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兩位要喝茶嗎?」溫特維爾難得提出邀請。
不過,看來他們的好運用光了。他聽見前門及通往小陽台的法式落地門外,有壓低的說話聲。他以手勢要席伯恩小姐過來。她毫不猶豫,而且更令他讚佩的是,手上還拿著她的書包,以及他為了處理小圓片而隨手扔在地上的棕色行李箱。
「隨你。」
她往上看,黑眼珠如墨一般黑。「你不必走了嗎?」
她幾乎脫|光衣服時,他也看著她嗎?她覺得在那之後,他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大一樣,然而,那也可能只是她的想像。這個想法,使得被他的手指輕輕拂過的下巴微微灼熱了起來。
她在他的頭頂上方輕聲笑了起來。「沒想到你這麼幽默。」
「沒想到你這麼厲害。」她小聲說。
這裡早些時候下過雨,每樣東西都濕淋淋的。潮濕的風景閃著水光。在不遠處有棟比其他屋舍更宏偉的建築,那是學校嗎?不同方向的更遠處則盤據著可能是城堡的大片陰影。
「現在我們要剪掉妳的頭髮。」他很突然地說出口,不想讓她發現自己的失態。
她吞下幫助騰跳的藥粉。「你可以一次騰跳五十哩?」
亞特蘭提斯特務無法在套房內找到任何屬於他的私人物品,這是他向來十分留意的。而且,摺疊空間並不容易發現。話雖如此,套房的安全已徹底遭到破壞了。
她坐下,做出他們見面以來最激動的姿勢:雙手抱住她的頭。「今天早上我起床的時候,對任何人都毫無價值,事情還是那樣的話該有多好。」
這句話是祈禱,也是命令。
溫特維爾吹出一聲口哨,熊掌似的大手揮向她的上臂。「腿還好嗎,費法克?」
「那只能防止非魔法世界的人入侵。」毫無個人特色的套房向來都能瞞過亞特蘭提斯的耳目。
「對不起。」這三個字在他喉嚨裡燃燒。「我應該更加小心……」
「誰在說什麼殖民地戰爭?」卡許卡力說著走過來,他穿著合身制服,一頭黑髮梳得油亮。「溫特維爾,肚子不痛了吧?你看起來好多了。」
「從這裡騰跳到那些樹後面,」他指示:「再從前門進來。我會去門廳那邊接妳。」
「對。」
她清清喉嚨。「謝謝。」
只可惜在可見的未來都得保持短髮了。他盡力修剪剩下的頭髮,仍留了一些蓋住額頭的傷口,避免被人看見。她看起來仍然不像男生,但也不至於一眼便讓人發現是個女孩。
她還是不夠平坦。「再來一次。」他說。
「我不能把妳留在這裡。」
杜立許太太之家是棟飽受風吹雨打的紅磚建築,外觀簡潔而堅固。她知道大公站在南翼二樓的某扇窗後看著她。
「好吧。」她似乎不大相信。「蛇咬住自己的尾巴。」
才第一天,就差點讓她被亞特蘭提斯抓走。
替她打好領帶之後,他的指節拂過她的下巴,她咬著下嘴唇。他心裡的某樣東西——他的專注力——移了位。
這是她的聲音嗎?兩人手忙腳亂地經歷一次次緊急事件,他一直沒去注意。現在才第一次真正聽到:渾厚、低沉,還有點沙啞。
「命運之神才不理會人類的個人意志呢。」
快啊,費法克,他無聲地懇求著。然而,他又心知這是妄想,她會扔下小旅行箱飛奔竄逃。而後,地獄便炸開來,八年來處心積慮的努力付諸流水,他的母親白白送命。
「我確定,很緊了。」
「妳該看看我鉤的蕾絲,」他說:「像蜘蛛網那麼細緻。」
她收回思緒,不讓自己看來像個外國人,謹慎地踏上人行道後,卻立刻被一名不明年齡的男孩擋住,他手中揮舞著一疊印刷的紙張。
