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大拇指腹輕撫他的面頰。「記住。」
然而,他尚未找到那位偉大元素魔法師,而何時才能找到也仍是個未知數。他把臉埋入手中。他必須更有準備。
「總是有些人沒辦法事先計劃,他們當然就得付更多錢。」安蜜亞環顧每個人。「這是在魯西迪亞斯的那本試煉集裡嗎?」
「你不可以現在死去!不可以,戴德斯!」
其他人似乎都沒注意他,他們正忙碌地——且警戒地——檢視周遭環境。他原本希望他們從試練集出來的地點是在一座大圖書館如洞穴般的內部,而這座圖書館位在造成亞特蘭提斯舊王朝最後一位國王破產然後被推翻的豪華宮殿裡。
費法克握著監護人的手,與他並肩而立,兩人用戴德斯聽不到的輕柔聲音說話。他們或許正在討論怎樣才是擺脫安蜜亞又不使她受到重大傷害的最佳方法;不過目睹他們如此親密,彼此間充滿明顯的愛和信任,還是讓戴德斯的心緊緊地揪起。
他越來越興奮,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想出這麼多玩樂的點子。回到杜立許太太之家,他盥洗後換好衣服,坐下來繼續想像這個充滿繽紛可能的未來。
門外某處有人爆出笑聲。其他的低年級生聚在走廊上講話,計劃一些好玩的事。他想起自己短暫、彷彿快樂的感覺,以及過個正常生活的可能,心好像被針椎刺入。
海伍德皺起眉頭。費法克對著安蜜亞瞇起眼睛,後者倒吸了口氣。在撒哈拉沙漠時,戴德斯曾以「世上最恐怖的女孩」稱呼費法克,看來安蜜亞顯然同意他的看法。
他點頭。
他關上門後對卡許卡力點了點頭,後者拿掉入侵者的面具。
「我們出去後會在亞特蘭提斯的土地上,對吧?」她的聲音顫抖。
是她過世前一天。
另兩位划船手大聲呻|吟。而戴德斯差點就微笑了——他真的理解這個笑話,也覺得它轉得很妙,確實有搔到癢處。
原諒我,我的孩子。
「我們應該在圖書館嗎?」安蜜亞以小雞似的聲音說。「或許我們在館員的辦公室裡?」正在窗簾後往外窺探的海伍德回答:「也不像,除非大皇宮的圖書館周遭是一般住宅區的街道。另外,我們在好幾層樓上。」
「所以,這本試煉集在哪裡?」安蜜亞問道。
從遠距離施放咒語足以置人於死。此類咒語一出,通常非死即傷。而只有最厲害的魔法師配備有咒語加速器。
這造成了問題。若在圖書館裡,他們可以等到天亮之後再想辦法出去,避開宵禁問題。如今他們在私人家裡,這個人還隨時會醒來……
他不經意地低頭,訝異地發現頁面出現文字。日記是他與母親唯一的真實聯繫,但極少出現文字。戴德斯心跳得厲害,這回他須要知道什麼?
或許,只是或許,他能hetubook.com.com拖個幾年,先不理會母親加在他身上的諸多要求。等他徹底享受幾年人生後,禍主還是在那裡。所以何必著急呢?沒把空閒的每一分鐘都用來加強自己,不至於造成什麼壞處吧?
