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過,在母親過世前好幾年,當我還在念書時,我認識了先前提到的那位朋友,也就是將我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個病例轉介給我的約翰.賈西亞。他是我二十幾歲時所結交的諸多男性友人中的一個。這些朋友包括我在大學和醫學院的同學。前者和我一起準備生物科的小考、歷史科的大考,一起在週六下午踢足球,後者和我一起穿著飛揚的白袍、踩著匆忙的腳步穿梭於實驗室和課堂之間,一起尷尬的與病人互動。如今,他們都已經頭頂漸禿,頭髮漸白。有的人已經小腹微凸,有的人則因努力對抗鮪魚肚反而變瘦了。我個人則很慶幸自己一向都有跑步的習慣,因此身材還算適中,甚至可以說是強壯。而且,謝天謝地,到目前為止,我的頭髮還很濃密,也不算太白,走在路上還會有女人瞄我。不過,再怎麼說,我畢竟還是我們這一群中年死黨當中的一分子。
但如果說,童年時期的我就是這般一心一意想要濟世救人的話,那也未免言過其實(雖然這樣將會使得這個故事更具有可看性)。事實上,我根本沒有什麼使命感,況且等到我上了高中之後,兒時所看的那些偉人傳記早已被我忘到九霄雲外去了。當時我作業寫得很好,但並不是很用功,反倒是比較喜歡閱讀課外的文學作品(如狄更斯和梅爾維爾等)。除此之外,我也修了一些藝術課程,還參加了越野賽跑,但表現平平。高二時,我總算有了初次的性體驗。對方是一個比我有經驗的高三女生。她說她和我一起上課時,總覺得我的後腦勺很好看。
說也奇怪,儘管母親盛年早逝(但也可能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卻發現自己進入中年之後,個性愈來愈像她。有好幾年的時間我雖然不乏女友,但一直都沒結婚。那些愛人都像我小時候一樣,很情緒化、個性倔強但很有趣。和她們在一起,我變得愈來愈像我母親。在這方面,我的妻子也不例外,但我們兩個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說過,我並非hetubook•com•com出身醫學世家,不過我進入醫學領域這件事倒也不算太奇怪。我的父母親一點也沒有科學頭腦,但他們律己甚嚴,天天吃燕麥粥,襪子也總是洗得乾乾淨淨的。身為他們的獨子,我也感染了這樣的生活態度,使我得以撐過大學時苦讀生物學以及念醫學院時熬夜溫書、背書的辛苦日子。相形之下,後來在醫院實習時忙忙碌碌、徹夜不眠的生活,已經算是輕鬆的了。
我的父母親在鎮上倒是頗有名望。他們幫公園裡一個來自波士頓的流浪漢說話,最後終於讓他改頭換面、重新做人。此外,他們也常一起到當地的監獄演講。在他們的奔走之下,鎮上一座興建於一六九一年、幾乎和我們住的房子(興建於一六八六年)一樣老的建築,才得以免於被拆除並改建成超市的命運。他們出席學校的運動會、陪我參加班上的舞會,並邀請我的朋友參加教會為各教派的基督徒所舉辦的披薩派對,偶爾也為他們那些英年早逝的朋友主持追思儀式。不過,他們所屬的那個教派並沒有舉行葬禮的習俗,因此當然也不作興把棺材打開,讓人為死者禱告,所以我是一直到上了醫學院之後,才接觸到人的屍體。我也不曾看過任何一個親友去世的模樣,直到我握著母親那軟綿綿卻仍然溫熱的手為止。
當我在某一個週末打電話給父母親,告訴他們我所選擇的行業時,我感覺得到他們好像陷入了一番深思。當我述說我未來的計畫以及之所以選擇這一行的原因時,他們只是默默的聽著,隨後母親便以平靜的口吻表示,每個人都需要有可以訴說心事的對象(如此一來,她便將他們的神職和我的行業恰當的連結在一起了),而父親則說世上有許多方式可以驅逐人們心中的魔鬼。
