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靠近我的是一名年輕女子。她應該就是碰到我的手肘的那個人。事實上,說她年輕也不盡然,但至少她看起來並不老。她雙手抱胸站在《蕾妲》的正前方看著它,彷彿打算在那裡停留個幾分鐘似的。她的身材修長,個子幾乎和我一般高,穿著藍色牛仔褲、白色棉布上衣以及一雙褐色靴子,一頭染成了暗紅色的長髮直直的披在肩後。從四十五度角的側面看過去,她的臉頰乾淨而光滑,眉毛是淺褐色的,睫毛很長,一臉素顏。當她低下頭時,我發現她的髮根是金黃色的,和一般女人的作法大相逕庭。

這時,她突然轉過身來,朝著我這個方向笑了起來。笑容裡有些困惑的意味,眼睛也沒看著我,彷彿只是發現有人跟她一樣,湊近畫作細看並且在畫前流連不去,因而會心一笑一般。她的神情開朗,由於沒有上妝,顯得更加靈活。她的嘴唇蒼白,眼睛的顏色我看不出來,頭髮是赤褐色的,襯得她的皮膚益發白裡透紅。她的脖子上戴著一條打了結的皮繩項圈,上面串著長長的、好像可以塞得下祈禱文紙捲的陶珠。從她那白色的棉布上衣看來,她的胸部似乎頗為豐|滿,身材也凹凸有致。她的腰桿挺得很直,但姿態算不上優美,與其說像是舞者,倒不如說像是一個坐在馬背上的人,優雅中帶著一些謹慎。此時,那些老人家逐漸走了過來,因此她只好徐徐走開。再見了!湯馬思、馬內和奇怪的中年男子。
這幅畫旁邊的解說牌非常簡略:「蕾妲,一八七九,購於一九六七年。吉伯特.湯馬思,一八四〇至一八九〇。」我心想湯馬思先生必定是一個觀察入微的人,也是一個技巧不凡的畫家,才能使得一個場景看起來如此鮮活。畫中的天鵝羽毛筆觸潦草,蕾妲身上的布幔也朦朦朧朧的,凡此都顯示當時印象派的時代已然來臨,但事實上,這幅畫也不能完全算是印象派的作品,因為光是它的主題——一則古典的神話——就是印象派所最不屑為的學院派題材。是什麼原因使得羅伯特.奧利佛想要拿起一把刀子刺進這個場景?他是不是患有某種反性主義的精神錯亂?還是他要譴責自己的性|欲?他這個怪異的舉動(如果他沒有及時被逮捕的話,很可能已經將這畫損毀至無法修復的地步),是不是為了要保護那個在天鵝的羽翼下無助倒地的女孩?果真如此,則他的行為雖然怪異而瘋狂,卻是一種英雄救美的行徑。或許他只是不喜歡這幅畫的色情意味罷了。然而,這真的是一幅具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色情意味的畫嗎?
馬洛
還是這天鵝先前就一直在尋找著她呢?我試著回想那個神話故事的細節。說不定她當時正在戶外小睡,乍然醒轉,正要坐起時,卻被這龐然大物撞得向後倒在地上。我們雖然看不見那天鵝的生殖器,但從它尾部下方的一小塊陰影,以及它朝她伸著又長又彎的脖子時那強壯的頭部和嘴喙,也可以想像它必然是一隻公的天鵝。
然而,這只是個理想而已。孩子們開始互相推擠,有的還把口香糖黏在對方的頭髮上,而他們那幾個老師也只能試著用委婉的手段維持秩序。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華盛頓特區大多數的居民將永遠不會走進這座美術館,即使進來了,也不會有受到歡迎的感覺。此刻,我已經來不及從這些學童當中穿過去,搶先進門,因此只好待在後面等著。利用這段時間,我轉過頭去,享受著仲春午後溫暖的陽光,並欣賞廣場上的綠意。我三點的那場約診(一個已經受苦很久的邊緣型人格異常病患)已經取消了,而且之後也沒有其他約診(這是很難得的),因此我才偷得浮生半日閒,離開辦公室,前來國家畫廊,享受輕鬆而自由、不用再回去工作的一天。
「這很難說。」那女孩用手摩挲著詢問台的邊緣。她的拇指上戴著一個寬邊的銀戒指。「我們這裡有各式各樣的瘋子。」
