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麼還不進去?」
「離地中海南岸多遠?」
一片漆黑中,他什麼也看不見,只感覺右邊的沙子開始移動——是那個元素魔法師正往下沉入沙中。「等等。」
他這樣的回答讓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我們在尼羅河西邊約七百哩處。」
他等著聽見幾句尖酸刻薄的話,包括他若跟不上,她很樂意扔下他之類的。但她只遞給他一個營養食物方塊。「須要休息時就讓我知道。」
「賴著不走——你父母是怎麼教你的?當你看到地上有個重傷的人,會見死不救嗎?」
「謝謝。」他總算說出口。
這他並不知道,因為他醒來時原本是仰臥的,滾燙的沙子陷入背部的傷口。等他好不容易改成俯臥並建起穹頂保護圈時,早已筋疲力盡,根本沒注意身上的衣服。而後當他需要銳利的工具時,只是本能地往口袋摸去,完全沒想到若是魔法世界的衣服,那個地方不會有口袋。
「大約也是七百哩。」
他們停了下來。
之前,他幾乎篤定自己之所以受傷,是因為這名元素魔法師。心想對方一定是敵人,才會剛巧就在附近,而且不管他怎樣要求獨處,仍執意擠進他的穹頂保護圈裡。
「三呎內有岩床。」她從他的身下滑開。
「我要進入地下——其實我一開始就該這麼做,而不是去招惹任何血魔法。」
「我可不像你,看到裝甲戰車在眼前著陸,還能從每個角度思考得面面倶到。」元素魔法師揚聲說道。「不管怎樣,我的考慮欠周讓你撿了個大便宜。我可以帶著你往地下走。」
想要移開它,卻扯動了脖子。原來那冰涼的東西是個項鍊墜子。他把繫繩從脖子取下。
他們立下的不傷害協議,約束她不能讓他的傷勢惡化。然而,必須再次任由她擺布依然令他不安,但他別無選擇。「妳檢査吧。」
「你聽見他們的行動計畫了吧?」那元素魔法師問。
他找到先前用過的摺疊刀,刀上有盾形紋章,四等分裡的圖案分別為龍、鳳凰、獅鷲和獨角獸。他的背心上繫有一只金屬製的銀灰色懷錶,上頭鐫刻了相同的紋章。外套內袋裡有一只皮夾,也有相同的紋章。
外面只剩下領命而去的那些士兵和圖書的吼叫聲。元素魔法師取消了擴音咒語,然後是一片沉默,一切都靜默得教人窒息。
「那我真想趕快用在你身上。」
「讓我們的元素魔法師盡力推開附近的沙,改善這裡的能見度。」某位女士說:「已經設定有效範圍為半徑一哩。各就各位,叫拖網過濾機開動,一組從內往外,兩組從外往內。」
「我能走。」
若非痛得渾身發抖,他真的會向她道謝。
「我已經布下單向隔音圈,外面聽不到我們說話。」那個纏著他不放的元素魔法師,用低沉沙啞的嗓音說:「現在,我要放大外面的聲音。」
「好了。我們時間不多,所以我把所有的沙子一次清除了。」她說。
他坐起來檢査身上破爛的衣服:外套、背心和襯衫。從縫在底邊的商標看來,是倫敦薩佛街一位裁縫師的作品。
他也是剛剛才發覺心臟附近涼涼的,在此之前,因為背部的疼痛凌駕了所有感受,所以他幾乎沒注意到。他謹慎地把手伸進外套,手指碰觸到一個冰冷的東西。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亞特蘭提斯要這麼快趕來?他們趕來的原因,與他寧可忍受劇痛也不願被抓到有關嗎?
她一路走一路挖,總是保持著兩人可並肩前行的空間。他感覺吸入鼻腔的空氣涼涼的、有點濕潤,腳下踩過的沙也看得到水的光澤。沙從他們頭上和兩邊往後退,讓他覺得有點頭暈,也感覺自己宛如身處潛水艇中,正航過陌生的海洋深處。
墜子原本呈橢圓形,現在只剩半個橢圓,另一半顯然遺失了。會在哪裡?在誰手上?而墜子冰涼的溫度是否表示另一半在很遠的地方,甚至在另一片大陸上?