或許與她相處,他終於可以不用像對別人那樣謊言連篇。
恐懼淹沒戴德斯。隨時都可能有人大叫:這個小女生跑來這裡幹嘛?而既然人人都知道費法克是戴德斯最親近的朋友,派駐在伊頓的特務立刻能得出結論——這場扮裝遊戲必定另有文章。
安靜了好久。他已經把那張備用椅心形背板上的圖案都背起來了。
他轉身給她隱私,背後傳來脫衣的窸窣聲。他的脈搏毫無理由地加了速。這又沒什麼,今後都得把她當成另一個男同學。事實上,為了兩人的安全,他最好什麼都不要多想,就好好把她當作自己的死黨亞契.費法克。
「就唸蛇咬住自己的尾巴。這個咒語很簡單,連魔杖都不必用。」和圖書
他起身。背心後有繫帶,很容易調整到合身,但外套的袖管要縮小,肩寬太寬,腰身也太大。事情還沒完,襯衫的領子得翻好,接著才能打領帶。這兩件事她都沒有經驗,只好由他代勞。
除了恢復高貴家族榮耀的熱切渴望,溫特維爾最熱衷的另一項活動就是板球。不知怎地,他和一大群男孩都相信亞契.費法克是板球奇才,只要費法克回來了,杜立許太太之家的板球隊便有機會贏得全校冠軍。
她能被當成男生了嗎?他其實還不是很有信心。不過,先入為主的力量非常大,尤其他早已為亞契鋪了很多路。
接著他抬起視線,從門上的小鏡子看見了她的倒影。她背對著他,上衣已經脫去,只穿著他的寬鬆睡褲,低著頭似乎不知該如何使用綁胸部的布巾。她修長的頸部線條、柔滑的背部、纖細的腰——他趕緊把頭轉開,改為盯著那張備用椅子。
但他知道她發現了。她發現他剛才可以從鏡子看見她換衣服。他們瞪視著彼此。最後是她垂下視線,把注意力轉回鏡子。
「你怎不設個出口直接通到你學校?」
「瞭解女王陛下的哀傷。只要一便士。」
「約翰.布朗葬禮的更多細節!先生,想知道嗎?」
「什麼事?」
「你可別弄得自己在英國的某場殖民地戰爭裡死去,」他對溫特維爾說:「那可就太諷刺了。」
「蛇咬住自己的尾巴。」她又說一次。「還是沒用。」
聽見溫特維爾對戴德斯的稱呼,她的眉毛微微揚起。溫特維爾知道戴德斯的身分,但其他同學只知道戴德斯是歐陸某個小公國的大公。
「第一次也不必?」
「剛到不久,」戴德斯說:「我都在房間裡。」
「可是你房間的窗戶又不面對街道,怎麼看得到?」卡許卡力問。
「費法克?」溫特維爾嚷道:「真的?」
然而,他不能把女孩留在實驗室,這裡沒有食物、沒有水,也沒有廁所,除了中央的長桌,連可以躺下來休息的地方都沒有。
當這名字被這樣重複又重複,其他男孩也從房間裡出來,合唱似地爭相走告:「看,費法克回來了!」
溫特維爾夫人難以預測的精神狀態,以及對兒子的高度依賴,使得她的獨子必須經常假裝生病回房,或請人離開他的房間,好讓他使用衣櫃裡的通道門回家照顧母親。
「的確。」她仍抱著頭。「你若該回學校就走吧,別讓我妨礙你。」
「你把每件事都準備好了。」
「你什麼時候到的?」溫特維爾驚訝地問。
「等妳弄好,衣服就簡單了。」他企圖以輕快的語氣掩飾自己的尷尬。帶個女孩來到全是男孩的學校原本就很複雜,而現在才剛開始呢。「這些襯衫鈕飾要扣在釦孔上,其他的一切妳都知道。」
話雖如此,他的脈搏依然像剛在操場跑了百米衝刺那般跳得飛快。
「我被跟蹤了。」
那些馬車都是黑色,且門窗緊閉,有的連窗簾都拉了下來。行人衣服也大多是黑色、咖啡色,或深藍色,他們忙於自己的事務,完全不知道有個逃犯混在他們之中,而且正被或許是地球上最大帝國的特務全力追緝的。
「什麼……」她想知道嗎?
