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和庫柏去高街了。」
當她在似乎被棄置的小屋裡找到衣服、營養食物方塊和一些錢時,心中的焦慮才略微減輕。更棒的是,她還找到一張杜明國東北方小學院的學生通行證。這些都證明,她並不是被某個慌張的人扔在臨時找到的地點。因為某些意外,所以他不能把她留在城堡內;但是,他也沒有足夠時間把她送到合適的安全藏身處,只好退而求其次,將她留在某個中途站。
「我好高興妳平安無事。」他的額頭抵著她的,輕聲說。
她皺起眉頭。如果杜明國國主在城堡內,旗杆上掛著的應該是他個人的代表旗幟——鳳凰和雙足飛龍護衛著上有七頂皇冠的盾牌。
她張開手掌貼著他的肩膀,按在那件日間外套溫暖但微微扎手的羊毛布料上,感覺他勁瘦強壯的體格。「我好害怕他們不讓你離開杜明國。」
她並沒有在南非開普敦停留太久,但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布下一組新的幻覺術,製造強而有力的假情報。現在,如果亞特蘭提斯的審訊特務前來這裡調査,得到的消息將會是費法克一家已經離開非洲——某位遠親過世,留給費法克太太一筆為數可觀的遺產,於是這家人決定賣掉農場,環遊世界去了;不過他們的兒子得回伊頓公學繼續秋季學期課程,所以沒有同行。
這麼快就離開,而且是單獨離開,絕不符合她對這個暑假的想像。她在心裡掙扎,是否在迪拉瑪多留一段時間,或許可以設法與戴德斯見個面,或是自行尋找海伍德老師的下落。不過,她最後覺得繼續停留的風險實在太大:首都有種微妙的緊張氣氛,連排隊買食物時都能偷聽到其他人耳語,說亞特蘭提斯特務最近特別活躍。
結果,到了四天,其中兩天半都在懷疑自己是否迷了路。幸好,山邊的村莊和城鎮早已習慣看到迷路的登山客跌跌撞撞地從山裡出來,和她一樣渾身骯髒、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亟需梳洗和飽餐一頓。
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前。「不是你的錯,是我們被自己創造出來的虛假安全感欺騙了。」
皇家城堡位在迷宮山脈東邊的前端。她看著飛翔在不遠處上空的烏鴉群,判斷平原應該就在二十到二十五哩之外。不過,迷宮山脈總是毫無節奏,也沒有固定模式地變動著,二十到二十五哩的距離,如果真要用步行,一個星期都不見得走得到。
才關上門,他立刻吻住她,吻到兩人都無法呼吸。
她上了樓,站到與戴德斯同等高度的地方。隨著她靠近而來的快樂,幾乎成了痛苦。當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那感受強烈到簡直像是身體通了電。
他聲音裡的哽咽感染了她,突如其來的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眶。他們將並肩走到最後——她雖然害怕,但也hetubook.com•com珍惜這個必然。「我會守護你。」她輕聲說:「任何人事物都不能從我身邊把你帶走。」
英格蘭
她在當天傍晚抵達迪拉瑪。次日下午,她從很遠的距離外看見戴德斯由亞歷特斯攝政和卡麗絲塔夫人簇擁著,出現在皇宮大道一座飄浮的陽台上。他沒戴上他外公那枚旭日圖案的勳章,這是他們說好用以傳達他已被軟禁或用其他方式拘禁的信號。不過,他被守衛和侍從團團圍住,幾乎無法呼吸。
突然間,有人叫著「費法克!」還有「我們聽說你在二十二人名單上,費法克!」淹沒了溫特維爾的聲音。
但遊行沒有取消,將在隔天舉行,杜明國國主也預定參加幾項儀式,並頒獎給表現優秀的學生。
這就是他討人喜歡的地方,如此坦誠、毫無戒心。
他加快腳步,推開擠在門廳裡的低年級生,一步三階地往樓上衝去。幾名高年級生站在二樓的走廊,但她並沒有在這群人當中。
