?」
他突如其來的問題把她問傻了。她不習慣有人問起她自己的事情。「我參加過女童軍。」最後她擠出答案:「我沒有什麼嗜好。放學後要工作。我父母開了間雜貨店,提供簡單的餐點,起司、糖果、食材,工作量很大。」
他就要從衣櫃裡出來了,她想。她母親說世界上沒有怪物,可是她錯了,因為她母親不想相信世界上有吉姆.貝克特這種人。
「泰瑞莎,妳想念我嗎?我好想念妳。」
昨天她得知親愛的鄰居,瑪莎.奧爾森太太終於要從佛羅里達回來了。聽說那個恐怖的連續殺人犯——好像是叫吉姆.貝克特吧——逃出沃爾波爾監獄,艾迪絲期盼瑪莎能早點回來。住在空屋旁一點都不安全。
「妳會游泳嗎?」泰絲向瑪里翁提問。
J.T.跟瑪里翁互看一眼。「不會。」兩人的視線沒有離開彼此。
她不時逮到他的www.hetubook.com.com目光掃向瑪里翁的啤酒,眼中帶著赤|裸裸的渴望。
「我們父子再也沒有共同出遊。」J.T.說:「我加入游泳隊,成為維吉尼亞州的一哩自由式冠軍。上校認為游泳是娘娘腔的運動,我覺得他是討厭男人刮腳毛。」他疊起杯子。
「為什麼?瑪里翁,我為什麼要騙妳?」
「稍微。」
「你無法承受事實。你無法承受爸爸給了你多少東西、他有多麼愛你,還有你搞砸了這一切的事實。」
「泰瑞莎,我要宰了妳,莎曼珊將會完全屬於我,妳這個可悲的女人,什麼都做不了。」
她強迫手指一點一點放鬆。小珊很安全,現在聯絡她、讓她跟自己產生聯繫太危險了。迪福德說要是真的希望她平安無事,就得放手。
「事情發生了還能怎樣?反正我都回來了。」他對泰絲露出邪氣的微笑。「拖著斷掉的腳踝走兩哩路。這不就是男子氣概嗎?」
「你可以拿下冠軍!」
所以泰絲放了手。她擁抱她的孩子,親吻她帶著甜香的頭髮,然後放手。
屋裡一片寂靜,她的孩子無聲無息。沒有哭聲。
三人在中庭用餐。瑪里翁端上用清爽的覆盆子醋調味的沙拉,J.T.在烤雞旁加上雜檜燉飯和豆子,他說她需要蛋白質,另外鏟了一大匙燉飯加豆子到她盤子裡。
「如果我活得了那麼久。」她低喃。她翻到側面,連肋骨周圍都在痛。她從來都不知道那裡也有肌肉。
「我那時候根本就是聖人。」
「我的來福槍呢?妳親眼看我拿黑色胡桃木離出槍柄。妳還記得那些午後時光嗎?還是說妳也把它們封起來了?瑪里翁,妳拋下所有的記憶了嗎?」
「沒用的技能。」她的語氣犀利。「現在誰平日會騎馬上街啊?一點都不實用,也沒有市場價值。真的,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
泰絲沒有煮東西。她沒有出手幫忙,J.T.跟瑪里翁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她已經有七年沒有享用過別人替她烹飪的食物了,她發現很難放手交給別人。她垂在身邊的手指陣陣抽搐,焦慮在她腹中累積。她應該要為晚餐打扮一番,完美的髮型、妝容、穿著。她應該要先餵飽莎曼珊,這樣她才會安安靜靜地在嬰兒床裡玩耍,讓吉姆好好欣賞他的孩子,卻又不會被她惹惱。桌上要擺設得一絲不苟,點起蠟燭、插上鮮花、叉子放左邊、甜點湯匙在前方、餐刀與湯匙放右邊。他們的三房屋子應該要一塵不染,老舊的實木地板帶著檸檬蠟的香味,毯子吸得乾乾淨淨,上頭沒有任何玩具。
「這邊這位聰明人穿著越野裝束開跑。」瑪里翁的嗓音像是壓低音量的咆哮。「三個小時後,他不見了。又過了兩個小時,他們準備要組織搜救小隊,突然間,樹叢裡一陣騷動,傳出撥開樹枝的聲音、咒罵聲。母親們忙著掩住小孩的耳朵,然後呢,哎呀,看啊,是J.T.半張臉上布滿擦傷,雙手廢了,腳踝用樹枝固定住。他從一座山崖上摔下去。」
「總有人要負責善後吧,你當然不會負起這個責任。」瑪里翁捻熄菸頭,取出另一根菸。她對泰絲說:「想更了解妳的英雄嗎?哈,交給我吧。」
