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迅速眨眼,看他的身影緩緩變得清晰。太多的槍響在她耳邊迴響,紅色的沙塵黏在她臉上。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兩捆稻草。草屑從稻草捲頂端噴向四周;其中兩槍終於打中槍靶邊緣的白框。但是一個個紅圈依然毫髮未損。
「我還能怎麼辦?讓他拿球棒把我打死嗎?」
「那是妳的準星,妳要讓它跟兩個照門連成一直線。接著妳要瞄準槍靶,讓靶心落在準星上頭,像是滿月一樣。懂了嗎?」
她的嗓音嘶啞。「我騙了你,J.T.。我撒謊了。」
「我有啊。」
「天啊。」她低呼。
「泰瑞莎,妳接下來要怎麼辦呢?打我、揍我、開搶射我?我們都知道妳沒有那麼堅強。妳甚至沒辦法反抗妳父親。妳無法保護妳母親。泰瑞莎,妳什麼都不是。妳什麼都不是,妳是我的所有物。」住口!住口!住口!她要他離開她的腦海!
她腳步虛浮。
「好吧。」她說。她知道什麼是恨,她恨父親總是揚手要打人,她恨吉姆讓她相信他救得了她,然後又把她推入她父親想都想不到的地獄裡。她恨自己,因為她讓那兩個人傷害她,因為她花了二十四年才想通她得要奮戰,而她還是什麼都不會。
「很好。」J.T.沒有浪費半點時間,繼續說下去:「妳手上的是瓦爾特點二二半自動手槍,跟妳之前拿的那把一模一樣。它的火力不大,準頭也不是特好,但槍身很小,易於隱藏,功能值得信賴,在近距離內可以打到目標。意思就是妳要讓對手接近,瞄準對方的胸口,那是最大的目標,一開槍就不要停。被點二二擦傷的敵人就像是朝妳衝刺的獅子——妳只會惹火他。」
「別拿槍開玩笑,也別拿我開玩笑,安潔拉。要花費許多時間才能學到這些事,妳以為花錢就能買到神射手的資格嗎?」
「不不不。再試一次。第一次擊發之後,擊錘就會往後翹起,所以妳接下來幾槍不需要使用太大的力道。扣扳機的時候記得憋住呼吸,否則妳手臂會在吸氣時自動上移,吐氣時往下沉。減少不必要的動作。如果妳高興的話,可以把槍靶想成是我的腦袋。」他露出甜美的微笑。
「我要射中靶心。」她狠狠放話。她身形一動,原本的姿勢全都變形了。他又替她調整一次,一臉不耐。
他放開她的手臂,離開她身邊。他得要小心謹慎。
「等等。」她伸出的手被他一掌拍開。
他把槍甩到她掌中。「別再躲了,不要被嚇得跳起來,從現在開始專心。或許妳可以學一學憎恨,這對我來說很有效。」
「但願如此。」
她射出第一發子彈,扳機微微抽動,準頭完全偏了。她憤怒懊惱地壓低槍管,像是要復仇和_圖_書一般連扣扳機,終於打中稻草捲的邊緣,接著又射中一次。
「瞄準,找到槍靶,深呼吸,慢慢吐氣,把剩下的空氣留在肺裡,以穏定的速度扣下扳機。好,開槍。」
她按了六次扳機,終於打到其中一捲稻草。槍靶毫髮無傷。
「為什麼?」
「好。」他簡潔地應道:「好。」
「什麼時候可以打開保險?」
他垂下握槍的手。
至於槍枝呢……
「它只是一棵植物!」話是這麼說,她仍舊狐疑地偷看那棵仙人掌,靠向J.T.那側。
「你不懂。」她大叫。她視線的焦點飄向他緊緊握住她纖細手腕的大掌,那些手指可以折斷她的骨頭,就像是吉姆勒住她那樣輕鬆。「你不懂,你不知道他做了什麼。」
「妳以為我還站得住嗎?小妞,妳看得不夠清楚。」他退出空彈匣,乾淨俐落地填入新的子彈。他伸直手臂,只看了一眼;他只需要一秒。接著他丁邊回頭看她,一邊扣下扳機,槍響惹得她縮起肩膀,可是他不為所動。他連開數槍,碰、碰、碰、碰,這個結實的男人動了起來,打完了這輪子彈。
她看著槍靶。
「甜心,我不知道妳這麼仁慈。」
他鬆手讓她自行站立,填入一輪新子彈,把槍遞還給她。
J.T.把她當成人體模型一般調整手腳的角度。「我們從韋佛式射擊開始,以雙手握槍,提高控制力,側身減少成為敵人目標的面積。面向側邊,雙腳微微張開維持平衡。現在右手指向槍靶,左手手臂往後壓,貼著胸口,握緊槍柄。好了。現在望向目標物。不要斜眼。妳看太多《緊急追捕令》系列電影啦。」
子彈離槍靶越來越遠,它可能要搭火車才回得了亞利桑那州。
「安潔拉,妳不是誰都不信任嗎?妳不是說妳要顧好自己!」
她站在原處,驚愕萬分。
她憋住呼吸,開始發射,淚水在臉頰上奔流。