戴德斯拿最明顯的事來問:「她不是總在你回學校後去艾克斯萊班泡溫泉嗎?」
「我母親。我剛才被迫回家一趟。」
以及,在亞特蘭提斯虎視眈眈的眼中。
他執起她的手,倒了一小堆綠色粉末在她的手掌上。「這可以幫助騰跳。我們得騰跳五十哩,但不必一次跳足。」
她張開嘴,隨即又閉起來。「算了。」
真正的馬,身上沒有翅膀、額頭也沒有尖角,牠們的蹄踩踏出濕漉漉的聲響。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書,在那些故事裡,和圖書非魔法世界的小孩只帶著機智、寶劍和忠誠的馬,便踏上了冒險旅程。
按規定達伯特得記錄戴德斯離開杜明國的時間。審訊官與她的特務知道他該在什麼時候抵達學校——他已經遲到了。
「萬一實驗室遭到入侵,我不希望追查到我身上來。妳可以在一天之內多次騰跳嗎?」
戴德斯用力拉開廁所的門,把硬幣大小的圓片扔進馬桶,拉繩沖掉。
「好啊。」卡許卡力說。
「心情不好,今天碰上了審訊官。你的臉色也不大好,怎麼回事?」
「不必。」
他又轉身看著椅子。「動動看,確定不會掉下來。」
「真奇怪,他才回家三個月,我怎麼就忘了他的長相?」溫特維爾說。
「怎麼不來找我和卡許卡力?」
他走到她身後,收攏她的長髮拿起來,完全沒想到髮絲竟是那麼柔滑厚重,而後他用切斷咒語將長髮剪去。
「他從草地走過來。誰知道?或許他想重新熟悉環境。」
她輕咳幾聲,撇嘴露出歪得有點傲慢的微笑。「再看到你們這幾張豬臉,真好。」
「我根據那些與妳有關的預言一一準備——我從未懷疑預言的正確性。」他替她拉出一張凳子。「坐吧。」
一陣微風差點吹走她的帽子,她把帽子壓好,邁開步伐。她的衣服並不舒適,太多層了,版型緊束、質料也缺乏彈性。而且剪掉長髮之後,她覺得頭部好似沒有重量,輕得奇怪。
「現在沒事了。」溫特維爾說。
他的視線又溜向她的肚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後他往上看,只見她滿臉通紅。她發現他一直看著她了。
「我也很少這樣。」他說,感覺自己比平常更坦誠。
他們鼻子對著鼻子而站,近得他看得見她的頸動脈正輕輕跳動。她的衣服有他放入費法克衣櫃中薰衣草香袋的味道。她的氣息吹過他的指尖。
實驗室有兩個出口。一個通向蘇格蘭高地的憤怒角,那是他在天氣較溫暖時偶爾會去度假的地方;另一個則是肯特郡廢棄的穀倉。不管走哪個出口,他都得帶著她了。
「別再捧他了,溫特維爾,」戴德斯說:「費法克的尾巴已經夠翹了。」
她總算可以呼吸了。報紙,男孩手上揮舞的是一份報紙——杜明國已經很久沒用真正的紙張印刷報紙了。
卡麗絲塔夫人。現在他想起來了:她告退前伸手碰了他的手臂。而他因為過於急著離開,並未特別留意。
溫特維爾的手勁足以掃倒一棵小樹,她奮力站穩。「和新的一樣。」
「你的反入侵咒語好像沒用?」她輕聲問。
他可以騰跳三百哩,從未有人跳過這麼遠。她握住他的手臂,下一刻,他們已在費法克的房間。
「可以,但是跳不遠。我最遠只跳過幾哩。」
男孩聳了聳肩,繼續沿兩邊都是斜頂紅磚屋的窄小街道往前走去。
她到杜立許太太之家了,拱形的門廊下有扇樸實的黑色前門,和-圖-書她停住腳步。很好,她辦到了。現在,她只要在可見的未來內讓人以為她是個男孩。
卡許卡力竊笑,追著戴德斯下樓。「我要和他說你忘掉他了。」
「伊頓的學生住在私人經營的宿舍,我們這一棟由杜立許太太管理。妳之所以有房間,那是因為妳是這裡的學生。妳的名字是亞契.費法克,過去三個月因為大腿骨骨折請了病假回家。妳的家人在施洛普郡有棟房子,不過妳的一生大多住在非洲南部、喀拉哈里王國附近一個叫貝專納蘭的村莊。」
