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臉色陰沉的看著我,於是我便二話不說的離開了他的病房。
那是星期三的事情。到了星期五,當我經過羅伯特的病房,順道去看看他和他的作品時,卻發現病房是空的。顯然他已經出去散步了。那個黑髮女子的肖像正立在畫架上,模樣莊嚴而動人,看樣子已經接近完成了。在我平常慣坐的那張椅子上放著一個信封,上面以奔放不羈的字體寫著我的名字。我打開之後,發現裡面裝的是羅伯特那些舊信。我抽了一封出來,拿在手上看了好一會兒。那信紙看起來很古老,而且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信封外面那幾行娟秀的字跡居然是以法文寫成的。一時之間,我突然有一種感覺:我可能必須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才能了解把這些信託付給我的這個男人。
兩天後,當我去看他時,發現他已經開始專心畫著他的第一幅畫。那畫布顯然是他前一天晚上就準備好的。我走進病房後,他連正眼都沒瞧我一下,但也沒要我離開,於是我便留在那兒觀察他這個人和他的作品。他畫的是一幅人像畫,勾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因為我平素雖然也喜歡風景畫,但作品仍以人像為主。由於工作時間很長,我無法定期以和_圖_書真人為模特兒來作畫(這點一直讓我覺得很遺憾),因此必要時只好看著照片畫。這雖然違反我追求純粹的本性,但總是聊勝於無,更何況我總是可以從中學到一些東西。
他住的是一間單人病房,光線很明亮。我把病床搬到一邊,騰出一些空間來放置一個大型的畫架,又在房內的架子上擺了油畫顏料、水彩、石膏、抹布、幾罐畫筆、溶劑、調和油以及一個木製的調色板和調色刀。其中有些是我從家裡帶來的私人物品,希望那種舊舊的感覺會讓這間畫室看起來像是有人正在使用的樣子。此外,我也沿著一面牆擺了各種尺寸的空白畫布,並提供了許許多多的水彩紙。
「我希望你會喜歡這些東西。」我的語氣盡可能的平靜。
馬洛
然而我在網路上,卻找不到任何由他本身撰寫的自述性文字或者他接受採訪的報導。顯然他在網路上也一樣三緘其口。我想他的作品或許可以成為我們之間一個不錯的溝通管道,於是過了幾天之後,我便從家裡帶了許多高品質的圖畫紙、炭筆、鉛筆和原子筆給他。當他不讀信的時候,便用這些東西畫了一和圖書幅又一幅的女人頭部素描,散放在房間各處。後來我放了一些膠帶在他的房間裡,於是他便開始把那些素描一張張貼在牆上,使得房間看起來像是一家雜亂無章的畫廊。我已經說過,他的繪圖技巧非常高明,看得出來他曾經受過長久的訓練,也有很高的天分,後來他所畫的油畫也充分顯示這點。過後不久,他開始描繪那女子的正面輪廓。畫中的女人有著精緻的五官與又大又黑的眼睛,時而微笑,時而含瞋,但以生氣的時候居多。我不免猜想,他可能是藉由這名女子來表現他內心的憤怒,也或許他有性別角色混淆的困擾,但每次問他相關的問題,他總是不予理會,連肢體語言也付之闕如。
羅伯特入院的第二個星期,我走進他的病房時,發現他正在寫生簿上素描。他畫的是一個女人頭像,以簡單幾筆就勾勒出她四分之三的側面輪廓以及一頭鬈曲的黑髮。我一眼就看出他的技法嫻熟,筆觸生動,使得整幅畫躍然紙上。要指出一幅素描哪裡畫得不夠好,是很容易的,但要解釋為何一幅畫具有一種凝聚力與內在活力並因而使其栩栩如生,就困難得多了。羅伯特的素描就充滿了生命力,比真和*圖*書人更加有血有肉。當我問起他畫的是真人還是自己想像中的人物時,他卻闔上寫生本,將它收起來,對我更加不理不睬。過了一陣子,我再去看他時,發現他正在房間裡踱步,並不時緊咬牙關。
