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已經去過了,他走後第二年我就去了。那是間很爛的廉價公寓,根本不能住人。我去的時候房子正在拆。」
「只說過大方向。他想離開,想寫作。」
「凱西,妳為什麼沒回去繼續上學?」
「都不愛,安東尼討厭運動,我喜歡運動還被他笑。」
「我以為他大學沒畢業。」
「電話是找你的,是賽博太太。」
「去哪裡?」
「是的。」這話背後有股壓力。
「有,但是你去也是白去。」
她說:「大爆炸呀。蓋爾頓先生叫他永遠別再回來玷汙家門,真有維多利亞時代的嚴父風格,而安東尼從此就真的沒回來玷汙他的家門了。」
「是喔。妳愛上他了?」
「除此之外呢?網球?游泳?」
「如果對於尋找安東尼有幫助,當然可以。」
「我早該知道是這麼回事,妳們兩個玩得開心,我在樓上都快餓死了。」
「沒看過。他的眼睛什麼顏色?」
一聽這話,凱西又動了起來,把托盤放在桌上,打開蓋子,裡頭的食物真不少。蓋爾頓夫人叉起沙拉往嘴裡放,手和嘴的動作快速而機械化,一點也不在乎我們三個在旁邊看。
「她年紀多大?」
「他把他太太帶回來了。」
「你可以去樓下接,樓梯下面有分機。」
「如果有的話。」
「為什麼沒有畢業?」
「怎麼個壞法?」
「妳在這裡工作?」
「那是他的筆名。安東尼不願意用家族的姓,而且『約翰.布朗』這個名字對他有特別的意義。他有個理論,認為我國正在經歷另一場內戰,一場富人與窮人之間的戰爭。他覺得窮人就像白皮膚的黑鬼,他想效法約翰.布朗為黑人所做的事情,帶領他們擺脫奴役……當然只是在精神上,安東尼不贊成使用暴力。」
「從來沒有。我不知道他結婚的事,我連他有結婚的打算都不知道。」她很不自在,不知道臉上該做什麼表情才好,就努力想笑,張開雙唇露出牙齒,像傷口露出了白骨。
「被當掉了?」
她的嘴型看起來本想說「沒有」,卻抿了一下,改說:「我收過他一封
hetubook.com.com短信。應該是那年冬天聖誕節之前,因為信是在學校收到的,而聖誕節後我再也沒回學校。我想應該是十二月初收到的吧。」
「我想,可是我很害怕,當時我才十七歲。」
「這算工作嗎?我是支薪的女伴。」
「大約四十四,如果還活著的話。」
「寫作。閱讀和寫作。」
「激進嗎?」
「就這麼一次。」
「備餐。再之前我和席拉.霍爾打了會兒羽毛球。」
「他有什麼嗜好?」
午餐放在有蓋的大盤子上,由剛才在羽球場見過的那個女人送來。她換掉了短褲,穿著樸素的亞麻布裙,藏住曲線,但棕色美|腿還是露在外面。一雙藍眼睛十分警醒。
「霍爾醫師根本不了解他。安東尼確實和女人關係很好,也喝點酒,但他這麼做是有原因的。」
「信上怎麼說?」
「這是安東尼.蓋爾頓寫的?作者的名字叫『約翰.布朗』。」
「那最好。」
「出國?」
「照片和雜誌可以先放在我這邊嗎?將來我會盡可能送還。」
我感到有點尷尬,不只是因為沒看過那座雕像。她描述安東尼的方式簡直是公開告白,出乎我意料之外。凱西的情感彷彿在一只老舊的嫁妝箱裡自燃了。
「打從我認識她,她就在那裡。十年了。狀況好的時候,會讓希爾卓小姐開車載她出去,不過對於跟上時代沒什麼幫助,只不過是去丈夫的墓地看看而已。安東尼走後不久,他就死了,蓋爾頓夫人說那就是死因。希爾卓小姐說死因是心臟病。」
「灰色,可愛溫柔的灰,他有雙詩人的眼睛。」
凱西咬住嘴唇。我想起醫生說過的話,她對安東尼有感情。這整個家似乎都繞著那個失蹤男子轉,就好像他昨天才剛剛離開。
「大概是回家吧。他那個太太呀……」她呑呑吐吐把話轉了一轉,「總是有了不得的急事。你想看照片的話,照片在我房間。」
凱西走進更衣室,拿了一紮照片出來。
也真巧,就在這個時候,蓋爾頓夫人在牆的另一邊高喊:「凱西!凱西?妳在房裡嗎?妳在房裡幹什麼?」
