唸叨這些充滿希望的字句,已經成為一種儀式了吧。彷彿說的次數夠多,就能成真。
「舊金山的貧民窟,跟那女人在一起。」
「安東尼偷了他父親的錢,賽博,我沒告訴過你嗎?對,我想我沒告訴你,我跟誰都沒講過,太丟臉了。」她舉起手,又放下。「但是現在我連這個也能原諒他了。」
「只要是在人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我們一定會把他找回來。」
「這我比你清楚,年輕人,我最後一次看見安東尼是在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一日,那一天,我們在憤怒與憎恨下分別。從那天起,憤怒與憎恨一直侵蝕著我的心,但我不能帶著這些死去,我要再見安東尼一面,我要跟他說話,我要原諒他,也要他原諒我。」
「確切的數目我不知道,差不多幾千塊吧。那是大蕭條時期,自從銀行關門之後,蓋爾頓先生就習慣在家裡放些現金,方便花用。」
我心想,但人卻會死;嘴上卻說:「蓋爾頓夫人,我會盡力,不過有件事要請您幫忙,他失蹤時有哪些朋友,請您列份名單。」
「還沒完呢,我要安東尼回來。我孤單一人,什麼都沒有,他是我的,卻被偷走了。」
「是啊,但是連一夜都沒待。」
賽博油嘴滑舌地說:「我知道這很不容易。」
「是,蓋爾頓夫人。」
「放在書房他私人的保險箱裡。密碼寫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紙上,貼在書桌抽屜裡面。安東尼一定是找到了密碼,打開了保險箱。他把裡頭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除了錢,還有我放在裡頭的一些首飾。」
「那就好。你知道我對離婚的看法。不過話說回來,當初聽我的話別娶她不就沒事?男人快五十歲還沒結婚,就該堅持下去。蓋爾頓先生和我結婚的時候也四十好幾,結果呢,我不得不忍受將近二十年的寡婦生活。」
賽博的臉色更沉了。也許他和我想著同一件事:在舊金山的貧民窟,在大蕭條時期的谷底,那幾千美元的現金恐怕就等同於通往死亡的護照。
「我知道你會,賽博。」她的心情像亂吹的風,一會兒西,I會兒東;頭朝賽博肩膀的方向歪,彷彿靠在上面;說話的樣子像小女孩,可是面容布滿歲月的痕跡,除了白髮和皺紋,還有對死亡的恐懼。「我是個愚蠢憤怒的老女人。你一直對我很好。安東尼也會對我很好的,對不對,等他回來以後?雖然我把他說得那麼壞,但他其實是個可愛的孩子,從前對可憐的媽媽一直都很好,以後也會這樣。」
我說:「毀了他?」
她盛裝打扮,老皺的脖子上裝飾了白色荷葉邊,灰色的頭硬生生挺著。這位老太太說話聲音雖尖,卻很洪亮,將個性和_圖_書表達得淋漓盡致。
「就道德上來說,她毀了他,像惡靈似的占據了他。她一定給我兒子下了什麼咒,否則他絕不可能拿那筆錢。我百分百確定。」
賽博熱心地湊過去說:「蓋爾頓夫人,您不能讓自己這麼激動。那些事都過去了。」
女僕正要走出客廳,蓋爾頓夫人喚她回來:「等一下,妳去跟希爾卓小姐說,要她親自拿我的午餐過來。如果她想帶個三明治過來一起吃飯也可以。對,妳跟希爾卓小姐就這麼說。」
「有沒有令郎的照片?最好是在他失蹤前不久拍的。」
我問:「原諒妳?」
「是的,這就是亞徹先生。」
「好,至少可以從那裡著手。他帶著妻子離開這裡的時候,是不是打算回舊金山?」
「我不知道,他們走的時候我不在場。」
「放在哪裡?」
「要去找我那個敗家子的就是這個人?」
「別道歉,我討厭聽人道歉,道歉只會讓我更不耐煩。」她斜眼看他。「你太太又給你找麻煩了?」
她剛剛還說要和解,現在已經忘了,憤怒在氣管裡發出廢墟幽魂的吁聲。賽博緊張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讓我等了好久,賽博,我都快該吃午飯了。你本該比霍爾早到才對。」
賽博傾身向前,問道:「您說的是哪筆錢?」
「他們不是來見您的嗎?」
「他趕在春天離開了學校,連畢和*圖*書業都不等。總之,後來他父親仔細問過,沒半個同學知道他的下落。」