「對,的確是如此。至少妳有馬術獎盃。」
「她還差得遠呢。」J.T.補充道。
「這種事也是難免。」
「因為你最愛撒謊,J.T.整天編故事。」
莎曼珊一歲那年,她抓起一把沾滿義大利麵醬的鍋鏟,開心地揮舞,食用色素紅色五號立刻撒的她滿身都是,牆面、橡木窗框也無法倖免。兩滴紅色汁液留在擁有一百二十年歷史的木板和_圖_書上頭,泰瑞莎完全拿它們沒轍。她試了萬能強效清潔劑、美乃滋。最後只能拿盆栽和一塊蕾絲桌巾蓋上去,希望吉姆遠永不會發現她沒有達成任務。兩個星期後,他在半夜兩點將她拖下床,帶她到廚房,遞給她砂紙跟木料染色劑,在旁邊盯著她磨去窗框上的紅點,重新上色,直到早上七點,他雙手環胸,臉色嚴峻。莎曼珊在樓上哭了起來。
她聽到嬰兒在遠處哭泣。她知道她得要行動。妳一定要保護小珊。妳要保護小珊。
J.T.的手指關節發白。他猛然一推桌子站了起來。「對,瑪里翁,就是這樣。」他開始收拾盤子。「一切都如同妳的想像,爸爸唯一的過錯就是把妳排除在外。妳真的是來收爛攤子的。如果妳參加過越野競賽,妳一定會拿到獎盃。」
如果她早點看透那個人的真面目就好了。
現在她待在屋外準備冬季的花床。九月底麻州雷諾克斯鎮是個美麗的時節,樹葉轉為飽滿的金黃色,天空藍得不可思議。不過呢,今年的氣候變化快得不尋常,電視新聞已經播出霜害警報,就連那些堅持到十一月一日才開壁爐的硬派人士也紛紛開始思考。艾迪絲不太確定她是否該開啟暖氣,但她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花園。她堅信準備的重要性,因此才能在六十歲那年提早退下銀行行員的工作,而不是跟許多人一樣,被奴役到六十五歲。今天下午的天氣最適合整理庭院;門口高大的楓樹映出數十種金黃色調,緩緩下沉的太陽使得葉片的顏色更加豐富。艾迪絲深吸一口氣,聞到枯乾落葉、肥沃土壤、研磨香料的濃郁香氣。有些人會在晨間照顧庭院,但艾迪絲總是偏好傍晚時分。
「我還記得。」J.T.柔聲說:「我記得妳看著我鑄造槍管跟扳機。我花了整整一年手工製作那把來福槍,妳就在旁邊看著。我記得妳想要扛起那把槍——那時候妳才十歲出頭吧,可是四呎半長的槍身重達十二磅,重量聚集在前端,對妳來說太沉了。所以妳幫我填充火藥,拿長桿塞入子彈跟碎布。然後我把來福槍舉到腰間,讓妳扳起撞針,放入雷管,完成上膛。最後我只要扛到肩上,瞄準、開火。瑪里翁,妳還記得嗎?妳還記得那些鳥事嗎?」
J.T.轉向泰絲。「妳以前都在做什麼?」
「少來了,那些與高手過招的競賽重要的不得了,基本上是根據年齡分組,獎項會提早公佈。我們的父親一向是最困難的藍色路線冠軍,每次都是他獲勝。然後就是J.T.了,他還太年輕,沒辦法挑戰藍色路線,對十七歲少年來說,難度最高的路線是紅色路線。他很厲害,大家都認定他會奪冠,每個人都在說這對父子會分別拿下藍線跟紅線。上校已經開始思考要把獎盃放在爐架上的哪個位置。」
泰瑞莎,我要宰了妳。小珊將會完全屬於我。
「游泳跟舉重。」泰絲自動回答。
「差點丟了命!」瑪里翁繼續對泰絲說:「這就是十七歲的J.T.那時候他就已經自大得要命。妳覺得他現在很難搞嗎?妳該看看他十幾歲的模樣。」
艾迪絲回到屋裡,替自己泡了一杯濃濃的紅茶。
「弗瑞迪會回來嗎?」她邊吃邊問。
他捧著碗盤餐具進屋。「明天我們從手槍開始。」
「好。」她還是沒動。
泰絲握住沙發抱枕,不讓手指繼續抖動。那些日子過去了。她可以隨時休息。她可以穿著舊短褲跟T恤吃晚飯。她可以跟女兒在起居室裡玩遊戲,不用擔心哪塊樂高積木藏在沙發下,為她惹來麻煩。她可以跟化妝品斷絕往來。她可以當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