信收在牛皮紙袋裡,放在書櫃最高的架子上。那本雜誌叫《鑿刻》,薄薄一本,紙質很差,印刷模糊不清。她翻開中間一頁,交給我。我讀出聲來:
「從那以後妳就一直待在這裡?」
「妳指的是哪件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她的心情從沒好過。」
「凱西.希爾卓是親戚?」
「對不起,瑪麗亞阿姨,我以為妳有客人,不想有人打攪。」
「什麼事?」
「這樣啊。」我們離題走進了我茫然無知的領域。「妳有沒有見過他任何一個女人?」
老太太說:「凱西,妳讓我等這麼久,到底在幹嘛?」
「我知道,我去那邊接。」賽博對凱西態度簡慢,像是對僕人說話。「對了,這位是亞徹先生,他有問題要問妳。」
「她好像沒意識到這個,說起話來還當他是小伙子。她在那房間坐多久了?」
某處響起電話鈴聲,聽起來像牆裡面有蟋蟀,凱西從蓋爾頓夫人的小客廳出來,快步走到我們面前。
「當然。我當時不住蓋爾頓家,但會來玩,常常來。安東尼放假回家的時候常跟我聊天,他是很棒的聊天對象。」
「如果你堅持,那我就說說看。」她閉上眼睛,臉上的表情漸漸舒緩,好像歲月都給抹掉了。「他是個可愛的男人,身材比例很好,精瘦強壯,相貌堂堂,濃密的鬈髮也很好看。」她睜開眼睛。「你看過普拉克西特利斯的赫米斯像嗎?」
「但你還是要我去做?」
「現在?」
「不想讓他過自己的生活,想要獨占他,當他是……是屬於她的東西。我不該說這些的,不該再往下說了。」
「這是他大學的畢業照。」
「看來他去了舊金山,妳有沒有他當時的住址?」
「對,而且那是實話。他在實踐韓波關於感官的理論。他認為,各式各樣的特別經驗能使他成為好詩人,跟韓波一樣。」她見我露出不解的表情,於是補充說明:「亞杜.韓波是位法國詩人,他和查爾斯.波特萊爾是安東尼的偶像。」www•hetubook.com•com
「沒有他做不了的事,端看想不想。他真正的興趣在文學上,他想當作家。」
「為什麼?」
「算是吧,但他並不是共產黨,你別想錯了。他確實覺得有錢害他無法過真正的生活。安東尼在大學裡不開心,原因之一就是討厭那些勢利的傢伙。他常說想過正常人的生活,想隱身在人群之中。」
「雜誌在舊金山發行,安東尼就是從那裡寄來的。」
「某個平靜安詳的地方吧,我想。」
「他跟妳連絡過嗎?」
我和賽博退了出去,沿長廊走到樓梯邊。那弧狀樓梯十分氣派,向下一路通往進門的大廳。他靠在鐵扶手上點了根香菸。
「前不久她受過嚴重驚嚇,心臟差點衰竭,靠氧氣帳才活了下來。她想在死前改善和安東尼之間的關係,當時她對他太壞了。」
我也先點根菸再回答。「我想這是浪費時間,也浪費錢。」
她翻翻照片,臉上的表情十分認真又帶點憔悴,挑出了一張在照相館擺姿勢拍的。安東尼是個英俊的小伙子,我站在那裡努力記住他的樣子:淺色眼睛,兩眼之間距離很寬,兩道彎彎的眉毛看起來很聰明,鼻子直而短,嘴巴小,唇梢厚,臉頰圓圓的有點女孩子氣。整張臉就是少了點個性,唯一透露出個性的是那歪著嘴的笑容,好像在說「去你的」,或是「我不在乎」。
「能不能跟我說說他的長相?」
「她沒說,可是聽起來似乎有什麼事情讓她心情不好。」
「我稱之為工作。」
「對,我知道。這事發生的時候我住學校,不在這裡。」
「哎呀,沒那麼糟啦。」
「我並沒特別想繼續念書,蓋爾頓先生身體狀況不好,而且瑪麗亞阿姨要我留下來陪她。是她送我去上學的,所以我不太好拒絕。」
凱西.希爾卓站在門邊,手中的托盤像盾牌擋在身前。雖然不年輕了,近看就能從臉上的皺紋和懂事的眼睛裡看出四十幾歲的痕跡,可是態度上還像個青少年,有話說不出就卡在那裡動彈不得。
「看來他成功做到了。他有沒有跟妳聊過他太太?」
「和-圖-書沒什麼明確的資料,只說他很好,還有他的詩終於登出來了。有本舊金山的小雜誌登了他的詩,他寄來一本,我還留著,你要看嗎?」
「再也沒見過。當時我在東部念書。」
我說:「了解。」但這些在我聽來實在很怪。「這東西是從哪裡寄來的?」