他很不想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但,這事由不得他:費法克回學校上課,表面上看來必須是一件與約蘭曦.席伯恩失蹤毫無關聯的事。如果他突然帶著費法克出現,亞特蘭提斯特務會立刻起疑。
她往後跳,準備往另一個方向跑開。
他們暫時沒有危險了。但如果他已經離開,留下她獨自一人,會發生什麼事?沒錯,她警覺性很高。她會逃進實驗室,卻不可能切斷連結。等他從學校回來,亞特蘭提斯特務很可能早已破門而入。
這想法反而頗令人安慰——起碼沒人注意她。
樓梯通往門廳,那兒擺著罌粟花圖樣椅面的椅子,門上的窗戶掛著綠色細棉布窗簾。插著橘色鬱金香的花瓶放在邊桌上,桌子上方掛了面鏡子,每個男孩出門前都得在鏡前檢查儀容,以免丟了杜立許太太的臉。
若非他的助跳劑非常有效,就是她天生的騰跳距離其實比她以為的更遠——她並未痛得彎下腰、腳步踉蹌,或者頭暈眼花。她放開他的手臂,開始打量周遭環境,彷彿他們只是爬上一段樓梯,從門口踏出。
「所以我才想進聖赫斯特軍校,」溫特維爾說:「英國人打過很多仗,或許能和他們學點東西。」
布巾明顯地束緊,她發出一聲悶哼。「謝謝,這樣很完美。」
「看來我們只好執行第一個計畫,席伯恩小姐。」他說。「希望妳喜歡和很多男孩子作伴。」
他很少單純因為自己的能力便受到讚美,不覺有點飄飄然。
溫特維爾夫人的兒子真是不好當。她並非一直都瘋瘋癲癲的,但有時候非常嚴重。
好像過了永恆之久,讓他忘卻亞特蘭提斯特務令對他遲遲未出現作何想法的永恆之久,他突然聽見她問:「我該怎麼固定這條布巾?」
微風把頭髮吹到她臉上,看她那披頭散髮的樣子,好像剛起床、身上還滿是棉被的暖意。「我們在哪裡?」
「他的腿應該還不夠強壯。」戴德斯說著往樓梯走去。他踏入這所學校之前就布下的「幻覺術」至今仍未露出馬腳:從未有人懷疑費法克不存在。話雖如此,他最好儘快下樓去。得有人大聲說出費法克的名字,其他同學才會認為她就是費法克;這件事只有戴德斯能做。「受過那麼嚴重的傷,誰曉得他還能不能做任何運動。」
戴德斯回自己房間換上校服,出門進入走廊時,溫特維爾的房門剛好打開來。
「歡迎你回來,費法克!」溫特維爾大叫。
他的死亡靈視畫面提及他身邊有個男孩在哀悼他的逝去。預言的危險就是,預言本身得由靈視者解讀,難免有判斷錯誤。以他們的情況,短髮女孩被誤認為男孩。而戴德斯雖自認已做好萬全準備,仍覺得自己像在不確定的大海裡載浮載和圖書沉。
「頭髮總會長回來。」
「這次要去巴登巴登,但她還沒出發。我發現她莫名其妙地跑到閣樓上,嘴裡喃喃說著這次她真的殺了人,天使一定不會原諒她。我把屋子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什麼都沒有。她若真的殺了人,總該有具屍體吧?」
費法克的房間和其他高年級生一樣,長十呎、寬八呎。壁爐旁邊擺設了一套書桌椅,窗戶旁邊有座書架,上層放了些書,下層是各式運動器材。門旁有五斗櫃和另一把備用椅子,這些就是所有的家具了。
對卡麗絲塔夫人和審訊官撒謊已是長年的習慣,戴德斯甚至很自豪自己從未在這兩人面前說過一句真話。但對遠房表弟說謊,即使必要的程度相當,他依然很不自在。他真希望溫特維爾不要這麼信任自己。
「妳確定真的夠緊了嗎?」
他走到窗戶那邊,把窗簾分開一條縫隙往外看。雲已經散了,幾道有氣無力的陽光照著屋後一小片草地。外面已沒有學生或宿舍員工,下午茶時間已近,大家應該都返回屋內了。
戴德斯也希望溫特維爾夫人當初沒有堅守傳統,讓杜明國最尊貴的家族裡的孩子陪伴艾伯龍王朝的王儲讀書。卡麗絲塔夫人曾是他母親的伴讀,看看最後發生什麼好事。
「不,不要再來一次。我已經快不能呼吸了。」
她很緊張,握著魔杖的指節因為太過用力而變白,但她自我控制的能力很好,對他們的匆忙撤離似乎比他更處變不驚。「你怎麼可能事先知道每件事而全都準備好?」