「我發誓我什麼都沒在想!」
她懂的比J.T.想像的還要多。她喜歡這樣。
「保險栓扣好,在準備好射擊之前,手指不要接觸扳機。即使是鬧著玩,也絕對不能拿槍指著別人。這是用槍的守則。」
子彈沒了。她耳中嗡嗡作響,繼續猛扣扳機,直到J.T.取下她掌中的槍枝。她面如死灰,雙眼乾涸。她不敢看他。她盯著那兩捆稻草,心想她為何如此差勁。
「安潔拉,妳看到什麼?」
「聽清楚了。」J.T.在她身旁緩緩說道:「扣下扳機前要睜開和*圖*書眼睛。」
她戴上耳塞,調整好護目鏡,對著無辜的稻草捲舉起槍。她開了一槍,被槍響嚇得像隻野兔般跳了起來。
她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身上。她隨手丟下槍。
「好。我們先不放子彈,讓妳熟悉扳機的觸感。」
J.T.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他身邊。
她發現她錯了。她以為這個人總是不為所動,但他太容易動搖。他的臉龐扭曲,垂在身側的雙拳緊握。是氣惱,是震怒,還夾雜著一股強烈到無法形容的情緒。有某種抽象物質在他出生時灌入他體內,而現在他卻快要被那個東西掏空了。
「現在妳突然想要更多,我不給的話就是畜生?小姐,我曾經接受過嚴苛的考驗,跟妳說,那些考驗帶來的獎勵我一點都不喜歡。這點我很清楚,我也不打算換成我喜歡的獎賞。我才不管它們是不是我喜歡的東西。我不會再玩這種遊戲了,聽清楚了嗎?我不會攪和下去了。」
「來,像這樣。」他展臂從兩側夾住她的雙手,讓她直直抬起手臂,調整她握槍的手勢。他的胯|下托住她的臀部,他的大腿熱辣辣地黏著她的雙腿。某個堅硬的物體擠向她的左臀。是那盒子彈,她想。她的胃部一陣空虛。
「像你。」她恨恨地應道。
她身軀一僵,手臂打直,瞇細雙眼。她突然覺得自己既冷靜又冷酷。她看著槍靶,穩住雙手,接受狂湧而出的腎上腺素激勵,扣下扳機。
他知道妳很脆弱,他知道妳能夠接受調|教,妳沒讓他失望。
J.T.把耳塞和護目鏡丟給她,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子彈,接著,從後方貼住她的身軀。
在諾加利斯塵土飛揚的炎熱沙漠中,泰絲要成為下一個詹姆士.龐德——她要當個有執照的殺手。
「安潔拉。」J.T.嚴肅地說道:「妳想得太多了。」
他的回應刺痛了她。「我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厲害。」
「聽了真是安心。」
說完,他抽身後退,她差點跌倒。
「妳開槍射中妳丈夫?」
「不是啦。挑一個槍靶,哪個都可以。」
「恭喜。妳殺了一朵雲。」J.T.說。
「什麼?」
他沉默半晌,聳聳肩。「隨便妳,我只是妳的老師。」
「去你的!我已經很努力了!」她也火了,雖然發火的對象不是他,但他就站在眼前,所以她選他當標把。她手指戳中他的胸口。「去你的,我僱用你來教我。如果你這麼厲害,那就教我怎麼開好槍啊。」
J.T.從箱子裡拿出一把銀色的半自動小手槍,她立刻點頭。她要成為神射手,這是她的優勢。吉姆比她強壯,動作比她快,但即便是無所不能的吉姆.貝克特也逃不過子彈。
「那就是槍靶嗎?」她背過身,猛和圖書烈的腎上腺素在她血管裡嗡鳴。二十一呎外的黃沙間豎立了兩捆稻草。紅白相間的圓形槍靶固定在稻草上,角落釘入幾根粗鐵釘。槍靶距離沒有很遠,尺寸也不小,她想她可以打中。
「明天再試一次吧。」他低聲提議。
「打開保險?第一,妳沒有戴耳塞跟護目鏡。第二,這把槍裡頭沒有子彈。第三,妳從哪學到這種危險的站姿?」
他鬆開她的手腕,在一瞬間將她掃開,簡直把她當成黏在他身上的仙人掌倒鉤。
J.T.抓住她的手肘。
「我在瞄了!」
「可以讓我拿嗎?」她低聲詢問。
「不行。不,我一定要學會。」
「女人到底是怎樣?安潔拉,妳可以說清楚嗎?妳來到這理,闖入我的生活,天啊,我竟然讓妳留下來。我告訴妳我是誰,能給妳什麼。我這個人很難搞、很幼稚。我超想喝啤酒,半夜驚醒時冷汗流了滿身,可是我沒有碰半瓶酒,甜心,我告訴妳我能給妳什麼,妳告訴我妳想要什麼,成交。現在妳又想改變規則?