戴德斯吁出了一口氣。
有人握住他的手,是費法克。「你沒事吧?」
「幸運之神庇佑我。」她咬著下唇。「你們打算把我留在這裡?」
「至少沒看見天空塔。」卡許卡力說。
沒人回答。
「而妳認為我們可以買到這種夜間通行證,卻不會有人立刻去通報?晚上有事的人當然都會準備好夜間通行證才出門,不是嗎?」
「當然知道。」阿瑪菈反駁她。「這是常識。」
復活咒語的力量很強,但即使是最強大的復活咒語也無法讓人起死回生。
她把掛在門後的一件外套翻過來,縫在內裡的標籤上寫著:若拾獲,請送還魯西迪亞斯大學區翠烏道二十五號柏利阿斯.佩立翁教授。
費法克瞥向戴德斯。他們已盡全力研究了與任務相關的每件事——他比她更用功,也研究得更久。問題在於,他們查到的資料通常都太舊了。
卡許卡力跳上去抓住入侵者,把來人放倒在教授書桌前的地毯上。戴德斯探頭出去,往走廊上看是否還有其他人。
「馬克白!」桑約翰大叫。「因為他用了最陰狠(most foul)的謀殺手法?懂了嗎?最多雞(most fowl)!」
「我們要怎樣進入通道?」費法克問。
門無聲且緩慢地打開。一個矮胖、戴面具的人踮著腳尖進來,關上門——往旁邊倒下。
「誰?」另一個男孩問。
他必須準備得盡善盡美。
戴德斯翻了個白眼。他把必須相處的這些非魔法國度同學都當成單純的土包子,而且是單純又無從理解的土包子。
此刻,孩子在我身邊沉睡。我把他留到很晚,想在行刑前盡量多和他相處。而他也很堅強地保持清醒,直到真的撐不下去才沉沉睡去。
然後,我看到他的臉,那真的是我的孩子,仍青春年少,卻已死亡。
她看了一圈。這回沒有人嫌她。
他們將船拉上岸、走回宿舍時,他並未像平常的日子那般只感覺到肌肉痠痛、心情鬱悶,反而覺得自己很強壯……幾乎稱得上是快樂。
淚水沿著臉頰滑下。他已進入青春期,還剩下多少時間?究竟多少?足夠完成她塞給他的巨大任務嗎?當他們在天外之天相見,他要向她保證,他的生命絕對不是短得殘忍,因為任何能推翻禍主的人,生命都只可能無比充實。
「你太高估我的寬宏大量了。我還很想打你——所以你不會很快就死。」
另外三個男孩之一、同為杜立許太太之家的舍友桑約翰,可能也因為突然出現的陽光而情緒高昂:「告訴我,誰是莎士比亞裡最厲害的雞殺手(g和_圖_書
reatest chicken-killer)?」
那年他十三歲,進入伊頓公學才第一個夏季學期,這天他正一臉惱怒地在泰晤士河上划船。他討厭划船,討厭這間學校,討厭英格蘭——坦白說,他對生活的每一方面都極度憎惡。
韓考克太太。
戴德斯也往外看。下方街道彷彿正在舉辦晚會般燈火通明,只不過一片空蕩蕩,足以產生回音。人行道兩旁則有直徑不到兩呎、修剪成完美半圓形的灌木叢。對面的公寓建築比他此刻站的樓面低了幾層,一棟棟緊緊相鄰毫無縫隙,門面平滑。屋頂上社區共用的公園即使在強烈燈光照射下,看起來還是很不錯,但完全沒有幼童可以躲藏的角落或縫隙,遑論是成人企圖藏身的空間。
出於習慣,他的手指敲打著《古典考古學辭典》,將這本德文參考書變回原貌,也就是他母親的日記。然後,又再次習慣性地翻著空白的書頁。但他的心思沒放在日記上——他已開始思考如何讓有懼高症的溫特維爾不覺得被排擠,因為後者寧可跳下懸崖,也絕不可能搭乘熱氣球。
「我可以下去看看。」卡許卡力說。
謹慎的魔法師要在開門時避免出聲或悄悄走過地板應該不難,可是意外的碰撞依然會製造聲音。會是教授的青春期小孩在外遊蕩了一整夜之後溜回家嗎?或者,會不會是他的僕人?又或者這些都是他們一廂情願的想法,其實禍主已用某種方式找出確切地點,要來抓住前來推翻他的人?
當亞特蘭提斯陷於貧窮並瀕臨毀滅時,更為富強的魔法國家對它根本毫無興趣。而當它強大起來,也拒絕和外面的廣大世界建立密切的外交聯繫。這與禍主不計代價要守住祕密想必有很大關係——如果世界對亞特蘭提斯一無所知,要找他麻煩就困難許多。
戴德斯讀過自己找得到的所有相關書籍和文章,也研究了過去幾位冒險家繪製的粗略地圖。而達伯特偶爾也不著痕跡地提出報告。但就算是達伯特,能耐也非常有限。
「那要離開試煉集我才能告訴你們。我已經親眼見識過試煉集被當成通道門會變得多危險。」安蜜亞露出微笑。「總之我們先出去吧?再待下去就不安全了。」
往上游划了兩哩後,他們便回頭返回船屋。組員背對著目的地,所以戴德斯恰好直接面向西方。整個星期都下著毛毛細雨,這時雲朵分開,亮麗飽和的金色陽光照在他身上,美得讓他無法呼吸。
那人毫無反應。他應該已經死去。
世界著了火,一切都在燃燒。但我仍能分辨出有幾個人在狂暴煙霧中飛過,緊追其後的是拖著咒語加速器的飛龍骑士。
「啊哈。」安蜜亞得意地說。「果然如我所料,你們很清楚你們的資訊不足。可是我母親有隨時蒐集情報的習慣,而且每個人都喜歡對她傾吐祕密。」
