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已經達成了第一個目標:讓他開口說話了。不過我仍刻意不動聲色,不顯出任何愉悅或驚訝的模樣。
他轉身面對著我。我看到他臉上閃過一絲近似好奇的神情,但旋即又開始愁眉苦臉、沉思默想起來。他坐在床上仔細的把信件收好後,便轉過身去,不再看我一眼。過了一會兒之後,我也只好離開了。
他沒有回答。
「我是為了她才那樣做的。」
現在,羅伯特乖乖吃藥,也乖乖吃飯,從不曾抱怨。就一個不肯說話的病人而言,這已經算是很配合了。儘管憂鬱,他仍舊每天吃著三餐(只是胃口沒有很好),並且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的,但還是不肯穿病人的衣服,因此醫院裡的工作人員只好時常幫他清洗他那幾件沾了顏料的破舊衣服。他和診所裡的其他病患完全沒有互動,不過倒是願意每天由醫護人員陪同在醫院內外走動。偶爾,他也會在那間較大的休息室裡選一個陽光充足的角落坐下來休息。
根據約翰.賈西亞給我的一份病歷,羅伯特從前有頗嚴重的情緒失調現象。醫師曾讓他服用過鋰劑,但過了兩三個月之後,他就以這種藥物讓他變得極度虛弱為由,拒絕再吃了。然而,這份病歷也顯示,他有許多時候與常人無異。他在一所規模不大的學院教了好幾年書,餘暇則從事繪畫工作,並與家人和同事相處。我曾親自打電話給從前幫他看病的那位精神科醫師,但那傢伙很忙,話也不多,只表示他過了一段時間後就發現,羅伯特根本無心求診,多半都是在應太太要求的情況下才去就醫,並且在和他太太分居之前(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就已經不再去看病了。他說羅伯特從未做過心理治療,也從不曾住過院。他甚至不知道羅伯特已經不住在綠和_圖_書丘鎮了。
我又等了一會兒。必要的時候,我可以像一塊石頭般的等待。過了三、四分鐘之後,我平靜的說道:「你知道嗎?我也喜歡畫畫。」我通常不會向病人提到自己的私事,當然更不會在初次見面時就這麼做,但這回我覺得不妨冒一個小小的風險。
我向他自我介紹並伸出一隻手。「奧利佛先生,你今天好嗎?」
「隨便你怎麼想。」
事實上,在我與他相處的大部分時間裡,我從未認真考慮過要讓別的醫師來治療他。這一方面是因為我擔心他可能會對自己和他人造成危害,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的內心慢慢產生了一種感覺(這部分我以後會逐漸說明)。先前我已經老實說了:基於某些理由,我把這個故事當成是我個人的一個故事。在頭幾個星期當中,我從他的病史推斷,他的身體無法接受鋰劑療法,於是便開始採用幾種新的情緒安定劑來治療他,並讓他繼續服用約翰開給他的抗憂鬱藥物。
他仍然盯著我看,但臉上並未流露出任何情緒。這是一張奇特的臉,恰恰介乎粗野與優雅之間,骨架非常突出,鼻子很高,鼻梁很寬。「一點點。」
我繼續說道:「標題大概是這樣——藝術家意圖損毀國家畫廊裡的畫作。」
片刻之後,他用力的回握我的手,但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雙手抱胸,倚在窗台上,彷彿陷入了一種混合了倦怠與憤慨的情緒裡。
「歡迎你到金樹林療養中心來。很高興有機會和你見面。」
「你可以找她談呀。」他彷彿什麼都不在乎。「如果你想要的話,甚至可以和瑪麗談談。你也可以看看那些照片,如果你想要的話。我不在乎。只要你願意,你可以跟任何一個人談。」
他瞥了我一眼,說不上來是感興趣還是不屑。接著他便大仰八叉的在床上躺了和-圖-書下來,連鞋子也沒脫,然後便用雙手枕著頭往上看,彷彿在注視天空似的。