「說得也是,我還要笨到什麼時候?」
「我不會威脅對方就範。」
接著,一個粗啞的聲音跳進男孩耳朵。「——能見度,旅長?」
「你穿著非魔法國度的衣服。」
他真希望自己剛才神智夠清楚,有想到要求這名元素魔法師在沙暴中打出一條沒有沙子的隧道,那他就可以遠離那洪流般的可疑關懷。
她眼中出現了冷冷的質疑。他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看著她:她的五官非常符合美學標準,看起來賞心悅目。但不只如此,他和_圖_書也喜歡她充滿自信的模樣,尤其是她現在已經懶得用友善的態度對待他。「我沒有足夠的資料判斷。」
「它能告訴你,你是誰嗎?」她用下巴指向魔杖。
她抬起視線,發現他正注視著自己,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她皺眉頭的樣子還挺嚇人的。「你衣服裡那塊冷冰冰的是什麼?」
他的指甲掐入掌心,奮力抵抗因她的移動而造成的另一波劇痛。
元素魔法師伸手勾住他後頸,再用一隻腿勾住他的膝蓋。他們開始下沉,沙土從他們的身體下方往上飛。
他站了起來——要不是一手扶著觸感頗為濕潤的沙牆勉強支撐,他的雙腿早已癱軟。
劇痛重現,尖銳且撕心裂肺。他硬生生將尖叫呑下,準備再承受另一波痛楚。但她只灑了更多宛如天使眼淚的藥水在他背上。
「你能走嗎?」她的語氣有點嚴厲。
「先不要動,讓藥效發揮。然後,我們就得上路了。」
她的嘴角微微揚起。「這還用說。」
「現在我必須清理傷口。」她提醒他。
「妳有任何能說明妳是誰的東西嗎?」他反問她同樣的問題。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過去,以及怎麼會身受重傷躺在這蠻荒沙漠裡,他只知道不能被亞特蘭提斯或其盟友抓到,否則一切就都完了。
「我假設那些藥就是毒藥。」
「我要你走開,你卻賴著不走。」
這名元素魔法師一定是裝作害怕亞特蘭提斯,進入保護圈前的威脅只是想進一步殺掉他的藉口。所以當對方願意先滴血時,他真的嚇了一跳。
她因為專注而幾乎面無表情,雙眼半閉看著下方。在魔法光的照射下,她的頭髮呈現藍黑色,而短髮則讓他注意到她臉部的輪廓和豐|滿的嘴唇。
「天哪,我還以為你永遠不可能說出這兩個字呢。」她說。
「你要怎麼確定我的藥不是毒藥?」元素魔法師在他們下降時問道。
不傷害協議不像血誓的防範那麼周密:他無法制止這名元素魔法師把他交給惡意的第三方。不過,地底下並沒有惡意的第三方,他應該夠安全。
他修好斷成兩半的帶子。「妳怎麼會假設我還有良心?」
元素魔法師的語氣充滿嘲諷,但也表示他很明白自己不想與任何和-圖-書人沾上關係。「為了你的藥,我願意忍受。」
她再三檢査是否已把藥品都放回正確標示的口袋裡,彷彿嚴謹的圖書館員正依照嚴謹的分類方式把每本書正確歸位。
她對他的發現無動於衷。「那又怎樣?」
「確定?你不怕我把這當成是你同意我賴著不走?」
皮夾內有為數不多的非魔法世界貨幣,從銅板來看,應該是英國貨幣。不過,更重要的是,皮夾裡有幾張名片,名片上又有相同的紋章,而另一面的文字是:薩克林堡H.S.H.戴德斯大公。
「什麼?」
「你想幹嘛?」
他哼了一聲當作回答。
元素魔法師往他們身下的地面鑽去,造成他一陣疼痛。他咬著牙,專心把彈性穹頂保護圈變回可移動的普通保護圈,罩住他們,也防止沙粒掉進自己背部。
他猛吸了一口氣——隨即因為吸氣造成的痛苦而忍不住倒抽口氣。但是他已不再懷疑。「妳是個女孩。」
「妳穿著男人的衣服。」
他是薩克林堡的戴德斯大公嗎?薩克林堡是個怎樣的地方?魔法世界並沒有這種國名,而據他所知,非魔法世界也沒有。
她把水袋扔給他。他一口氣喝下約半袋的水之後還給她,並指著斷掉的布包提帶。「我可以替妳修好。」
她看了他一眼——因為他的凝視。他因而把注意力轉向自己的魔杖,這才注意到它是戴德斯大帝的專屬魔杖「瓦力得斯」的複製品。魔法師成年時,照例會訂製專屬於自己的原創魔杖,而在那之前,則由長輩複製傳奇大魔法師用過的魔杖送給他們。
她接著在他背上塗了一層又一層不同的藥膏,最後給他一把小顆藥丸。「灰色的會幫助你恢復力氣,紅色的可以止痛,不然你會痛到無法移動。」
如果他心懷不軌,拿這主動獻出的血玩花樣,肯定可以讓對方吃不完兜著走。只有傻瓜——或絕對沒有其他心機的人——敢做這名元素魔法師做的事。現在,這名魔法師已從幾乎確定的敵人,變成https://www•hetubook.com.com算式裡的未知數。
她擴大了他們所在的空間,站起身來。「東向線。」她用拉丁文唸出咒語。
他全部一口呑下。
那麼,最近的貝都因王國就在東北方一百到一百二十哩處,該王國是亞特蘭提斯的同盟。那些裝甲戰車應該就是從那個王國的基地出發的,難怪可以這麼快抵達現場。
這項提議讓剛才的懷疑之火燃燒得更旺。這名元素魔法師是某種賞金獵人嗎?剛到的這些亞特蘭提斯人會妨礙他拿到獎金嗎?「你幹嘛一直黏著我?」
整件事情越來越難以理解了。在沙漠中醒來,完全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身受重傷出現在這裡已經夠可怕了,居然還穿著非魔法世界的衣服?