他甩甩頭,轉身去敲某個類似壁櫥的地方,一張窄床掉了出來,嚇了她好大一跳。他拿起床單從邊緣撕下一長條布條,用咒語縫了邊,交給她。
「費法克,」他聽見自己說——他的聲音似乎沒有發抖。「我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回來了。」
他反手將實驗室的門關起來。那門立刻消失——只能讓裡面的人出來,但不能從外進入。「英國東南部。」
「消滅門。」他以此咒語毀去實驗室和套房的連結。
「杜立許太太是誰?而我為什麼會有宿舍房間?」
「我的拉丁文好得很,是希臘文和你的床功一樣爛。」她反駁道。眾男孩發出狼嚎般的聲音——包括戴德斯,他只是藉此機會發出驚訝和如釋重負的大笑。
他拉著她進入實驗室、關上門,豎耳傾聽。門外套房那邊隨即出現雜沓的腳步聲。
「我稍後就來,我好像從窗戶看見費法克回來了。我要先下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他。」
穀倉與戴德斯上回來時大同小異。掉落的橫梁、無門的門框,透過坍塌屋頂看見的一塊塊灰色天空。地上到處是雨水小坑,腐爛木頭和古老糞肥的氣味攻擊著他的鼻腔。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裡一半是佩服,一半是困惑。「你真的準備了很多。」
「我應該在離開杜明國之前發現那個裝置。我以為自己把所有可能性都計劃好了,卻沒計劃到自己的粗心大意。」
溫特維爾從樓梯跳下去,握住她的手。「你還是老樣子,費法克,和殿下同樣迷人,難怪兩位總是整天黏在一起。」
卡許卡力也幾乎立刻叫道:「天哪,費法克,真的是你!」
她看見他,如釋重負地微微一笑。這下更糟了,她的雙頰竟出現他預料之外的可愛酒窩。
他覺得自己見過她。然而,在哪裡呢?
「也該回來了,」溫特維爾說:「我們需要他加入球隊。」
他拉開某個抽屜,拿出一管綠色藥粉。
「好幾百個小時。」再加半數的時間練習修補鞋子。他把一雙牛津鞋調整到合她的腳,接著交給她一頂帽子。「英國人沒戴帽子是不能出門的。」
「用來修正……妳身體的尺寸。」他用另一句咒語把床單的布邊也縫好。
戴德斯聳個肩。「要搞革命請你自己去籌劃,表弟。我如果有辦法,就不會在這裡了。」
「差遠了。我若真有預知能力,就該做好來的是個女孩的準備。」
她把頭髮從臉上撥開。她用過旅館提供、帶梨子味道的香皂,英國草原似有若無的細緻香味飄散開來。實驗室很小,而他站得很近。有那麼個短暫片刻,香味與如波浪般的濕髮使他分了神。
她走過來站在他身邊。
「這些裁縫咒語你練習了多久?」她問。
「如果其他路都行不通,你起碼可以去當裁縫。」她對跪在膝蓋前方、確認兩邊褲腳等長的他低聲說。
這裡有太多樹木、草地和天空,所以她應該不是在城市。然而,她也不像在鄉間,因為附m.hetubook.com.com近還有其他房子。不遠處的街道上車輛喀啦喀啦地駛過,而且這些車輛……等等,她瞇起眼睛,啊,竟然是由馬匹在前方拉著。
事實上,非常出色。
「只要聽到我叫出妳的名字,他們馬上會知道。」他轉向她。「我知道妳在這裡是我的錯,不過請妳盡量讓大家相信妳是個男孩,不然我所有的準備都將白費了。」
然而,使他狂亂的心跳逐漸平穩下來的,不是她的聲音,而是冷靜的笑容。那笑容裡洋溢著驕傲與自大,活脫脫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從未嚐過失敗滋味的十六歲小伙子該有的模樣。
三十五名年齡從十三到十九歲的學生住在這棟宿舍裡。低年級生住在高樓層較小的房間,高年級生則可享受二樓設備更好的大房間。
「去阿翰伯拉家住了。」溫特維爾用腦袋敲著身後的牆壁。「都是亞特蘭提斯害的。你幾時要領導大家推翻他們?」
不然要怎樣說明她的胸部要用布條綁起來?