「為了另一個女人?是你的太太嗎?」
「接著你就還手了。你是不是很氣他們把你從那幅畫面前帶走?」

他別過頭去。
「那幅畫畫的是一個女人,對不對?你在攻擊她的時候有什麼感覺?」我冷不防的問道。「你為什麼會想要那樣做?」
「你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點點頭。
我在房間角落裡的一張扶手椅上坐下,注視了他幾分鐘之後才再度開口。「我剛才看了賈西亞醫師的辦公室送來的報告。我知道上個禮拜有一天你過得很不好,所以才會到我這兒來。」
我當時並不知道他對我這番話奉行得有多徹底。第二天我去看他時,護士說他吃了早餐,看起來心情也很平靜,但一整個早上都沒和她說話。事實上,他的沉默不光是針對她而已,對我也一樣。過了一天、兩天,甚至過了十二個月之後,他還是沒開口。這段期間,他的前妻並不曾前來探望他。事實上,他根本沒有任何訪客。無論在行為或身體上,他都表現出許多憂鬱症的病徵,偶爾也有躁動(或許還包括焦慮)的現象,只是沒有發作出來。
他聞言臉上浮現了一個奇特的笑容,然後便打破了沉默。「沒錯。」他說。「我有一天過得很不好。」
「你願不願意告訴我呢?我是來幫助你的。第一步就是要聽你說說關於你的事情。」
馬洛
「瑪麗是誰?」我問。他的前妻不叫瑪麗。我等了一會兒,但他還是沉默不語。「你說的照片是指她的相片嗎?還是指國家畫廊裡的那幅畫?」
「我相信你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困難,才會想要攻擊那幅畫。」這是我的另外一個險招,但我認為這樣做是值得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種種行為都清楚明白的顯示出他內心的創痛。但我若無法讓他開口,要如何才能了解他崩潰的原因呢?我曾經想過,除了原先的診斷之外,他可能也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但果真如此,那又是什麼樣的創傷呢?他在美術館崩潰、被捕這件事,會讓他的精神受到這麼大的打擊嗎?在我手邊有限的資料裡,除了他和太太離婚這件事可能使他痛苦之外,並沒有證據顯示他的生命中曾經遭遇過什麼樣的不幸。儘管我總會選擇適當的時機,小心翼翼的企圖引導他開口說話,但他沉默如故,並且依舊反覆閱讀著那些他不願示人的信札,彷彿著了魔一般。有一天早上,我問他是否可以考慮讓我看看那些信件,並說我會保密,因為我知道它們對他的意義非常重大。「我保證我不會把它們拿走。不過,如果你能借我的話,我可以把它們影印下來,然後毫髮無傷的還給你。」
他聞言便用手遮住那包信件,掉過頭去,滿臉痛苦的神情(這種神情,我在多年的問診生涯中見多了)。因此我心想,不,我還不能讓他出院,儘管他已經可以連續好幾天都表現得很平靜。頭幾個禮拜,每週一、三、五我到療養中心上班時,都會去看看他,有時會試圖找他講話(只不過他還是全然不予理會),有時則只是靜靜的和他坐在一起。每次我問他好不好,他總是掉過頭去看著一旁的窗戶。
這些衣服上都有油彩的痕跡,一塊塊橘紅、天藍和赭黃色的污漬,在那單調乏味的布料上顯得生氣盎然。連他的指甲底下都有顏料。他焦躁不安的站在那兒,時而轉移身體的重心,時而環抱著手臂,露出了肘部的補釘。後來,曾有兩個女人告訴我羅伯特.奧利佛是她們所見過最優雅的男人,使得我不禁疑惑她們是否看到了什麼我沒看到的地方。此www.hetubook.com.com刻,他背後的窗台上躺著一包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文件。我想那一定是約翰.賈西亞提到的那包「舊舊的信」。我朝他走過去時,他一直盯著我看(讓我覺得這好像是我們兩人之間對決的場面,後來這種感覺也曾一再出現),目光炯炯、意味深長,眼珠是深的金綠色,眼白部分則布滿血絲。接著,他的臉上露出憤怒的神色,然後便把頭掉轉過去。