到了現在,如果我還有任何雄心壯志的話,那便是希望我的病人最終都能感受到生命中平凡的樂趣(比方說和_圖_書,在廚房裡剝橘子或翹著二郎腿看電視上的紀錄片等等),乃至更大的喜悅(例如擁有一份工作、神智清楚的返回家人身邊、眼中所見是真實的房間而不是一張張可怕的臉等等)。至於我自己呢,我已經學會從微小的事物中得到滿足,例如一片葉子、一支新的畫筆、橘子的果肉以及我的妻子諸般的美(她晶瑩的眼波、她坐在客廳的檯燈下看書時手臂上那柔軟的汗毛)等等。
因此,當約翰來電請我幫忙時,我自然一口答應了。當他提到羅伯特.奧利佛的事情時,我雖然有興趣,但心裡也在想待會兒午餐時就可以伸展一下筋骨,好好放鬆一下了。如今看來,正如父親常說的,真是「世事難料」!那天下午,我開完會時,冰雹已經停了,天空開始下起了毛毛雨,幾隻松鼠正沿著後院的圍牆奔跑,並跳過草地上的花缸。該是下班的時候了。這時我幾乎已經忘記約翰打電話來的事情。
事實上,我父親並不相信所謂「魔鬼」這檔子事,因為這和他現代化的先進牧師形象並不相符。即使到了現在,年邁的他提到所謂的「魔鬼」時,仍然帶著嘲諷的口吻。當他閱讀強納森.愛德華茲等早期新英格蘭地區牧師的著作,或他喜歡的中古時期神學家的作品時,看到有關魔鬼的段落,仍然會一邊看一邊搖頭。他就像愛看恐怖小說的人一樣,是因為討厭才閱讀它們。當他提到「魔鬼」、「地獄火」和「罪惡」這些名詞時,總是帶著幾分挖苦的意味,對它們既厭惡又著迷。也因此,對於那些至今仍前往我們那棟老屋請他指引迷津的教區居民(他從不肯真正退休),他總是以寬大的言語安撫他們,減輕他們的罪惡感。他表示,雖然他處理的是人的靈魂,而我則要診斷病情、了解病人的疾病是因環境因素、自身的行為還是遺傳基因所造成,但我們兩人的目標同樣都是使人們解脫痛苦。
每天下午三點十五分,我會拖著我那個裝滿了書本、麵包屑、棒球和和*圖*書彩色鉛筆的背包從學校返家。母親來開門時,身上多半都穿著藍色的裙子和毛衣,後來偶爾也穿黑色的套裝、戴著很像狗項圈的白色膠領(如果當天她曾經去探視病人、老年人、不肯出門或新近悔過的人的話)。當時的我是個愛抱怨的小孩,常常彎腰駝背的,而且總覺得人生不如預期中美好,令人失望。母親對我管教甚嚴,但她雖然處事嚴謹而正直,卻總是笑口常開,溫柔慈愛。當她發現我很早就在繪畫和雕刻方面展露天賦時,總是不著痕跡的鼓勵我,從不過分讚美,但也不讓我對自己的努力產生懷疑。我想,打從我出娘胎那一天起,我們兩人的個性就是南轅北轍,截然不同,但卻彼此深深相愛。

不過這是我成年以後才達到的境界。儘管一般認為孩子很能從小事當中得到樂趣,但我記得自己孩提時代可是志向遠大,逐漸的隨著愛好的轉變,夢想才愈來愈小。後來我對生物與化學產生了興趣,目標是醫學院,上了醫學院後,又一心一意只想搞懂那些構成生命的微小單位——如神經元、螺旋和旋轉原子什麼的。事實上,我的素描技巧就是在生物實驗室裡畫那些微小的物體時磨練出來的,並不是靠著畫山水、人物或花果這類東西。
我並非出身醫學世家。我的父母親都是神職人員。事實上,我的母親是他們那個小教派內的第一位女牧師。她被任命時我才十一歲。當時我們住在康乃狄克州某個鎮上最古老的一棟房子裡。房子的屋頂很低,外牆貼著褐紅色的魚鱗板,大門前的石板走道旁種滿了勻檜、紫杉、垂柳以及其他墓地常見的樹種,使得我們的前院看起來就像一座英國墓園。
我也曾經夢想當個藝術家,但是到了選擇職業的時候,我卻挑了醫生這一行,並打從一開始就決定要當個精神科醫師。因為對我而言,精神醫學既是一門濟世救人的行業,也是探索人類經驗的一hetubook.com•com門至高無上的科學。事實上,大學畢業後,我曾經申請進入藝術學院就讀,並且獲得了兩家名聲還不錯的學校的入學許可,讓我很是高興。我很希望能告訴別人「選擇當個精神科醫師對我而言是個痛苦的決定,因為我內在的那個藝術家很抗拒這個想法」等諸如此類的話,但坦白說,是我自己覺得我如果當個畫家,可能無法對社會做出太大貢獻,況且我內心也很害怕走上藝術這條路會使我面臨漂泊不定、三餐不濟的下場。當個精神科醫師,既能讓我直接服務苦難的眾生,又能讓我繼續畫畫。我心想只要知道自己原本有可能當個職業畫家,那就夠了。