戴德斯離樓梯底還有兩階,費法克已進入門廳,瘦削的身材、普通的身高,量身訂做的伊頓公學高年級生制服。他立刻對自己爛到極點的判斷力感到無比憤怒:她完全不像個男孩。她太、太漂亮了——那雙清澈的長睫大眼,柔滑得毫無必要的皮膚,尤其飽滿的紅唇根本就在大叫:我是女生。
他舉起手,彷彿默默向她敬禮,之後便消失了。突然間,她覺得自己毫無掩蔽。她曾認為以前的生活充滿危險,其實她不知道自己受到多少庇護,是海伍德老師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一直守護著她。她務必讓自己安全,否則海伍德老師的犧牲就真的白費了。
如果他們運氣夠好——到目前都還不錯——卡麗絲塔夫人的爪牙將跟隨那小圓片在倫敦的下水道系統團團轉。
她對著門上的鏡子檢查自己,調整帽子的角度。突然,她轉過身來。
他收起剪下的頭髮拿到並未點火的壁爐銷毀,接著從五斗櫃中拿出伊頓公學的制服。
她斜了他一眼。「彼此彼此。」
厲害的女孩。
他原本要走近一步,此刻改變主意,只留在原地唸道:「蛇咬住自己的尾巴。」
「我們有什麼麻煩?」席伯恩小姐在他身後問道。她的聲音微微發抖,不過值得讚佩的是,她並無即將崩潰的徵兆。
他們沒有時間繼續實驗。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她已面對著他,手上拿著布巾的一端,其餘則纏住她胸部。他低垂的視線看見太鬆的睡褲、她的小蠻腰,以及深而圓的肚臍。
「其他男孩都會知道我是誰?」
「抱歉,我不關心那個人。」她說的是真話。
她再叫他時,已經穿上他交給她的白襯衫和黑長褲。衣服果然不合身。他唸出一連串咒語試圖補救:袖子改短、肩寬縮小。長褲則縮小腰身,褲腳剪去三吋。他準備的都是比較大的衣服,畢竟改小總比放大容易許多。
他後退兩步。「我去拿妳的鞋。」
「那你的拉丁文還是和投球技術一樣爛嗎?」男孩們紛紛發出並無惡意的笑聲。
貼了藍色壁紙的牆上有幅框在橢圓相框中的維多利亞女王照片,她鼓鼓的雙頰好似很想教訓這些頑皮男孩。女王照片下方有六張畫面為遠洋輪船的明信片,排成一個半圓形。散在房間各處的還有非洲的照片和版畫:波狀的沙丘、草原上的牛羚、水坑旁的花豹,以及斑剝牧羊人樹旁的圓頂茅屋。他舉手畫出一個隔音圈。「歡迎來到伊頓公學。我們在杜立許太太之家,這是妳的房間。」
「真正的亞契.費法克在哪裡?」她的語氣充滿警覺。
「真正的亞契.費法克並不存在。我一來這裡就替妳準備了一間房,那時我以為妳是個男孩。」她的眉頭皺了起來。「所以即便我從沒來過,這裡的人仍然認識我?」
她大聲地吁出一口氣。「也對。」
「她還在家裡嗎?」
看見這麼多男生,她的微笑開始瓦解。她沒說什麼,只從一張臉看向另一張臉,同時緊緊握著皮箱提把。戴德斯無法呼吸。八年來,他活在細煮慢燉的恐慌中,然而直到此刻,他才體會真正的恐懼是什麼滋味。他向來只靠自己,如今,一切要仰賴她了。
多到妳無從理解。「所以,請妳不要讓我失望。」
雖然住在杜立許太太之家的大多是男性,室內裝潢風格卻是由杜立許太太決定。樓梯間的壁紙是玫瑰與長青藤圖案,每一面牆上都掛著以雛菊和風信子為主題的刺繡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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