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日,星期二

有趣的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安的屋子變得要比青松園那裡更像家。
這一整天,海瑟成功的躲開任何跟安碰到面的機會。跟畢夏吵完架之後,她走了兩哩路到大水溝去,整個下午待在那裡咒罵和拿石頭亂扔東西(只要她有機會看見任何路標、圍牆籬笆,或是廢棄的車輛)。
「我不知道。」安伸手握住海瑟的一隻手,用力握緊。「海瑟,感到害怕並沒有關係。」她輕聲的說,彷彿在說一個祕密。
海瑟往下看著自己的手。再一次,她太過驚訝、感動而說不出話。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彷彿明白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也得以窺見了愛,以及純然無私的理解。
畢夏已經對警察坦白了絕大部分的事情,他被訊問了將近三個小時,最後總算被釋放回家,等候正式的判決。
安瞪大眼睛看著她。「當然沒有啊。」
安搖頭。「妳不應該參加『恐懼遊戲』的。」她說,語氣頓時變得尖銳。「我聽過太多這比賽的事情,有人還丟了性命。不過我不怪妳,」她補充道,語氣又緩和下來。「妳並不快樂,對嗎?」
簡單的幾個字:雜貨店。
「直線對決」。
海瑟看到車道過去一點的地方停了一輛https://m•hetubook•com•com巡邏車,感到很驚訝,車身有一半掩在矮樹叢後面。車外有一名警察,屁股靠在引擎蓋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抽著菸。
不公平、這話沒錯,這兩句話在她腦袋裡砰砰來回爭戰互不相讓,彷彿她的心是個巨大的乒乓球桌。
畢夏的話在她的腦海裡一遍又一遍的播放。妳想要讓每件事都很糟糕,這樣妳就可以有理由失敗。不公平。她想要大喊出來。
海瑟真的哽咽了。「妳——妳沒有要把我踢出去?」
「海瑟,」安退後了一些,不過一隻手仍然放在海瑟肩上。她用另一隻手把黏在海瑟臉上的髮絲給撥到後面去,海瑟則因為太難過也忘了尷尬這回事。「聽我說,我不確定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對妳和莉莉來說會不會覺得比較好過。我把老虎養在這裡是不合法的。如果妳的母親打算拿這件事大做文章,如果郡政府也想要這麼做,警察可能會強迫妳們回家。我會盡一切可能讓妳和莉莉待在這裡,但是——」
「所以……妳對我不會感到生氣?」她問道。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過了一會兒,她問。
「安,」海瑟終於能夠說出話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儘管她站著,卻感覺自己從內心裡開始縮小,一直縮小到兒童般大小。「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抱歉。」
安坐在前廊靜止不動的鞦韆上,握著裝有熱茶的馬克杯的指關節非常蒼白。「他們認為另一頭老虎可能會回來,」她朝那裡看過去。「美國動物防虐協會至少還會使用電擊槍……」
安搖搖頭,眼睛注視著泡著茶的馬克杯,卻一口都沒有喝。「我知道把牠們養在這裡是很不負責任的做法。」等到她終於抬起頭,海瑟發現她忍著不要落淚。「我只是想幫忙。知道嗎,這是賴瑞的夢想。那些可憐的大貓。妳知道全世界的荒野裡只剩兩百三十頭老虎嗎?我甚至連是哪一頭被射殺了都不知道。」
海瑟想到畢夏,以及她和小娜之間的爭吵。她想到這個夏天發生的所有大小事情,所有的改變、緊張和莫名其妙的四處遷移,彷彿一陣風從完全陌生的地方吹過來一樣。「我無時無刻都在害怕。」她喃喃說著。