他握住她的手。「那當然是我的錯。我的任務就是守護妳的安全。」
他往後退開一步,臉上寫滿驚訝。「妳現在相信了?」
「塞得港。所以他將前往的里雅思特,翻過阿爾卑斯山到巴黎,再抵達這裡。」戴德斯說。
戴德斯握著樓梯扶手,很慢、很慢地轉過身。但是從欄杆之間,他只看見一群穿著及腰外套的低年級生。
現在他終於可以呼吸了。現在他終於又再度完整了。
「很高興妳辦到了,費法克。」他盡可能地悄聲說。
他被亞特蘭提斯抓走了嗎?所以才得把她送走,以免她也同時失去自由?她在小屋裡努力捜尋可以遮身蔽體的東西時,耳朵裡的血液怒吼般轟轟作響。
她原本可以待在馬德拉群島,但是當下船後聽說有艘法國貨輪將在兩個小時後起錨前往南非時,她只遲疑了一分鐘,便跑去碼頭辦公室詢問這艘法國貨輪是否也載客。
他步下一級階梯,再一級,再兩級。突然,他看見她就在那裡,身穿高年級生的制服——筆挺雪白的襯衫、合身的黑外套——正開玩笑地教訓一名身高只到她肩膀的低年級生。「這算什麼問題,菲利普?我當然會成為最後的十一名隊員。事實上,魏斯特光是看到我就該發抖了,因為我將搶走他的隊長頭銜。」
「當然是去買明天喝茶時要吃的東西,不然我們吃什麽?」溫特維爾對戴德斯大起大落的情緒毫無所覺。「對了,卡許卡力要晚幾天才能到。杜立許太太接到消息,說他搭乘的船在印度洋碰到壞天氣,今天才到埃及的塞得港。」
「但我不是生來讓人守護周全的。」她的大拇指指腹摩擦著他的手掌外緣。「我是來冒可怕的險,並展開偉大對決的。記得嗎?那是我的命運。」hetubook•com•com
約蘭曦在洗澡和進食之前,先向村民要了一份報紙。戴德斯的加冕週年紀念日就快到了,而每年的這個時候,首都迪拉瑪總會舉辦大遊行慶祝。遊行如果取消,就表示他有麻煩了。
「那麼……妳的茶要加牛奶或糖?」幾分鐘後,他微喘著問道。
他眼中出現了訝異之色——訝異和感激。他再次用前額輕碰她的,他貼在她臉頰上的手是如此溫暖。「我好高興是妳。我無法和除了妳之外的任何人一起面對這項任務。」
她鼓起勇氣推開杜立許太太之家的門,進入門廳、站到一群低年級生之間,然後她聽見戴德斯的聲音從樓上傳來。突然間,她覺得自己很樂意打贏一百場板球、寫一千篇拉丁文作業,以及和幾十個吵死人、有時還臭死人的男生住上一輩子。
經歷過上學期那些神奇又悲慘的事件之後,她還能不相信嗎?「是的,我現在相信了。所以,不要再為無法時時刻刻守護我而道歉,我只是走在註定要走的道路上,而偶然出現的危險,只是用來訓練我的反應能力,讓我保持敏銳。」
戴德斯硬生生將失望呑進肚裡。「去幹嘛?」
在所有寄宿生當中,費法克可能最喜歡庫柏,一來因為他總是有點像小狗般地充滿傻乎乎的熱情,另一個則是她喜歡看到他睜大眼睛、對戴德斯那種皇室淡漠由衷敬畏的好玩模樣。
她抬起頭,注視他整整兩秒。「當你懂得社交禮儀的時候,殿下。」
「不管怎樣,卡許卡力——」溫特維爾繼續說。
她覺得這個故事編得恰到好處。話說回來,約蘭曦本來便想像費法克這對虛設的父母,最初是受到非洲的浪漫吸引而移居此地,只可惜墾荒種田的生活一點也不浪漫,更賺不了什麼錢。既然好運意外降臨,他們自然樂得前往未知的他方,尋求非洲早已不能提供的冒險和刺|激。
他回來了。他平安無事。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接下來的幾分鐘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直到兩人用大公得整理行李當藉口,排開眾人前往他的房間。
一位好心的農夫提議用他古老的馬車——由更老的飛馬拉著——送她到鄰近一座能提供較現代化服務的城市,從那個城市可以到達另一座更大的快速通道樞紐城市。
前提是她還必須別迷了路,束手無策和-圖-書