戴德斯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新朋友或是搭乘熱氣球的傳奇出遊,現在都不可和_圖_書能了。只剩努力訓練自己。接著又是更多訓練。他拿出魔杖,指著記錄這段靈視畫面的頁角,畫上一個骷髏記號,再用魔杖指向自己的太陽穴。
這美好而特殊的感覺讓他很驚訝。他的頭腦飛快地運轉:或許,被遣送到這所非魔法國度學校並非他向來以為的處罰。在這裡,他只是個普通男孩,生活裡不再有宮廷裡的那些繁文縟節,也不必肩負國家對他的期待。只要他努力,或許能從這樣的青少年生活中得到樂趣,遠離他討厭的、身為杜明國國主的一切。
「如果你們是去其他地方,或許是這樣沒錯。但現在這麼做就是個錯誤。你們對亞特蘭提斯有多少認識?」
還是沒人回答。
費法克的手掌碰觸他的臉。「你真的沒事?」他搖頭。他的勇敢也就這麼多——無法更勇敢了。
戴德斯伸手要碰費法克,警告她空中堡壘的事,而她剛好說:「噓。」
沒有人回答,但默認對她已足夠。「我母親知道這座城市的地下通道。進出魯西迪亞斯的路上都有檢查站,但我們如果進入通道,就可以完全避開政府當局。」
「提貝里烏斯小姐剛才提到,關於賄賂夜間工作者的選項,可以考慮嗎?」海伍德問。
他的心跳躍了一下。「妳原諒我了?」
倒下而墜落的人並未砰然著地,而是被某種力量在離地二十呎處托住。接著,一張飛毯滑下來,駕馭者將他的身體拉到飛毯上。
費法克抬起手。戴德斯也聽見了,有人撞上東西,聲音似乎來自公寓中與教授臥室相反方向的另一扇門。
靈視畫面淡去,但傷害已造成。我已全毀。
在眼前展開的無限可能性讓他暈眩。他可以做些好玩的事,也可以交些朋友,而他甚至已有交朋友的好方法——溫特維爾夫人提及的熱氣球仍在溫莎堡馬廄裡等他,那一定可以讓杜立許太太之家的舍友們大開眼界。
果然,碼頭區也彷彿戶外舞台般亮如白晝。光是從哪裡來的?他往上看——頸後寒毛忽地豎立。碼頭區上方有樣巨大的東西懸在那裡——那是一座底面積不輸要塞之城的空中堡壘,強光從它的底部照下。
睡美人城堡前的草原看起來很平靜——他們進入這本試煉集的時間還不足以造成大亂。然而,卡許卡力和阿瑪菈依舊戒慎恐懼地握緊了魔杖,駕馭飛毯繞了好幾圈,確定草原安全後才降落,畢竟先前那本試煉集的亂象還讓他們餘悸猶存。
迪拉瑪有些地區是不夜城,只有黎明前會安靜一、兩個小時,迪拉瑪港的碼頭區就是這樣的區域。但在魯西迪亞斯,同類型的海濱地區卻如假期中的學校教室般空曠。
他們在門的兩邊就位。門外風聲很大。教授在臥室裡咳嗽,在安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大聲。
長時間遲疑後,我翻開近日來幾乎不離身的日記,把這段靈視畫面記錄下來,且記在我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在要塞之城的圖書室裡走動、然後亞歷特斯和卡麗絲塔簇擁著審訊官那段的後面。我完全不知道這些靈視畫面是否形成一條連續的未來,不過戴德斯死亡的時候,穿著的灰色兜帽罩衫和那段靈視畫面中的很像。m.hetubook.com.com
他對自己說了謊。壓制這段記憶並非要忘記特定細節,而是不要記住母親極度的心痛——以及那個他原可讓生命走上另一條道路的時刻,那個如陽光下的肥皂泡沫般璀璨亮麗的時刻。
「我猜情況應該是這樣,」安蜜亞繼續說,「試煉集本來在大皇宮的圖書館裡,但即使是皇宮圖書館的書也可以外借,尤其是借給有學術背景的人,佩立翁教授借了試煉集,所以我們在他家。」
我屏住呼吸。整個天空似乎熊熊燃燒著。咒語橫衝直撞。竄逃者之一倒下。「不!」尖叫聲劃破夜空。「不!」
不過她也不敢再過分得意,繼續說。「現在外面是夜間。你們知道亞特蘭提斯已經實行宵禁好幾十年了嗎?」
然後,他發現街道對面的建築並非比較矮,而是座落在比較低的位置——他們在一處斜坡上。而且他的視野可以遠達海岸,甚至到更遠的海面。亞特蘭提斯大漩渦在海岸外五十哩處,從這裡看不見,不過魯西迪亞斯本身就是很可觀的地方,這座大都會建立在極細長的可建地上,是座看起來規劃完美的新城市。
當世界燃燒。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
而這就是他那項承諾的獎賞,短得殘忍的生命,如此暴力的死亡。我從未如此憎恨自己。
一離開試煉集——踏上亞特蘭提斯——的那一刻,戴德斯長久被壓制的記憶就立刻教人憾恨又尖銳地重新占據他的腦袋。正常的記憶總是隨著時間而褪色和失真,但那些被壓制的記憶,卻會無比精確又清晰地重新浮現。
悽慘之最莫過於此,打擊如此、沉重,悲傷將我撤底打敗。
她受刑前對他說的最後幾個字是:未來不全然只有失去。而他向來相信,這是她終於找到某種程度的平安與寧靜的證據,並以此信念安慰自己。
不,不要是我的載德斯!
