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內蒸氣瀰漫,彷彿模擬了屋外情況,只差浴室內很溫暖,聞起來全是她在實驗室找到、扔進浴盆裡的乾燥銀苔的清香。
他將她從工作桌旁抱起來。「沒有,幻想早已缺貨。不過,如果妳想要,我還有一條明智的建議可以提供。」
「我當然想要,越荒謬越好玩!」
「抱歉。」他對站在門另一邊的她說。「我很抱歉帶來壞消息,卻沒有勇氣告訴妳細節。」
除此之外,他只壓制過自己死亡預言的相關記憶。她有種頭重腳輕的感覺,好像站在深不見底的地峽邊緣,整個人正被往前拉。
「你說有人住在另一間房,其實這裡只有我們。」
她拉他進屋內,緊緊關上門——他的牙齒已格格打顫了。「為什麼?卡許卡力對你說了什麼?」
沙漠對他的傷害還在,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眶裡,雙頰也消瘦凹陷。看得她好心碎。「我們都先不要再想了。」
「對,壞到了骨子裡。」
「我用許多桶玫瑰花瓣分散她的注意力。她超愛這種多愁善感的垃圾。」
她跑過去。「你怎麼去這麼久?幸運之神庇佑我,你的雙手簡直變成冰棒了。你去了哪裡啊?」他壓在她臉頰上的嘴唇也是冰的。「抱歉,我只是站在外面而已。」
球體裂開,跳出來的並不是紅心和小兔子,而是幾百隻熠熠生輝的蝴蝶,牠們在實驗室裡翩翩起舞,停在燒杯或抽屜的把手上而後逐漸消失,在空中留下淡淡微光,以及彷如草原野花經明亮陽光曝曬後、似有若無的餘韻之香。
「熱水是為妳自己準備的吧,我不要搶走妳泡澡的機會。」
她哼了一聲。玫瑰花瓣已成為他倆長久以來的私房笑話,她用來取笑他對浪漫的想像太狹隘。
「我住在那裡的時候沒有。」
「可是每一天,在我教完海伍德老師的學生,改完作業,評完考卷,並準備第二天的教案後,我還是在書桌前坐下,盯著全是研究學院照片的舊月曆看,不管那天還剩幾小時,我都拼命唸書。」
戴德斯沒有尖叫,沒有摧毀家具,也沒有縮在地板上啜泣。
她不想讓現實干擾他們,然而現實卻永遠敲著窗外。「好吧。我在最後一刻要說的則是——我毫無遺憾,一點都沒有。」
她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那你用了什麼方法確保她不會用閃電打你?」
她的心揪緊。「你為什麼用這種好像我們就要分離的口氣說話?」
「這座花園離城堡地面層的中庭有幾百呎高。我母親和我常站在欄杆旁,假裝花園飄浮在空中,看著迷宮山脈移動。她非常喜愛這座花園,我常發現她坐在覆蓋了藤蔓植物的花架下。那些藤蔓植物開著一叢叢金色的花,我們會拿那些花編成花冠戴在頭上。」
「當然。」
他與她十指交握。「嗯,好教人震驚。我這次又說了什麼謊?」
她轉向他,手指拂過他的手臂。「你去過研究學院嗎?」
他注視著她「真的?」
「因為在我們最後共度的時刻,我或許沒辦法對妳說,妳是發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事。」
「那就是家。我好久之後才理解,並不是所有人都住在城堡,也不是每座城堡都建在隨時變化與移動的山脈上。妳注意過城堡的上層露台嗎?」
約蘭曦正考慮要不要命令眼前的濃霧更為清晰時,戴德斯從翻騰的蒸氣裡冒了出來。
我愛妳。我會愛妳到世界的盡頭。
「哪一條?」
他看著她,深色的眼眸如此美麗。「是有一點。」
「不過教職員圖書館後面有座只對教授及眷屬開放的花園,那裡有座噴泉。每當海伍德老師必須去圖書館工作時,我就在花園的角落裡看書。有時我會玩噴泉的水,讓館裡的人以為外面下雨了。」
她把那籃食物帶回實驗室。籃裡有用陶壺保溫著的湯、三明治和布丁,都是紮實的英國食物。不過除了湯,全都冰冷了。她盡力把食物重新加熱,且留意著她的火,別把布丁或三明治烤焦了。
她指著身上的睡衣——自從他們知道可能隨時要離開學校之後,就拿了更多裝備去放在實驗室,例如食物、毛巾床單等,還有額外的衣物。「我洗過了,你快去讓自己解凍。」
她用雙手捧著他的臉。「你沒讓紅心和小兔子從天而降。」
在試煉集的教學篇章裡,自戴德斯三世開始,每位大公或女大公都有自己的教室m.hetubook.com.com。而戴德斯的教室就是一座花園,藤蔓植物在牆上編織成複雜的圖案,擴展到頭頂上方形成漂亮的樹冠。
他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指尖壓在唇上。「就這麼簡單?」
「只是自從搬去小石磨村,我根本沒有認真上學。幸運通過資格考試,獲得獎學金入學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我們那時的經濟狀況很差,若沒有高額的獎學金,不可能去唸預校。」
她真是太瘋狂了,居然相信自己有能力改變任何事——相信自己可以一手將他從已註定的命運解救出來。而每當他們與死神擦身而過,或是扭轉了不可能的情況之後,這信念便更加堅定。神聖的閃電如果不是用來翻轉這種寫得好爛的命運,幸運之神又何必將這賞賜給她?