幸好,今天這一區沒有遊客,但警衛倒是比平常多了一個,彷彿館方還是擔心隨時會有人再來攻擊這幅畫似的。我一走進去,立刻看到了掛在對面牆上的《蕾妲》。在來訪之前,我曾幾度想在書中或網路上搜尋有關它的資料,但最後還是忍住了。現在我很慶幸自己沒有這樣做,因為它的來歷與背景以後隨時可以查閱,但此刻呈現在我眼前的畫面卻是如此清新、真實,令人震憾。
然而,今天我可是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我心情輕鬆的爬上樓梯,前往這座宏偉的圓形大理石大廳的最高處,在那色彩斑駁、閃閃發亮的柱子之間閒逛了幾分鐘,並站在中央深深吸了一口氣。
說起來真不好意思,我發現自己已經一年多沒進國家畫廊了。此時畫廊外面的台階上擠滿了小學生,一個個穿著淺褐色的制服,群集在我身旁,看起來像是某個天主教學校的學生,但也有可能來自某所為了重建某種淪喪已久的秩序而規定學生們必須穿著打和_圖_書褶的海軍藍上衣、呆板的格子布裙褲的公立學校。其中男生們大都頭髮剪得極短,有些小女孩則在髮辮上綁著小塑膠球。他們的臉龐發亮,膚色各不相同,有的蒼白中帶著粉紅色的雀斑,有的像黑檀木一般,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那一剎那我心想:這就是民主呀。這是我從康乃狄克小學的社會課上、從有關喬治.華盛頓.卡佛和林肯等人的書籍上所學到的理想主義:美國是一個全民共有的國家。而我們這些國民此時正一同爬上這雄偉的階梯,進入一座免費參觀並且在理論上所有人都可以進入的美術館。在那裡,這些孩子們將可以無拘無束的和所有人(包括我在內)交流與互動,並自由自在的觀賞畫作。
「有啊。妳找到了呀。」那女孩表示,但還是幫她再按了一兩個鍵,然後米莉安臉上才又露出笑容。
「謝謝。」此刻,我手持畫廊地圖,腦筋裡已經沒有非分之想了。
我把兩隻手都放進口袋裡,心想縱使他有預謀、有把握,甚至期待著自己從口袋裡掏出刀子將它「啪」一聲打開的那一刻,但他還是有可能會在此停留片刻,以便享受那種延宕的樂趣。當然,我很難想像一個人會想要損毀一幅畫,但這是從羅伯特——而非我自己——的角度去思考。
詢問台後面有兩個女人,一個比較年輕,留著一頭直直的黑髮,另外一個則身體瘦弱,頂著滿頭泡沫般的白色鬈髮,我猜大概是在此地擔任志工的退休人員。我向年紀較大的那位女士問道:「午安!請問妳們可以幫我找一幅名叫《蕾妲》的畫嗎?」
我想要摸摸她,並用力推開那個龐然大物。當我後退一步觀看全景時,從她那嚇了一跳、往後仆倒、雙手抓地的模樣,更可以感受到她的恐懼與驚慌,一點也不像那些古典派畫作裡的受害女子(例如色賓族的女人和聖凱瑟琳)一般肉感,甚至有些軟調色情的意味,使我想起這些年來,我曾讀過好幾次的一首葉慈的詩。然而,葉慈筆下的蕾妲也是一副欲拒還迎的姿態(漸張的大腿),沒有太多屬於自己的情緒反應。不過這點我還得再去查一下那首詩才能確定。相形之下,吉伯特.湯馬思筆下的蕾妲卻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且受到了很大的驚嚇。我心想,如果說我對她生出了什麼慾念,那是因為她看起來很真實,而不是因為她已經被制服了。
我站在這幅畫前面看得愈久,愈覺得這是一件關於權力和暴力的作品。當我看著蕾妲時,與其說是想去觸摸或褻瀆她,倒不如說是想在天鵝hetubook•com•com撲到她身上之前,用力將它那毛茸茸的巨大胸膛推開。這是否就是羅伯特從夾克口袋裡掏出刀子時心中的念頭?抑或他只是想把她從畫框中解放出來?我站在那兒,看著蕾妲那隻抓著草地的手,思索著這個問題,過了好一會兒,才轉身觀賞下一幅畫作。這幅畫也是吉伯特.湯馬思的作品,其中或許可以提供我想要知道的答案,因為除了羅伯特下手的動機之外,我對這個吉伯特.湯馬思也愈來愈好奇。他究竟是何許人也?我看了一下這幅畫的標題:「面對錢幣的自畫像,一八八四」,但才剛開始打量畫中人物那筆觸有力的黑外套、黑鬍子和光滑的白襯衫時,卻感覺有人在碰我的手肘。