「嗯,真的是這樣。」安蜜亞繼續。「除了有警衛不斷巡邏的大馬路,多數街道都沒種樹,只種修剪整齊、幾乎不容躲藏的矮小灌木。連建築物也不利非法活動進行,房屋之間沒有讓人夜間藏匿的小巷。緊緊相鄰的房屋也不像杜明國國內那樣,有著兩戶共享的後院。即使有海埔新生地,建地也非常珍貴,所以他們的房屋和公寓建築棟與棟之間沒有任何空間,因此公共花園建在屋頂上,而且同樣不准種樹,只有花和灌木,使得巡邏警衛很容易一眼便能看清一切。」
「我會保護你的安全。」她說。
戴德斯幾乎無法了解母親寫的字——頁面抖得太厲害了。他把日記放在桌上,仍然顫抖的雙手握拳壓在身側,他發現自己還是看不見那些字——眼中的淚水使每https://www.hetubook.com.com
一行字都模糊不清。
她說出來的每個字都是不受歡迎的壞消息。戴德斯從來就沒認為夜間抵達能占到什麼便宜,因為他早就知道行之有年的宵禁,也明白夜間行動有其潛在的困難,不過安蜜亞的消息卻讓他明白自己對亞特蘭提斯是多麼地孤陋寡聞——看來只要他們一行動,幾乎不可能不暴露行蹤。
然而,她其實是因為他將發生的事而心神俱裂地走向死亡。
我差點就叫醒他、對他這麼說了。可是當我按著他的肩膀,卻怎樣也無法繼續。即使天使的容器也不應妨礙已經披露的預言。
「來看這個。」雖然他們已設下隔音圈,安蜜亞仍壓低了聲音。
我寫完之後,我要拿起孩子的手貼在臉頰上,對他無聲且不斷地道歉。這樣做一點也無法彌補我從他身上奪走的,但我還能做什麼?
「最強力經來!」飛毯騎士以沙嗌的聲音喊道。「最強力醒來!」
我辦得到嗎?我能在他明天醒來時對他說,別管亞特蘭提斯的任何事,儘管享受每一階段的生命?
「或許是,那你們也知道亞特蘭提斯的城鎮和都市,即使夜間也都燈火通明嗎?」
杜明曆一〇二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他沒料到眼前竟是一間狹窄又雜亂的書房,每處平面都放著書。光線從窗簾縫隙照射進來,照出上有蛋糕屑和麵包殘餘的幾個盤子、杯底有圈乾茶漬的茶杯,窗前大書桌下還有亂扔的鞋襪。
原諒我。
卡許卡力皺起眉頭。「我們要去哪裡找夜間工作者?」
費法克即使與他看法相同,也沒有表現出來。「這不夠證明妳比我們知道得更多,妳能提供什麼解決之道,幫助我們克服這些障礙?」
卡許卡力立刻關上門。戴德斯低頭傾聽。公寓內某處床鋪正咿啞作響。接著是腳步聲,然後是使用廁所的聲音。更多模糊腳步聲後,是重量不輕的身體跌進床墊的聲音,床鋪也再度發出呻|吟。
「這樣對妳比較好。」費法克說。
「我當然也沒去過亞特蘭提斯,不過我的確知道本地人迴避宵禁的方法。總有些人有合法的藉口在晚上外出:私人保全、晚班工作者或是奉令去做緊急修繕的技工——而且,我相信以錢或物交換夜間通行證是相當常見的交易。」
卡許卡力首先說出明顯的事實。「我不認為我們在大皇宮的圖書館裡,起碼不在書架區。」
僅是昨天而已,我才要戴德斯保證他將盡全力推翻禍主。他也對我發誓,我那嚴肅的孩子已把世界的重量扛在肩上。
「這種建築裡多少會有吧?」海伍德說。「不然,誰來確定有沒有人違反宵禁?」
房間另一頭的卡許卡力將門拉開一條縫,往外探查。「看來像某種公寓。」
他、卡許卡力和費法克同時倒抽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