他們沉默了片刻。而後他把她轉向自己,溫柔地親吻她。「我真希望今晚可以延續到永遠。」
「妳怎麼現在才告訴我?好吧,那我最好下令他們快快種樹,這樣妳去當學生時就有樹了。」
她的手指玩著他睡衣上的第二顆鈕釦。「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嗎?」
他動也不動地躺著,聆聽她熟睡時的呼吸聲,靜靜地流著淚。
但接下來那一刻,她忍不住開始啜泣。她趴在工作長桌上,哀傷如狂風暴雨下的巨浪,一波比一波更殘酷地將她吞噬。
她第一次去城堡時變形為一隻金絲雀。魔法師通常不會記得變身為動物時發生的事,但因為當時他們有血替連結,所以她記得。
「多麼令人滿意的結果。」他抬起她的手,親吻著手背。「妳確定研究學院的草坪上沒有樹?」
她的手指圈住他手腕,他的脈搏和她一樣快。「殿下啊,您全身都是陳腔濫調。」
「它會和這棵樹一樣嗎?」她抬起頭看綠色樹冠最後一眼,而樹已經開始消失了。
她屏住呼吸——這道迷你銀河美得讓人永難忘懷。
「下次。」他低語。「我能留下來——陪妳嗎?」
「我經常想像,某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妳坐在魔法研究學院大草坪的一棵樹下,旁邊還有來自欣德史東太太店裡的松瓜冰。」
「沒。我很少去迪拉瑪,童年幾乎都在山區度過。」
「去年夏天hetubook.com.com
從卡麗絲塔夫人那裡偷來的。要再吃一顆嗎?」
「妳要看看,為了避免挨那些閃電,我用來分散她注意力的其他東西嗎?」
她呵呵笑,體會到藏在這些生動畫面背後的浪漫本質,以及他深刻又坦率的真擎情感。她又笑了起來,並發現自己再次熱淚盈眶。
她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他怎麼說?」
她笑到快無法呼吸,直到淚水再度盈眶。她把他拉回懷裡,緊緊抱住。「現在我真的毫無遺憾了,一點都沒有。」
「嗯,或許沒看到紅心及小兔子從天而降是小小的遺憾吧。」
他從櫥櫃裡拿出一個裝滿糖果的漂亮玻璃罐,打開後遞給她。「吃一顆吧。」
「我就知道妳是個小壞蛋。」
「我自願負責一場婚禮的彩光裝飾,但我要先說,並不是出於好意。村民抱怨海伍德老師沒把他們的孩子教好,而我以為只要我願意為蘿西.歐克博夫的婚禮竭盡所能,有權決定海伍德老師去留的歐克博夫太太或許就不會在大學預校的資格考試前開除他。」
戴德斯緩慢而謹慎地吐了口氣。「這段記憶目前被我壓制下去,明天才會恢復,所以我現在完全不知道他說了什麼。」
「目前的情況也一樣。預言或許會實現,但我不要在它真正實現之前決定任何事。我不要只因為明天可能有陰影籠罩下來,就從現在開始絕望。」她撫著他因濃霧而潮濕的頭髮。「也或許我今天已品嚐過絕望——就像放縱大吃只能偶爾為之,我們不能照三餐絕望。」
「很接近了。」他走到一座上鎖的櫥櫃前,開了鎖拿出庫柏房裡擺著的雪花球大小的球狀物。他讓房間裡的光線變暗,再用拉丁文說:「星星出營。」
亞麗安公主到底預見了什麼?卡許卡力的夢又替這無可迴避的未來增添了什麼可怕的細節?他們都看到她跪在他已無生命的軀體旁無奈又憤怒地尖叫嗎?他們可有提到,事後她會摧毀沿路的一切,除了火焰和廢墟一物不留嗎?