我對他的繪畫技巧和在畫壇的名氣深感興趣。因此,儘管我這人通常不在網路上做不必要的搜尋,但那天我還是用辦公室的電腦查了一下他的資料,發現他曾在紐約一家頂尖的藝術學校拿到藝術碩士學位,並曾分別在該所學校、綠丘學院以及紐約州的一所學院任教過一陣子。他曾在國家肖像畫廊舉辦的年度競賽中獲得亞軍,並曾有兩三次獲得公家的獎助金與常駐畫家榮銜,也曾在紐約、芝加哥和綠丘鎮等地舉辦個展。他的畫作曾經被登上好幾家大型藝術雜誌的封面,上面並刊有這些年來他所賣出的幾幅人像畫和風景畫,其中包括兩幅沒有標題的黑髮女子肖像(就像他在病房裡素描的那一幅)。這些畫在我看來似乎頗受印象派風格的影響。
當羅伯特.奧利佛在金樹林療養中心待了兩個多星期,卻一直不肯開口時,我想出了一個主意,
和-圖-書打算把他的病房變成一間畫室。這是一個實驗。為此我特地向院方提出申請,並採取了若干安全措施。我趁著他去散步的時候,親自去布置他的病房。他回來時,我也在那兒觀察他的反應。
然而,據我所知,羅伯特這幅油畫並不是根據照片畫出來的,但卻煥發著令人驚異的生命力。畫中呈現的是一個女人的頭部(現在當然是彩色的),手法就像他的素描一樣屬於傳統風格。畫中的女子面容極為逼真,一雙黑色的眸子從畫布上直視著你,眼神充滿自信,但卻若有所思。她的頭髮又黑又鬈,還帶著一抹栗色的光澤。她的鼻子很精巧,下巴方方的,右頰上還有一個酒渦,嘴唇性感而帶著笑意,額頭高而白皙,身上穿著深V領子、領口鑲有黃色褶邊、露出些許乳|溝的綠色衣服(但衣服的部分畫得很少),臉上有一種近乎愉悅的神情,彷彿很高興終於能以彩色的面目見人似的。如今我回想起來,覺得更加奇怪,但當時和其後的好幾個月,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何許人也。
布置完後,我便坐在角落裡那張我平常慣用的椅子上,等他回來,以便觀察他的反應。他進門後,看到那些用具和材料,腳步突然停頓了一下,顯然和_圖_書嚇了一跳,接著便面帶怒容、握緊拳頭朝我走了過來。我坐在原地,一語不發,力持鎮定。有一度我還以為他會開口說話,甚至動手打我。不過這兩種衝動他似乎都克制住了。後來,我發現他的身體放鬆了一些,甚至轉過身去,開始檢視那些繪畫用品。他先是摸一摸那些水彩紙,研究了一下畫架的結構,又看了一下那一管管的油畫顏料,最後才又轉過身來盯著我看,彷彿想問我一些什麼但卻開不了口一般,讓我不禁再度懷疑,他或許並非不願意說話,而是不知怎地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看他這副模樣,我再次覺得此時讓他出院是有危險的,除非我們能確定,他不會因為日常生活的刺|激而再度出現暴力行為。但事實上,我連他的日常生活過得如何都不清楚。金樹林療養中心的秘書已經幫我做了初步調查,但卻未發現他曾在華盛頓任何一個地區工作過。他有這個經濟能力可以待在家裡整天畫畫嗎?華府地區的電話簿裡找不到他的名字,約翰.賈西亞從警方那裡拿到的地址,其實是他的前妻在北卡羅來納州的住處。他憤怒、憂鬱、小有名氣,但顯然無家可歸。寫生簿事件一度讓我看到了一線希望,但事後他卻對我有了更深的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