這幅畫的另一個主要角色並不是人,而是一隻巨大的天鵝。它盤旋在少女的上方,彷彿即將降落水面似的,雙翼向後撲拍,以減緩它俯衝的速度,翅膀上的長羽像猛禽的爪子一般向內縮起,有著灰蹼的雙足幾乎碰到了蕾妲小腹上的柔嫩肌膚。它那鑲著黑眶的眼睛宛如種馬一般兇猛,飛行的力道驚人,使得草地上的少女驚惶失措。它的尾巴在身體下面捲起,似乎是為了進一步減緩它降落的速度。你可以感覺到它之前才剛剛飛過畫面上那朦朧的灌木叢上方,突然看到這名正在睡覺的女子,一時之間起了慾念,便突然轉向降落在她的上方。
我心想,我已經在華府住了二十幾年,況且這又是一個很小的地方,因此在這裡遇見熟人,也不是什麼令人意外的事,但待我轉過身去時,才發現原來只不過是有人不小心碰到我罷了。此時,這間展覽室裡已經多了好幾個人,包括一對正指著一幅畫低聲交談的老夫婦,一個穿著深色西裝、蓄著長髮、額頭發亮的男子,以及幾個正說著或許是義大利語的遊客。
然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而且後來還曾經發生許多次):這一刻,我竟然感受到了羅伯特的存在。難道他也曾經在此地停留?抑或這只是我的猜想?當時他已經預知自己將會去刺戳一幅畫嗎?他知道是哪一幅嗎?果真如此,他在經過這座富麗堂皇的圓形大廳時,想必是一隻手插在口袋裡,腳步匆忙。然而,如果他並非事先有預謀,而是受到那幅畫的刺|激才臨時起意的話,那麼他很可能也會像所有能感受到周遭環境的美感並且喜愛傳統建築形式的人一樣,流連在這座有如大理石森林般的大廳中。
女孩的眼神看起來嚴肅而不帶感情。「可是有誰會想要破壞一件藝術作品呀?那個警衛事後告訴我《蕾妲》差和*圖*書點就遭殃了。」
「這是真的呀。」女孩不服氣的說道。她盯著我的臉看,彷彿在看我是不是她剛才所說的瘋子之一似的。我開始想像她對我有點意思,然後我請她喝咖啡,之後我們開始說些有點撩撥意味的話,而這當中她說了「我們這兒有各式各樣的瘋子」之類的話的情景。此時我的腦海中浮現了羅伯特畫中女子的面容——她也很年輕,但臉上卻有一種與年紀無關、似有若無的滄桑。「可是攻擊那幅畫的男人被警衛攔下來的時候,並沒有抗拒,所以他或許沒有那麼瘋狂吧。」我小聲的說。
她注視著《蕾妲》片刻後,便像個小男孩那般,把雙手插在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裡,俯身湊近那幅畫,仔細瞧著。從她這副模樣,我就知道她必定是個畫家(但如今回想起來,這說不定是我編造出來的)。看她一會兒轉身,一會兒彎腰,歪著頭仔細就著燈光審視那畫的紋理,我心想只有畫家才會從這樣的角度來看畫。我被她這副專注的模樣打動了,於是便站在那兒盡量不動聲色的觀察她,只見她接著又後退一步,端詳著整個畫面。
「我聽到那個消息時簡直嚇了一跳。」米莉安搖搖頭。「不過我當時並不知道就是那幅畫。」
這時那少女也湊了過來,看著她在電腦螢幕上尋找資料。「妳按一下『標題』。」她說。
「當然可以。」她說。
