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瑟看著她,設法擠出了笑容。「我知道。」她如此回答。
「海瑟。」
有個地方需要自己的感覺也讓她覺得很美好,現在海瑟相信了安先前說的話。安的確是在乎她的。或許還有一點點疼愛她。
「媽,別說了!」海瑟用雙臂抱著自己,想要把內心緊緊的聚攏起來,不讓裡面的所有東西散開來。
海瑟的身體仍然發顫。等到她終於能夠開口說話,說出的唯一句子是:「我恨她。」接著又是一句:「我恨她。」
「這裡的問題就是,」柯絲塔說:「這女人把我的女兒藏起來。她把她們偷走了。」
海瑟內心深處知道,她住在安這裡的情況只是暫時的。她沒辦法永遠待下來。到了秋天,莉莉得回到學校去。安讓她們免於流浪街頭,供應她們所需,但是這樣的情形能維持多久呢?海瑟必須找個工作,把錢還給安,至少做些事情。她一直把希望放在「恐懼遊戲」上面,這可以讓情況扭轉過來:即使得跟道奇共分獎金,她拿到的錢也足以讓她向安租一間房間,甚至是找到屬於自己和莉莉的房間。
「妳這傢伙。」海瑟還來不及阻止,她的母親向前跨了兩步。「妳把我的兩個寶貝女兒偷走了。」她踩著鞋子踉蹌的前進,身子不斷左搖右擺。「妳這個他媽的爛女人,我應該——」
海瑟呼出一口氣,憤怒也隨之吐出來。兩人一起走進屋裡,回到涼爽的門廳,回到由月光和影子交織成的圖案裡——自己如今已經相當熟悉了。她想到柯絲塔在警車後座憤怒咆哮的模樣。她胃裡的結逐漸解開。現在每個人都會知道真相:柯絲塔是什麼樣的人,而海瑟和莉莉又是在逃避什麼樣hetubook.com.com的厄運。
但在這之前,還有最終回的挑戰。最致命的挑戰:直線對決。
「放開我!」
「這是怎麼回事?」安出現在她們兩人身後問道,眨著眼睛,身上只披了一件舊浴袍。「海瑟?一切還好嗎?」
不過秋天用細細的牙一點一點啃齧著天空,撕下大半的陽光,把混著嚴重肉味的濃煙面紗抹髒了,秋天逼近著。它前進的腳步不會延遲多久了。
它會帶來雨水、寒意和改變。
「可以請妳走到我這裡嗎?」
「我不需要冷靜——」
安開口了:「好了,讓我們大家冷靜下來。每一個人都先冷靜下來。」她把雙手舉高,像是不要讓柯絲塔過於靠近。
「等一等,先等一等。」
柯絲塔被銬上手銬。海瑟不知道該感到安慰或是驚慌。也許兩者兼具。當警察領著柯絲塔離開前廊、朝著巡邏車前進時,她仍不斷叫嚷著,呼喊著莉莉的名字,還尖聲撕喊她有權利。她被送入警車裡,車門關上之後,一切安靜下來,只剩下引擎的加速聲,以及警察在砂石路上轉彎時發出的劈啪聲。快速移動的車頭燈過後,一切又回到黑暗。前廊上的燈再度熄滅了。
「妳來這裡做什麼?」
「媽,別說了!」
警察的下顎規律的左右移動著,彷彿嘴裡正嚼著口香糖。他的目光從柯絲塔,轉向海瑟,轉到安,再轉回來。他的下顎從左邊移向右邊。海瑟則是屏住氣息。
她離開青松園的時間愈長,她愈確定一件事:她絕對不會再回去那個地方。她屬於這裡,或是類似這裡的地方:有自己的空間,鄰居不會老是聞到她上廁所的臭味,沒有叫嚷聲;沒有和_圖_書摔酒瓶聲,不會聽到有人整晚放著音量超大的音樂。她屬於一個有動物、大樹、新鮮乾草味,以及糞便聞起來其實並不會很臭的地方。她覺得非常奇妙,自己竟然喜愛如此來回巡視、清除雞糞、幫馬梳毛,甚至是清掃馬廄。
「權利?權利?我當然有權利。」她的母親歪斜的往前走一步,試著要繞過她。海瑟把她擋下來,第一次對於自己高壯身材感到滿意。柯絲塔開始咆哮:「莉莉——莉莉.安!寶貝,妳在哪裡?」
「是媽媽。」海瑟還在辨認是誰的聲音時,莉莉開口了,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
「我來這裡做什麼?」她說得含糊不清:「妳在這裡做什麼?」
海瑟
這就改變了一切。
不對,她第一件該做的事是給安一些錢,之後才是買腳踏車。
每一年的這個時候,不管天雨天晴,公立泳池突然湧現大批人潮,公園裡到處可見野餐墊和海灘毯子,公路上塞滿外出度過週末的汽車,一輛接一輛摩肩擦踵的一路延伸到寇沛湖。車子排出的廢氣在樹上形成微微發亮的面紗,還混合了數百個烤肉架散發出來的木炭味和煙。這是夏天最終回的重量型示威,在沙灘上畫下底線,想要把秋天永遠困在海灣外的絕望嘗試。
前廊的燈亮了,海瑟打開門之後,眼前站著她的母親,她用一隻手遮著眼睛,彷彿是在遮太陽一樣。她整個人真是一團糟。頭髮亂蓬蓬的,襯衫開得很低,海瑟可以清楚看見她乳|溝間的所有皺紋,以及比基尼底下沒被太陽曬到的蒼白半月形肌膚,牛仔褲上沾滿汙漬,以及高到嚇人的船型鞋。她根本沒辦hetubook.com.com
法好好站在同一個地方,得不斷左右移動保持平衡。
接著,前廊盡頭暗處一個聲音冒了出來:「這裡有什麼狀況嗎?」前廊的燈剛暗下去,一束手電筒的光及時亮起來。光束像根食指,輪流照向她們三個人。有一個人從暗處走出來,腳步重重的踏上臺階,前廊的燈感應到活動又亮起來,三個女人則是暫時僵在原地不動。海瑟已經忘了樹林裡仍然有巡邏車駐守這回事。這名警察彷彿才剛睡醒回神,不斷眨著眼睛。
海瑟看著這一切以慢動作進行。音量愈來愈響。叫嚷大喊。柯絲塔揮舞著手臂,拳頭擊中了警察的臉。這一拳像是集合了一千人的力量似的,帶著清脆響亮的低沉聲音。
在老虎脫逃之後接下來幾天,海瑟非常擔心自己會睡不著。她仍然等待著柯絲塔會帶著法院的決議回來,要求把莉莉帶回家。或者更糟,警察或是美國動物防虐協會找上門來,要把安抓進牢裡。那麼她該怎麼辦?