他迅速做了個測試,立刻暸解他們在地表九十三呎之下。即使是堅硬無比的穹頂保護圈,也支撐不了這麼多沙的重量;全是因為這個女孩的元素法力,他們才沒被活埋。
「如果這能安撫你的良心,請便。」
接著,眼前出現了澄澈的魔法藍光,並且逐漸擴大。「我要檢査你的傷勢。如果你不能自行活動,會變成我的負擔。」
她從布包裡拿出一件罩衫給他。他銷毀了非魔法世界的衣服,把項鍊墜子放進皮夾,再把皮夾連同懷錶塞進長褲口袋。他舉起手穿罩衫時,火燙的難受感撕扯著背部,但他選擇不予理會。
他的皮肉中有數不清的沙粒,要全部清除,真的會是場血洗。恐懼在腦中咆哮,但他只能安靜地咬牙忍受。
她剪開他的衣服,在傷處灑下清涼芳香的液體,有如燒熄熾烈野火的甘霖。他聽見自己用力呼吸——因為劇痛大幅消退而鬆了口氣。
他給了她一張皮夾裡的名片。她仔細地前後檢査,低聲唸咒命它顯現隱藏的文字。但是它維持著原樣,依然是非魔法世界的名片。
所以,這支魔杖並沒有提供更多訊息,只透露了他或許尙未成年,以及家族裡或許有某人很崇拜戴德斯大帝。
除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妳要去哪裡?」這比問「我們在哪裡」高明,他可不想露出連他們在哪裡都不知道的蠢相。「尼羅河。」
她抬起眼看了他片刻,似乎在衡量要不要給他答案,最後把手伸進口袋——卻突然靜止不動。和-圖-書他也聽到了。有東西從後面追來,是金屬材質的巨大物體,正刮過岩床往他們逼近。
他立刻注意到問題背後的意義。它能告訴你,你是誰嗎?這表示她已假設他不知道自己是誰。這當然是真相,但不像剛認識的人會做出的結論,除非……
他猶豫了片刻。「我跟你走。」
他有點想出去自首算了,亞特蘭提斯必定可以給他一些什麼,以減輕這蝕入骨髓的痛苦。可是,想保持自由的慾望如此強烈,幾乎已成為本能了。
某種奇特的感受讓他不知所措;一、兩分鐘之後,他終於確認那是尷尬,甚至有點無地自容。她的所作所為依然有假裝的可能,但她更可能只是個寬宏大量和充滿愛心的好人。
看來他們在撒哈拉沙漠。「我們距離尼羅河多遠?」
「你說呢?」
知道她是個女孩後,他很驚訝自己怎麼會在兩人身體緊貼前一直認為她是男孩。沒錯,她的衣服是男裝,也留著短髮,而且聲音有點沙啞,可是……他只能對自己的粗心大意偷偷搖頭。
他咬著食物方塊,嚐起來像略加了調味的空氣。「我猜這也和妳那些藥同樣有毒。」
他們更快速地下降,然而他卻覺得有件事情不太對。元素魔法師看起來並不胖,可是當他們的軀體緊緊貼在一起時,他卻並未如早先預期地感覺到對方的胸骨。事實上……事實上……
也是他此刻唯一知道的事。
腳下隨即出現了一條細線,慢慢往東方延伸出去。
撒哈拉沙漠
這名元素魔法師低聲咒罵了些什麼。「看來你是寧可待在這裡了。那好吧,再見,願幸運之神保護你這個討人喜歡的人。」
男孩衡量著自己為數不多的選擇。即使有能力騰跳出亞特蘭提斯所建立的半徑一哩搜索範圍,但失去了一切記憶,他仍無法騰跳離開。如果他能看到遠方,或許可以盲跳到某處,然而沙暴遮蔽了一切,盲跳根本不可能。
痛苦燒透了男孩的肌膚。他咬著下唇,不知是要讓自己別再呻|吟,還是試著保持清醒。人造沙丘裡厚重且無法穿透的黑暗對他毫無幫助,反而讓他思考,自己是否只要閉上眼睛,便能脫離這一切,深深陷入甜美的無意識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