她的反駁伴隨著微笑,但不是剛才對低年級生露出的咧嘴一笑,而是只有唇角微微上揚。他立刻感覺到她的如釋重負,以及隱藏其後的一絲筋疲力竭。
她莞爾,把臉頰貼在他肩上,呼吸也和他一樣不受控制。「我好想念你。」
「你怎麼可能忘記今年是哪一年?」庫柏大聲問。「我有時會忘記今天是星期幾,但從來不會忘記現在是哪個月和哪一年。」
「你相信一八八三年只剩下四個月了嗎?」他們快回到宿舍時,庫柏說。
身在樞紐城市讓她心跳加速:那裡可能潛伏著正在等她的亞特蘭提斯特務。雖然她仍受不可複製咒的保護,外貌影像無法被複製和傳送,但還是得快速移動。
但她還不打算讓他離開自己的懷抱,雙手捧著他的臉。途經迪拉瑪時,她買了一個內部鑲有他的小畫像的項鍊墜子;整個漫長的暑假裡,只有那張小小的畫像陪伴著她。但現在,她可以盡情地凝視他:深色頭髮比她記憶中長了些,筆直的劍眉,深邃的眼睛。
「你還忘了英吉利海峽,那才是最恐怖的。」溫特維爾打了個冷顫。「流亡的第一年,我父親希望我們能有全然非魔法世界的經驗,所以上了艘輪船,橫越英吉利海峽,當時我可是吐到連膽汁都再也吐不出來。從那之後,我對非魔法世界——對這些人吃苦耐勞的能力,就多了許多尊敬。」
她洋洋得意的神采、肯定的語氣,以及帶著與生倶來的親切揉亂男孩頭髮的模樣——強烈的喜悅掃過戴德斯全身。「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謙虛啊,費法克?」
穿好衣服、吃下半份營養食物方塊之後,她踏出小屋,開始探索新環境。戴德斯的皇家城堡,就在北方不到三哩處,她用遠視咒語即可看到杜明國國旗:銀色鳳凰展翅飛翔在寶石藍的背景上,在最高的塔樓上隨風飄揚。
戴德斯為她假扮的亞契.費法克創造了很好的身分背景,當費法克在伊頓公學時,他的家人遠在非洲喀拉哈里王國附近的貝專納蘭村,伊頓公學的學生絕不可能拜訪那裡。但是,幻覺術在伊頓校園外就不成立了,如果亞特蘭提斯特務忽然想起這件事,跑去調査貝專納蘭村費法克家人的農場,將發現他們從未存在。
費法克大笑,笑聲低沉而渾厚。「大公,您的謙虛果真有如暗夜裡的燈塔,普照四方,」她說著走上樓梯。「我們只能立志像您一樣偉大又謙卑。」
既然「家人」短時間內管不www•hetubook.com•com到她,約蘭曦便訂了下一班從開普敦駛往利物浦的船位。接下來的三個星期,希望和恐懼在她的心中交戰——前一分鐘還為即將見到戴德斯而興奮,下一分鐘就被不安征服。如果他不能返回伊頓怎麼辦?照理說,把他留在杜明國就近控管不是更容易嗎?
溫特維爾真不該在許多男孩都能聽見時這麼口無遮擱。「謹言慎行」對溫特維爾似乎毫無意義,幸好他還懂得絕對不能堂而皇之地宣稱自己是魔法師,除此之外,他總是想到什麼就立刻脫口而出。
「費法克——知道了嗎?」
她摸著他的外套翻領上方。他的衣物全都用了某種常綠植物精油洗滌,淡淡的香氣讓她想起覆滿雲杉的迷宮山脈。「幫我泡一杯茶,我才說給你聽。」
他在哪裡?焦慮與不安再度向她猛烈襲來。她必須離開山區,査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結果,這杯茶又拖了老半天才泡好。
想用立即型轉運方式離開杜明國,需要她無法取得的通行文件。不過,若只在杜明國國內,學生通行證還挺好用的。於是,她利用快速通道和渡輪,來到杜明國邊界連串島嶼之一的蛇身女妖群島。
然而,沒看到戴德斯仍為她帶來幾分與夜晚溫度無關的寒意。他在哪裡?他通常會準備一張毯子供她保暖,或者留張字條解釋行蹤,但這次什麼都沒有。
「我們不該一起回杜明國。我早該想到亞特蘭提斯特務在這所學校找不到妳時,當然會認為妳還在杜明國。我早該料到他們會密切監視我。」
他花了好長時間才弄懂溫特維爾的意思:他說的是板球。秋季學期開學時,學校照例挑選二十二名球員組成備選校隊,再分成兩隊分組練習。最優秀的十一名球員將在明年夏季學期組成校隊,成為驕傲和光榮的代表,參加與哈羅公學及溫徹斯特公學的校際比賽。