「我就說嘛。」
「他對妳這麼說?」
「七十三吧。」
「他這是要上哪兒去?」
「有,我幫蓋爾頓夫人收著,她興致來了就會看看。」
她將她的避難所鎖好,低著頭走開。
「噢,當然沒有。」她似乎覺得這念頭很嚇人。「他不會帶她們回來。」
「紅酒和女人呢?霍爾醫師說他是個花|花|公|子。」
「只是在工程方面不擅長?」
「先給我看最像的一張。」
我們四目交會。她那雙深深海藍色的眼睛裡閃著不悅,但還是盡責地說:「她人不壞,今天只是狀況不好。重提往事她很難過。」
她的房間就在蓋爾頓夫人的小客廳隔壁。她拿鑰匙打開門。這房間除了大小、形狀和高高的天花板之外,和屋裡其他的房間完全不同。家具是現代家具,書架上的書是新小說,牆上掛著保羅.克利的複製畫,醜陋的窗戶用簡單的窗簾遮住,木製屛風後頭的角落放了張窄床。
露娜
作者:約翰.布朗
她胸脯白得
像海上泡沫
海鷗都想在此歇息
誤以為家
她雙眼綠得
像深深大海
潮水漲起
風暴平息
當海與天
開始翻騰
我像水手
心懷畏懼
唯恐她心狂野
一如海浪
在我沉睡時
起身離開
「安東尼的照片?」
「她的記憶能信嗎?她說得像真的似的,但老年人和-圖-書有時候會把事情記混。就拿偷錢的事來說吧,你相信嗎?」
「遠親,五等親還是七等親之類的。凱西從小就和這家人熟,而且戰前就跟著蓋爾頓夫人住,我想你從她那裡聽到的事應該會比較有用。」
樓下走廊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我靠著扶手往下看,賽博一把將大門打開,出門後將門摔上。
「他只跟妳連絡過這麼一次?」
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她把照片往我手上塞。那些照片多半是生活照,照片中的安東尼做各種事情:騎馬、穿著泳褲坐在岩石上、拿著網球拍露出勝利者的笑容。從照片和人們的話裡,我看見一個總是只能照章行事的男孩,他做出愉快的樣子,隱藏真實的自己,連在相機面前也假裝。我開始有點了解他想躲起來的心理了。
「也不算太老呀,那她兒子呢?」
「沒再想別的辦法找他?」
我說:「如果現在有空,當然最好。蓋爾頓夫人認為妳能給我一些照片,也許還能給我一些資訊。」
「應該不會,安東尼不贊成移民,總說他想更『貼近』美國。要記得,這可是大蕭條時期的事,他強烈主張捍衛工人階級的權利。」
「好了,別像個傻子似的站著。」
「那麼,盧,你怎麼想?」
凱西說:「我該走了。」
「因為不想讓父母稱心如意。他們逼他讀機械工程,安東尼對那種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勉強讀了四年,終究還是不肯拿學位。」
換作是我,這種日子過上二十年之後,哪還能走,恐怕得在地上爬吧。
「就我所知她是不說謊的,而且我不認為她真有表面上那麼困惑,她喜歡表現得很戲劇化,生活就剩這麼點刺|激了。」
「那又何必重提?」
她看著我,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你以為我會回答這個問題?」
「妳已經把答案告訴我了。妳剛說他會跟妳聊天,有沒有跟妳討論過對未來的計畫?」
「那是一九三六年十月的事,在那之後妳再也沒見過安東尼?」
「你不是才看過照片?這裡還有很多張。」
「那些我等下再看,先聽妳說。」
「哪有可能,不是的,安東尼非常聰明,有些教授還認為他十分傑出。」
「妳哪裡懂,妳又不是我的醫生。去問霍爾醫師,他會告訴妳攝取營養對我有多重要。」
「他是沒畢業,這是離校之前拍的。」
「看來妳很了解他?」
「沒別的辦法能搞定這事,或搞定她。蓋爾頓夫人很難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