他的頭髮滑出髮帶,在臉龐周圍翻飛。他灼熱的吐息噴向她的臉頰,身軀的重量壓向她。
「妳不夠專心。」J.T.怒喝:「妳扣扳機的模樣太隨便了,妳的心思根本沒放在上頭。小姐,這是褻瀆,妳根本就是在侮辱射擊這件事!」
她點頭。
我只是個小孩,腦子亂成一團的小孩,這就是他選擇我的原因。因為他知道我有多想被愛,有多需要愛。
「閉嘴!」
她揚起下巴。她不會射擊,只能耍耍嘴皮子。「你想說什麼就說啊,反正我對你的了解超出你的想像。你的冷漠都是裝出來的,你很在乎你妹妹,對妻兒的愛一眼就看得出來。」
他渾身一僵。「我討厭騙!」
「女人,盯著那捆稻草,想像那是妳丈夫。」J.T.在她耳邊低語:「甜心,想像他的臉就是靶心。無論他對妳做過什麼,好好回敬他。」
「學會射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不懂!」
「好吧。」她試了四次才推開保險。
他像是被電擊一般僵住了。「什麼?」艷陽高照,湛藍天幕上沒有半片雲朵,只有沙漠的天空才會如此寬闊。但他把她的視野壓縮到只看得見他,只有他憤怒、黝黑、極具威脅性的存在。
相對的,她今天格外樂觀。她不在乎J.T.要她吞下多少燕麥粥,或是游了多少趟。說到力氣,她絕對比不過男人。
「這不是玩具。」他嚴肅地告誡。
「找到那個領域。無論妳腦中有什麼都把它擋在外頭。擋掉它。」
她按住扳機。第一次是如此漫長。她的手臂往上彈,手肘鎖死,但是扳機彈回原處的速度比她想像的還要快。扳機的機關在靜默中和*圖*書發出鈍鈍的撞擊聲,少了子彈,沒有多少勁道。接著,她的食指熱切地連按好幾下,這就是雙動式手槍的使用方式。
「閉嘴。」她心中的自信、勝利感、一切就緒的想法全都消失無蹤。哪有人連開七槍都打不中目標的?
她舉起手槍。
太遲了,妳做得不夠好。妳怎麼可以放任他這般利用妳?