我發現自己盯著她看時,竟然有些心旌搖曳起來,而她彷彿也知道這點。她站在櫃台後面,身材纖細,皮膚顯得很有彈性,穿著一件緊身的拉鍊夾克和一條黑色的裙子。上衣和裙頭之間露出了一截小蠻腰——我猜這大概是這座掛滿裸體畫的美術館在衣著尺度上所能允許的最大極限了。她可能是藝術科系的學生,課餘在這裡打工賺取學費。從她那雙修長白皙的玉手來看,她應該是從事版畫或珠寶設計工作。我腦海中浮現她下班後靠在櫃台後面,那件超短迷你裙裡面什麼也沒穿的畫面。然而,她畢竟只是個孩子呀。我別過頭£;不再看她。她年紀還小,況且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合適的結婚對象,也不是到處留情的獵豔高手。
「莎莉!」米莉安小聲的警告她。
「呃,也不是很多啦,不過已經有好幾個人指名要看它了。」
「啊,《蕾妲》。那是法國畫家吉伯特.湯馬思的作品,放在十九世紀繪畫的展覽館裡,就在印象派展覽館的前面。」
「喔,我差點就找到了呢。」米莉安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彷彿她早就知道自己會查不到似的。
這是一幅大型畫作,明顯屬於印象派的風格,和_圖_書但筆觸卻比莫內、畢沙羅或希思黎等人的作品更加細膩。畫面大約八呎長、五呎寬,上面只有兩個人物。位於中央的是一個幾乎全|裸的女人,躺在畫得極其逼真的草地上,一副絕望無助的模樣。她那頭濃密的金色長髮垂在地上,腹部被一小塊從大腿側滑落的布幔蓋住。她那小巧的乳|房裸|露在外,手臂張開。在那生動自然的草地襯托之下,她的肌膚顯得太過蒼白、幾近半透明,像是從一截樹材下探出頭的草木幼芽,顯得不太真實,彷彿並非血肉之軀,使我立刻聯想到馬內的《草地上的午餐》,只不過馬內畫中的裸體妓|女看起來從容自在,肌膚的色調比較冷,筆觸較為鬆散,但《蕾妲》中的人物卻顯得很掙扎、震驚,具有史詩般的氣勢。
「嗯,我也看到了那則新聞。」我說。「居然有人會去攻擊一幅畫。這不是很奇怪嗎?」
在我看來,她停留在《蕾妲》前面的時間似乎太久了一點,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並不是在觀察畫家的繪畫技巧。這時,她明顯察覺到我在看她,卻似乎並不怎麼在意,而且不久之後便走開了,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彷彿對我一點兒也不好奇,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顯然高䠷挑貌美的她已經習慣別人的注目了。我心想,她或許不是一個畫家,而是一個表演工作者或一個老師,已經對別人的目光習以為常,甚至很享受這種感覺。我心想我一定要看看她的手。這時她已經走到了另外一邊,垂著手欣賞著牆上所掛的馬內靜物畫,但是對於畫中那些亮晶晶的酒杯、李子和葡萄,她似乎看得沒有那麼專注。我的眼力雖然還是很好,但畢竟已經不比從前,因此看不到她的指甲底下是否沾有油彩,也不想再靠過去看,免得招來白眼。
那女人抬頭看著我,面露笑容,有可能是那個少女的祖母。她的眼珠是淡藍色的,幾乎有些透明。她的名牌上寫著「米莉安」。
我在這個光線昏暗、有如天國一般的地方又逗留了片刻之後,便邁步前行,來到了陳列十九世紀畫作的前幾個展覽館。
米莉安把地圖拿回去,用藍筆在上面把我想去的那問展覽室圈了起來,然後便還給了我。這時莎莉已經走開了。看來只有我一個人被電到而已。
這時,那女孩才開始正眼看著我。「它就是上個月那個人攻擊的那幅畫。有很多人都來問喔。我是說——」她停頓了一下,把一綹黑髮攏到後面。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頭髮是染過的,那黑曜石般的色澤映襯著她那蒼白的臉龐和淺綠色的眼珠,看起來有如一尊雕像,且頗有亞洲風。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