她用一隻手指揉壓他的下唇。他的眼神變暗,立刻把她推到牆上再次親吻。
她從試煉集的教學篇章得知,蛇身女妖群島最南端的島上,有間停泊帆船的祕密倉庫。亞特蘭提斯頒布的旅行禁令並未包括非魔法國家交通工具,而一艘好的快船,有時就是逃亡的好方法。
溫特維爾咧嘴笑了。「這小子知道消息之後,就炫耀個沒完呢。」
戴德斯也把這種淡漠表演得很好。「換個方式說,就是貴宿舍令本大公黯淡無光囉。不過,我想我也不要太計較了。」
越靠近伊頓,這份不安就讓她越痛苦。當抵達杜立許太太之家,發現戴德斯不在,她簡直被恐懼所淹沒。她立刻黏住正要去高街採買食物的庫柏,藉以逃避宿舍裡的混亂。
學期才剛開始就哭,這未免太早了,所以她趕緊說:「快泡杯茶給我吧,然後告訴我,在天下最美的宮殿裡和一群天下最美的女人混了一個暑假,到底有多可怕。」和圖書
戴德斯四年來都不曾注意過這位每天一起喝茶的印度同學,畢竟他比較像是溫特維爾的朋友。然而,素無深交的卡許卡力,卻在幾個月前幫了大忙,讓戴德斯免於被亞特蘭提斯的爪牙抓走。
戴德斯胸口那股既苦又甜的感受往外擴張:他這一生最快樂的某些時光,是在這棟屋子裡度過的。他似乎再度聽到了費法克的自誇,並看見她臉上那飛揚的臭屁表情。
庫柏誇張地鞠了個躬。「歡迎歸來,殿下。您的蒞臨令本宿舍蓬蓽生輝。」
這讓他的胸口不禁揪結。但是下一刻,她又漾開笑容,戳著身旁另一名高年級生的手臂。「呆站著幹嘛,庫柏,鄭重歡迎我們偉大的大公吧。」
站在溫特維爾後面的蘇哲蘭哈哈大笑,差點被口中的蘋果噎住。
「哈。」他說。
如釋重負之感襲來,戴德斯甚至有點暈眩。她在這裡,她找到方法回來了。「他在哪裡?」
「今年是一八八三年嗎?」約蘭曦嚥了一口口水。「我老是忘記。」
「你聽到消息了嗎,大公?」溫特維爾用力拍著他的背。「費法克在二十二人名單上,他成為我的隊友了。」
庫柏興高采烈地聊著被選入板球校隊的其他隊員,尤其是被認為即將成為下任隊長的魏斯特。約蘭曦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無論這項運動多麼有趣,她航行了九千哩回到伊頓,並不是來打板球的。
整個暑假幾乎不夠卡許卡力在英國與印度間往返,他如果能在海德拉巴的家中與家人團聚一個星期,就算很幸運了。
杜明國國主往後退。「我立刻去泡。」
她利用操控風和水的能力,駕駛帆船航行一百二十浬,到大西洋中央、亞速爾群島最西邊的島嶼弗洛雷斯島,而後說服一艘捕鯨船送她到亞速爾群島首府蓬塔德爾加達,再轉乘輪船到馬德拉群島。
「妳怎麼出來的?」
當約蘭曦.席伯恩在黑暗中赤身裸體且痛苦萬分地醒來時,並未特別驚慌:這痛苦是變形咒語失去效力、轉回人形時的必經過程。變成烏龜的這幾個小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好像不大記得了,不過這並沒有造成困擾;自從大公解除了兩人間的血誓,她對變形期間的事就不再有記憶。
入侵者逃離要塞之城的兩小時後,戴德斯走進伊頓公學宿舍前門。杜立許太太之家那間貼著印花棉布壁紙,並掛有各式花朵刺繡畫的門廳,一如往常,收拾得一塵不染、井井有條。整棟屋子裡迴盪著吵鬧聲,三十五名男學生重重地跑上跑下,與闊別了整個暑假的朋友寒暄。
當他被這樣團團包圍時,她無法接近。唯一的選擇是依照事先約定,在《迪拉瑪觀察報》留下自己安然無恙的暗號,然後設法返回伊頓公學,並希望他能獲准再回到這所非魔法國度的學校。
他正考慮是否要再推開這群人的瞬間,林德.溫特維爾轉身看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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