海瑟搖頭。她想要把一切事情都告訴安:關於她正打算要跟麥特說我愛你的時候,卻被他甩了;關於她後來發https://www•hetubook•com•com現自己其實根本不愛麥特,而是一直都愛著畢夏:關於她多害怕自己永遠無法離開卡普鎮,只能任由它吞噬自己,如同它吞噬母親,讓她在二十九歲的年紀就變成那群心態蒼老、用藥成癮、生命全毀的女人之一,整個人尖酸苛刻、充滿怨憤,不過她說不出來,她的喉嚨裡有個大大的結堵在那裡。
儘管時間不過才七點半,海瑟蜷縮在床上,也不管天氣多悶熱,躲在棉被底下,期望入睡之後能讓心裡的乒乓球比賽停下來。
「但是……」海瑟感到難以置信,她一定是聽錯了。「是我把老虎放出去的。這都是我的錯。」安揉了揉眼睛,嘆口氣。海瑟從來沒想過安的年紀,但在這一刻,她看起來真的蒼老。她的手指很脆弱、布滿曬斑;她的頭髮完全花白,沒有光澤。有一天她會死去。海瑟的喉嚨仍因為哭泣而濃濁,努力把這種感覺壓抑下去。
等到她從大水溝回來,已經是傍晚了;安和莉莉不在家。突然間她陷入非理性的恐慌,安該不會帶著莉莉回到青松園了?接著,她看見餐桌上有張紙條。
「如果妳不害怕,才真是傻瓜呢。」安說:「妳也就不會因此而勇敢了。」她站起來。「來吧,我要再https://www.hetubook.com•com燒壺水,這杯茶已經涼了。」
「他在這裡做什麼?」海瑟問道,一時之間忘了緊張。
海瑟點頭。她感覺胸中有個精巧美麗的玻璃球,一旦說錯話,或是達不到平衡,就可能把這球給弄破弄碎了。
她可以聽見樓下傳來的聲響:洗碗機的鏗鏘鏗鏘聲、走在木頭地板上的嘎吱聲。她在青松園通常是被各種爆炸性聲響給吵醒的——汽車回火聲、人們叫喊聲、摔門聲、狗吠聲和轟隆巨響的音樂聲;因此她曾經夢想過住在像這樣的家裡面,早晨的時刻是安靜的、母親洗碗,清早起床之後,還會大聲叫你該起床了。
該是進行最終回挑戰的時候了。
而她卻毀了這一切,這又是另一項事實。
「過來。」安拍拍鞦韆旁的位置。等到海瑟坐下來之後,她更驚訝了,安竟然用雙臂抱著她。突然之間,海瑟在安的肩膀上大哭起來,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海瑟,妳知道嗎,我跟我先生在一起三十年了。真格來說,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在一起玩了。當我們剛交往時,兩人什麼都沒有。我們的蜜月是在路邊搭順風車到加州,在野地露營度過的。我們負擔不起其他方式。有些年的日子過得很辛苦。他會很情緒化和-圖-書……」她用手比了個焦躁不安的動作。「我要說的重點是,當妳愛一個人、當妳關心一個人的時候,你必須把風光的、困難的階段全都走過一遍,而不會只有開心、事事順心如意的時候。妳明白嗎?」
等到她下樓後,安已經在前廊上。她一看見海瑟就要她立刻到外面去,海瑟知道,事情到這裡結束了。
一秒之後,她的腦袋裡有一道更細微的聲音說:這話沒錯。
等到她隔天一早醒來,太陽才正要將第一道猶豫的光線投射到房間裡,彷彿是什麼動物想要穿過百葉窗進來勘察似的,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逃避了。一夜過後,乒乓球賽已經結束了。這話沒錯四個字取得了勝利。
不過他卻沒老實說出一件事。比賽並沒有結束。
海瑟
「另一頭?」海瑟說。
安似笑非笑。「我當然對妳感到生氣,」她說:「但這不代表我不要妳留下來,也不代表我就不再關心了。」
畢夏說的沒錯。
仍有三個參賽者角逐。
「妳還沒聽說嗎?」安說,並告訴她經過:寇克.費南根、他的狗,以及開槍射擊的事,總共射了十二發子彈。她說完之後,海瑟的嘴巴乾得像沙地一樣。她想要擁抱安,但是她全身癱瘓似的無法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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