「我發現你常在看這些信。它們是古物嗎?」
我仍然盯著他看。「你覺得你是為了你的太太才那麼做的嗎?我是說你的前妻?」
他垂著手站在診所的窗邊往外看。我一走進去,他便轉過身來。他身高約莫六呎一吋或六呎兩吋,頗為高大魁梧。當他面對我時,突然彎了一下腰,像是一頭準備要進攻的公牛。他的肩膀和手臂孔武有力,神情則頑固而倔強。他的皮膚已經曬成了深褐色,上面布滿皺紋。一頭濃密而略微泛白的棕黑色頭髮有如波浪般垂在臉旁,但一側在前,一側在後,彷彿經常被他弄亂似的。醫院裡的人已經告訴我,他不願意換上病人的衣服。因此眼前的他仍穿著一條鬆垮垮的橄欖色燈心絨長褲,一件黃色的棉布襯衫以及一襲肘部打了補釘的燈心絨外套,腳下則蹬著一雙厚重的褐色皮鞋。
我再次問道:「還是你認為她基於某種原因想要被你攻擊?」
他閉上眼睛,翻了個身,背對著我,彷彿準備要睡午覺似的。我等了一會兒,發現他不可能再開口之後,便站起身來對他說道:「奧利佛先生,無論你什麼時候需要我,我都會過來。你來這裡是為了讓我們照顧你,幫助你好起來。你隨時可以請護士呼叫我。我很快就會再來看你的。只要你希望有人陪你,就可以請我過來——在你準備好之前,我們就談到這裡為止。」
他笑了起來,聲音出奇悅耳。「這個說法還算滿和*圖*書精確的。可是我並沒有碰到它。」
他的反應一樣突然。他的身子晃動了一下,彷彿是要擺脫目前仍在服用的溫和鎮靜劑的效果似的。接著他便挺起了肩膀,使得他看起來更加威武。看得出來,如果他動起手來,應該會是挺嚇人的。
「警衛先把你抓住了。對吧?」
「為了那個女人?你是想要保護她嗎?」
他一語不發的站在我面前,看著我頭頂上方的某處。
我再次問道:「你願不願稍微透露一點呢?」他依舊沉默,於是我只好改採另外一個策略。「你知道你那天的舉動已經被登在報上了嗎?我是沒有看到啦,不過剛才有人給了我一份剪報。你上了第四版。」
這次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前所未見的神情:他咬著嘴角,神情肅穆的說道:「是的。」
他沒開口。
躁動不安時(這種情況最初每一兩天都會發生一次),他會在房間內來回踱步。這時的他往往雙拳緊握,渾身明顯發顫,臉部抽搐。在這種情況下,我會密切加以觀察,並囑咐我手下的醫護人員也這麼做。有一天早上,他用拳頭打破了病房浴室裡的鏡子,所幸沒有傷到自己。有時他會坐在床沿,雙手抱頭,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然後每隔幾分鐘就跳起來看著窗外,旋即又再度坐下,重複同樣的姿勢。當他不躁動的時候,就顯得無精打采。
他看著我的眼睛,仍然一語不發。
唯一能讓羅伯特.奧利佛感興趣的事物,似乎就只有那包舊舊的信件了。他總是把它們帶在身邊,一再打開來看。我去探視他時,經常看到他前面攤著一張信紙。有一次,在他還來不及把信摺好、放回那發黃的信封之前,我看到信上用褐色墨水寫滿了端正清雅的字體,於是便問他:
他垂下眼簾,嘆了一口氣,彷彿連吐氣都會痛似的。「不,你不了解。我不是在攻擊她。我是為了我愛的那個女人才這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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