「我想我有,我會叫希爾卓小姐去找找,她應該很快就來了。」
「還有沒有別的資料呢?尤其是令郎可能會去的地方,可能會找的人。」
女僕帶我和賽博走進二樓的客廳,蓋爾頓夫人等在那裡。客廳裡有藥味,還帶點醫院的氣氛。窗戶讓厚重的窗簾遮了一半,光線昏暗,蓋爾頓夫人坐在貴妃椅上,腿上蓋著袍子。
她說:「我餓了,我要吃午飯。樓下是怎麼了?」
「有地址嗎?」
但這話不能大聲說出來,蓋爾頓夫人有錢、有氣喘又有心臟病,所以她的生活和現實之間有很大的距離,誰也不能打破。
「如果是別人就好了,可惜不是。那些東西和他同時消失,所以他才要躲,從此沒再回來。」
她猛然伸手去搆旁邊桌上樣式古怪的叫人鈴,身體幾乎離開了椅子。午餐送到之前,她的指頭就一直按在鈴上。那五分鐘可真難挨。
「令郎剛離開學校時住在哪裡?」
她的聲音裡有很深的情感,我不懷疑其中有真實的部分,但又覺得有點假假的。我想她可能平日裡假慣了,以至於想真都真不起來了。
「我對他離開大學後的生活一無所知。他斷絕了所有正當的社交,硬要自甘墮落,降低社會階級。我想他就是喜歡那些髒東西,由衷喜歡。說什m.hetubook.com.com麼要重新建立和地球的關係、為廣大人民寫詩之類的胡說八道都只是掩飾,他真正感興趣的就是那些髒東西,為髒而髒。我想把他教養成一個思想純潔的孩子,可是不知……不知怎的,他就是喜歡髒東西,而那些髒東西把他也弄髒了。」
「噢,不,不是那種事。」
「實在抱歉,蓋爾頓夫人,家裡有事耽擱了。」
我謹慎地說:「若您能把他最後一次回家時所有的情況,從頭到尾詳細講給我聽,會有很大的幫助。令郎所說的一切、那女孩所說的一切,以及您對她所有的記憶都請說給我聽。您記得她的名字嗎?」
「他喊她泰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名字,我們沒講幾句話,講些什麼我也不記得。氣氛很糟,到現在想起來都不舒服,『她』讓我很不舒服,明擺著是個淘金客。」
我望向賽博,他微微搖頭,不以為然。他的客戶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不過她有很敏銳的洞察力,至少對別人如此。
「我會盡力。」我記起了醫生的忠告。「但是不能保證一定會有結果,令郎已經失蹤很長一段時間了。」
「您確定是他拿的?」
「應該有,不曉得在哪裡,我會叫希爾卓小姐找找。」
「您怎麼知道?」
「我知道你們兩個在想什麼,你們認為安東尼已經死了。如果他死了,我這裡會知道。」她將手放在絲質衣裳裹著的平
https://www.hetubook.com.com坦胸部上。「我就他這麼一個兒子,他一定活著,一定在某個地方,世上的物質是不滅的。」
「我有眼睛,也有耳朵。」她聲音裡浮現了怒氣。「她穿成那樣,臉上抹成那樣,活像街上的流鶯;一開口……唉,連講話也像。還拿肚子裡的孩子開低級的玩笑,怎麼會……」她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了……「怎麼會這樣呢?她一點也不自重,毫無道德觀念,那女人毀了我兒子。」
「我相信他一定會的,蓋爾頓夫人。」
「原諒我當時那樣對他。他是個傻傻的小伙子,犯了悲慘的錯誤,但那並不能合理化蓋爾頓先生的行為,也不能合理化我的,我不該趕他走,那是個可恥的行為。現在改正為時未晚。我授權給你告訴他,如果他和他的小妻子還在一起,我會接納她。我想在死以前看看孫子。」
「我從來不認識他的朋友。」
賽博起身按住她的手。男人對有錢的老太太過度殷勤,總讓我有些疑心,就連對窮老太太殷勤都很可疑。但這是他的工作。
她呼吸聲很大,開始發抖,蒼白的手指在蓋腿的袍子上抓呀抓。
「他讀的是史丹佛吧?在大學裡肯定交了些朋友。」
我問:「那筆錢有多少?」
老太太揮手讓我們坐下,兩把椅子分處她左右兩邊。她斜眼看我,那隻眼睛明亮警醒,卻少了點人性,比較像鳥眼,看我的樣子好像我隸屬於另一個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