警察持續動著嘴巴,注視著她。「酒測值基準是0.08。」
接著,時間加快腳步,警察扣住柯絲塔的手臂反手扣在她身後,她不斷劇烈扭動身體,像隻動物。「妳因為攻擊警察的罪名被逮捕——」
她睡著了,還夢見畢夏。他和她一起站在水塔的邊緣,他告訴她跳下去吧,跳啊。她的下方,那遠遠的下方,是急速漲起的水,滿布著明亮的白光,彷彿一隻隻不會眨眼的眼睛黏貼在那一大片黑水之上。他不斷告訴她不要害怕,而她也不想要讓他知道她很驚恐,虛弱到根本無法移動。
「拜託,女士。如果妳可以走到這裡來……」
接著,道奇出現了。「如果妳連跳下去都www.hetubook.com.com感到害怕,妳要怎麼贏得比賽?」他這麼說。
「好了,甜心。」安摟著她的肩膀說:。「我們進去吧。」
「海瑟.尼爾!」那聲音喊道。砰!是拳頭打在大門上的聲音。「給我出來!給我到這裡來,我要跟妳講話。」
但一天天過去了,她也安下心來。或許柯絲塔發現兩個女兒不在家,她過得還更快樂一些;發現自己天生不是當母親的料。這些事情海瑟已經聽她說過好幾百萬遍了。儘管警察在農場進進出出,仍然在安的土地上來回巡邏,試圖找出第二頭老虎的蹤影;美國動物防虐協會也上門來,檢查其他動物的狀況,確認牠們全部是合法飼養的動物;但除此之外,安並沒有如海瑟所擔心的,被警察戴上手銬拖走。
突然間,畢夏消失了。她腳下突出的地方不再是金屬,而是一種半腐蝕的木頭,非常不穩當。轟!道奇拿著一根棒球棒朝木頭揮過去,削去了一大片,嘩啦啦的碎木屑落向下方的黑水。轟!「海瑟,跳下去!」轟!「海瑟。」
「放開我!」
然後,或許買給自己一件漂亮的洋裝和一雙羅馬蒎鞋。反正就是買些漂亮的衣服,等她鼓起勇氣跟畢夏說話時就能派上用場了,前提是她真的有勇氣的話。
「不可以。」當警察朝柯絲塔靠近一步時,她往旁邊退了一步,嘴裡如此回應,還差一點被一盆花給絆倒。警察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肘,柯絲塔試著甩開來。
「莉莉,回床上躺好。」海瑟說,她立刻清醒過來。她察看手機:凌晨一點十三分,走廊上,從安的臥室門下方亮起了,道光隙,海瑟聽到床單沙沙作響的聲音,這麼說,她也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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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絲塔看看車子,再把視線拉回到警察身上,她的眼睛裡有某些東西閃動著。「是啊,又怎樣?」
「回去。」海瑟往前廊踏了一步,兩著手臂環抱著自己。「妳沒有權利來這裡。妳沒有權利跑到這裡又敲又打的——」
海瑟發現自己已經準備好要伸手抱住警察的脖子,跟他道謝。她想要出聲解釋,但是一口氣鯁在喉嚨裡吐不出來。
「妳有權保持緘默,但妳所說的任何言論將會成為呈堂證供。」
距離最終挑戰還有三天。海瑟知道情況會如何轉變,她會在第一場「直線對決」的時候被叫上來,然後輸給道奇,這樣的發展讓她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她拿到錢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幫莉莉買一輛新的腳踏車,先前到「目標賣場」買東西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留意了。
捶門聲持續著,還夾雜著不慎清楚的叫喊聲:「海瑟!我知道妳在裡面。妳打算不理自己的親生母親嗎?」還沒走到前門,海瑟就已經知道母親喝醉了。
安輕輕捏了海瑟。「一切都會沒事的,」她說:「妳會沒事的。」
「夠了。」海瑟試著抓住柯絲塔的肩膀,但是柯絲塔閃躲開來,手不斷猛烈拍打著。
「妳給我讓開——」
「我沒喝醉。」柯絲塔拉高了聲音:「我就跟你一樣清醒得很。」
「這位女士,那輛車是妳的嗎?」他終於說話了,猛地將頭轉向肩後,看向柯絲塔停在後方的車子。
海瑟被連番的聲音叫醒。莉莉站在兩人的床鋪之間,急切的低喊著她的名字;同時間,一道聲音彷彿回音似的自屋外響起。
八月底可說是卡普鎮一年之中最悲傷的時刻。或許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