她站穩腳步。「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他毫無預警地繞到她背後。兩人的身軀沒有半點縫隙,她的肩膀陷入他的胸膛,她的臀部貼著他的胯|下,大腿貼著大腿。他的下巴靠上她的肩膀,吐息掃過她的頸子。
J.T.摟住她的手腕。「別這樣,槍不是玩具,如果槍裡裝了子彈,妳可能會射中我們兩個。」「好啊,那我至少打到了什麼東西!」
他教她如何裝填子彈,然後讓她看看最後一發子彈射出後,要如何退出彈匣。按下某個按鈕,舊的彈匣便應聲彈出,她可以塞入下一輪子彈。簡單、安全,隨便哪個笨蛋都會。除了槍膛裡待發的子彈,這把槍的彈匣可以容納六顆子彈,所以說她總共有七次機會。
「喔,確實是如此。可是我妹妹恨我,我的妻子兒子都死了。我要回屋裡去。」
J.T.遞出那把槍,看到她眼中的光彩,他的動作一窒。
她又抖著手射出四槍,每一槍都比第一槍困難許多,最後還是沒有射中槍靶。
「別站在那裡。」
「我說瞄準,安潔拉!妳是要射哪?沙子?天空?仙人掌?兩捆稻草還不夠嗎?」
「瞄準。」
「那就學著變得更厲害吧。」他扯開裝槍的盒子,把槍跟用過的彈殼塞進去,大步遠離。
妳太盲目,妳太愚蠢,妳沒有看穿他的本質,妳沒有搶先阻止他。
她用力點頭。「可以打開保險了嗎?」
他往前跨出兩步,她往後縮去。
「是一棵特別厲害的植物。」
泰絲瞥了那棵矮矮胖胖、表面覆蓋絨毛的仙人掌一眼,然後又瞪著依然緊緊握住她上臂的黝黑手指。「然後呢?」
她努力回想昨天學過的領域。她試著想像女兒的臉龐,想到在地下室裡的那一夜,她的手握住牛心,以為那是真正的心臟,人的心臟。
靶心被他打爛,。
「因為那是棵跳躍仙人掌。」
「肩膀垂下,雙手伸直,槍柄末端抵住虎口,握緊。現在有沒有看到槍管前端的凹槽?」
J.T.搶下她手中的槍。「住手!」他大吼:「妳到底在做什麼?」
可是最先想通的人是我!最後我阻止了他。去你的,我努力過了。
「稻草?」
「遵命,長官。」
「如果妳只想活下去的話,那樣很好,但是妳跑來找我。妳說妳想做的不只是等待,不只是忍耐。妳想要戰鬥,所以好好學習如何和-圖-書戰鬥。好好看個清楚,別再閉起眼睛。仔細聆聽,別再聽到什麼聲響就退縮。我不管妳媽是怎麼教妳,弱者就是無法生存。這世間的一切屬於那些能夠跑完全程、站到最後的人。」
「我沒有領域!」
「該死。」J.T.搖搖頭,旋轉肩膀,往後退去。「安潔拉,我們明天再試試看。妳還有三週半呢。」她再次望向槍靶,接著又看了看手中的槍。它背叛了她。這把槍應該要成為她的優勢。如果她學不會射擊,那她要怎麼獲勝?如果她打不贏吉姆、跑不過吉姆、槍法比不過吉姆,那她要如何取勝?「可是我曾經射中他。」
他搖搖頭,脾氣突然大了起來。「安潔拉,妳想學嗎?妳是認真的嗎?別管他媽的手槍了,拜託妳有點骨氣。看得出來妳很堅強,但妳的堅強只用來忍受,這樣不夠。我敢說那個叫吉姆的傢伙揍妳的時候,妳只會咬牙忍耐。我敢說要是有人威脅妳,妳只會縮成一團撐過去。
她說:「才怪。」
「我要做什麼事情不用妳說。」
到時候她會站在陰暗的房間裡,看著吉姆鑽出衣櫃,活像是駭人聽聞的怪物踏入現實。她不會繼續畏縮下去,她不會顫抖,她不會求他饒命,也不會害怕自己的女兒遭到不測。她要堂堂正正地站直,神情就跟瑪里翁一樣冷靜。她要舉起她的點二二手槍,看著吉姆突然僵住、臉色發白,發現掌控局勢的人其實是她。
J.T.猛搖頭。「妳不懂。妳只是——」
「我以為只要請你指導我就夠了。我們就面對現實吧,三週半一點都不夠。你一定要幫我。」她低語:「你得要!」
她恢復標準站姿。想想吉姆,她想。想想警方提供的照片,記住他做過的每一件事。
「妳開槍射中妳丈夫?」J.T.的眉毛擰成一道深色線條。
他搖搖頭,一手揉揉太陽穴。他眼中滿是血絲,臉頰鬍渣蔓生。今天他換上破舊的T恤和涼鞋,黑髮綁成馬尾,這是他唯一認可的文明人打扮。他已經整整二十四小時沒碰酒,腦中有一群小人在喧鬧。「跳躍仙人掌,泰絲,有沒有看到這些毛茸茸的小刺?相信我,要是被這些帶著倒鉤的短刺纏上,妳就不會覺得它們是如此渺小了,它們會跳上妳的手臂,勾住妳的皮膚。」
他刺耳的批評稍微沖淡了她的陶醉,但她乖乖點頭。她是來學習的,他會教她。
「舉槍。」他下令。
「對,打中他的肩膀,子彈真的打進去了。」她昏昏沉沉地猛搖頭。「當時他在移動。說不定他是自己撞上子彈。」
J.T.什麼都沒說,默默把槍交到她手上,但她感覺得到他的灼灼目光。她舉起槍,練習瞄準。她曾經拿過幾次槍,開過一次火,打中了一個人。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