馬洛
之後,我快步從辦公室走回家,在門廳裡把外套脫掉——當時我還沒結婚,所以門口沒有人迎接我,床腳邊也看不到我太太下班後脫下來香香的上衣——把滴著水的雨傘擱在那兒晾乾,然後把手洗乾淨,用吐司麵包做了一個鮭魚三明治,然後便走進我的工作室,拿起了畫筆。當我手中握著那根纖細、平滑的木頭筆桿時,突然想起那位即將成為我的病人的羅伯特.奧利佛,那位不拿畫筆卻改拿刀子的畫家。為了忘掉他,我開始播放我最喜歡的法朗克的A大調小提琴奏鳴曲。這是個漫長的一天,如果不用色彩將它填滿,我會覺得有點空虛。然而第二天總是會來的,除非我們死了。而第二天我就見到了羅伯特.奧利佛。
在開始回顧這個案例之前,我得先聲明,這只是我私底下的一份記錄,而且其中除了事實之外,還添加了我個人想像的成分。我花了十年時間整理我對這個案例所做的筆記以及自己的一些想法。坦白說,我原本是打算為一家我最欣賞的精神醫學期刊(他們先前也曾刊登過我的文章),撰寫一篇有關羅伯特.奧利佛的論文的,但有鑑於此作法可能有違反專業道德之虞,因此我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雖然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斥著談話秀和各種八卦、爆料的年代,和*圖*書但幹我們這一行的,卻必須守口如瓶——說話必須謹慎負責,不得違反法律規定。這是我們應該恪遵的規範。當然,某些情況下,在權衡輕重之後,我們也不得不打破這套規範。這點相信每個醫生都知道。為了謹慎起見,我把這個故事裡的所有人名(包括我自己的在內)都做了更動,只有一個例外。因為這個名字(不是姓氏)非常普遍,又很美(雖然我當初並不覺得),所以我想將它保留下來,應該沒有什麼關係吧。
在我母親也成了牧師後,他們的生活便開始忙碌起來。我也因此得以有許多自己的時間。每當心情煩悶時,我就看看書或在街底的公園裡探險,有時坐在樹下看書,有時則拿起筆畫一些連自己都沒看過的高山或沙漠景象。我最喜歡的讀物是海上冒險故事以及各種有關發明和研究的書籍,一有機會就閱讀那些寫給兒童看的名人傳記——如愛迪生、貝爾以及伊萊.惠特尼等人的故事,後來又看了一些有關醫學研究的故事,如小兒麻痹症疫苗發明人沙克的事蹟等。兒時的我並不是個精力旺盛的男孩,但卻總是夢想做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例如拯救別人的性命,或適時研發出某種可以救人性命的點子等等。即使到了現在,我每次看到科學期刊上有關某種新發現的論文時,仍不免會像孩提時一樣,一方面替發明者感到興奮,另一方面又嫉妒他的成就。
由於受到昔日的愛人和現在的妻子的影響,也由於我所從事的職業(我每天看到人心幽微的一面,明白環境和基因可能對心靈造成的傷害)的緣故,成年之後,便開始訓練自己到達一個對人生懷抱積極善意的境界。這些年來,我和生活已經建立起一種友誼——不是我小時候所渴盼的那種刺|激的關係,而是一種令人舒服的休兵狀態,使得我安於每天回到那位於卡羅拉馬路的公寓的日子。偶爾——例如當我把一個橘子剝好皮並從廚房端上餐桌時——我會有一種幾近心滿意足的感覺,這或許是橘子那種天然純淨的顏色所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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