她搖頭。「學院的大草坪沒有種樹。」
更多淚水流了下來。「幸運之神庇佑我,我在哪裡聽過這句陳腔濫調?」
「魔法藝術與科學研究學院提供教職員宿舍,那是一整排的小屋,前院的小草坪只夠種兩叢玫瑰。屋
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的視野很好,但地勢太陡了,不能開闢成花園。」
「我拚了命討好歐克博夫太太,甚至不惜召喚閃電來修復要在她女兒婚禮上使用的彩光藥劑,全都是為了某件從一開始或許就不可能成功的事。」她微微一笑。「聽起來很耳熟吧?」
聽見他的聲音,只讓她更無法控制自己的啜泣。「你也有一罐幻想嗎?我的都用光了。」
他往後靠在門板上,雙眼半閉。「他說了今天早上做的預言夢。」
她拿出綠條紋的夾心軟糖放進嘴裡。他親吻她時,味道清新的軟糖在她口中融化,是薄荷、羅勒和一絲絲銀苔的味道。然而,使她脈搏加速的是他,他的雙手陷在她的髮絲間,她的指尖碰觸到他手臂上的肌腱,鼻間聞到他皮膚和頭髮上的梨子香皂味。
「沒錯,我們在那裡度過許多美好時光。」他用手指梳著她的頭髮。「妳有自己的花園嗎?」
她也不想移開。「吻我。」
然而,那些星星迅即消失。
他接著給她煙火,燃放出小型卻複雜精細的花樣。之後是小種籽,發芽、長成樹苗,再茁壯成美妙的樹,柔軟的綠葉發出宛如音樂的窸窣聲,搖擺的樹枝溫柔地撒下細小的銀色花瓣。
他捧著她的臉。「妳是我所有的慈悲片刻。」
她不情願地睜眼,看見他們站在一道彩虹下。輕柔的叮噹聲在空中響起,並隨彩虹緩緩消失而逐漸低微。
「我必須假裝妳離開後有人種了幾棵。」
「你在試煉集的教室就是仿製你母親在露台上最喜愛的地點。」
他從櫥櫃更深處挖出另一個球體。「有如春季第一天那般心花怒放的愛。」
記憶如往常般恢復,攻擊著他的頭腦。
有人輕按她的肩膀。「我這裡的架子上,既有固執也有瘋狂,妳是找不到哪一樣?」
「我洗澡前一位瘋狂魔法師告訴我的。或許妳有看到她——很漂亮的女孩,但也很可怕。妳若不乖,她會用閃電打妳。」
「住在山區的感覺怎樣?」
「妳說妳想修復一鍋被毀的彩光藥劑。」
他想了片刻後站起來,把被單綁在腰上便離開了房間。他回來時,手上有兩個雪花球大小的球體。等他打開它們,紅心及小兔子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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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也是。她的手貼在他仍因濃霧而潮濕的外套翻領上。「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在小石磨村召喚閃電的原因嗎?」
「對了,殿下,你說謊。」許久之後,她的頭枕在他的肩上說。
他讓實驗室的光線恢復正常,她看見睡衣材質是似乎很柔軟的深藍色法蘭絨,最上面一顆釦子沒有扣。她的心臟狂跳,視線無法從那一小片皮膚上移開。
「好吃嗎?」他輕聲問道,雙眼如此幽深。
她拿起一顆彩虹色、玻璃般透明的硬糖放在舌頭上,味道如大理石般清涼。她解開他睡衣的第二顆釦子,指腹壓著他的皮膚。
他倒抽一口氣——這個吻如此徹底,她的頭開始暈眩,遠方的風鈴聲在耳邊迴響。
「怎麼可能?逼到門口的災難怎能不想?」
他們從肩膀到膝蓋都緊貼著對方。他的嘴唇來到她耳邊,觸電般的感覺竄過她體內。「還是認為玫瑰花瓣是個爛主意嗎?」
「讓我猜,是星星和月亮嗎?」
她握住他冰冷的手,掃去盤據腦中駭人的喧鬧,拉他往走廊底端的浴室走去。「裡面有浴盆,我已經裝滿了熱水,快進去暖和一下。」
她的心翻滾過來。「你早該說了。」
她往他看去,此刻才注意到他穿著睡衣。她看過他服裝不整,但從未見過他穿得這麼居家。不管她多早抵達他的房間準備進試煉集訓練,他永遠都已經穿好學校制服了。
「哪裡簡單了?這需要一大堆固執,再撒上一大把瘋狂。當然啦,如果你還覺得不夠,我相信你的實驗室必定還有。」她親吻他的臉頰。「快去泡澡,水要涼了。」
他用柔軟的手帕擦著她涕淚縱橫的臉。「妳不應該因為明天可能有陰影籠罩下來,就從現在開始絕望。」
而任何大學都只從名聲好又訓練嚴格的預校生之中選人,其他的根本懶得多看一眼。
「張開眼睛。」他低語。
「慈悲的片刻是永恆的回音。」她引用天使篇章裡的文字。
「我看見你走過一條兩旁都是開闊拱門的廊道前往露台,露台上是座美麗的花園。」
「嗯,看來這表示妳並不想要許多紅心和小兔子從天而降?」
球體突然打開,無數小星星從球體裡跑出來,飄浮在空中,彷彿撒下大量的精靈粉。那些小星星逐漸自動聚合,形成人們熟悉的燦亮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