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些問題我都無從解答,於是我便移步向前,繼續觀賞下一幅作品:馬內的靜物畫。我仔細欣賞畫中那只裝著白酒的玻璃杯、那些深藍色洋李上的光線以及鏡子的一角。我想起館裡還有一幅我喜歡的畢沙羅的小畫,心想今天既然已經來到這裡,索性便再花個幾分鐘,看看畢沙羅以及其他印象派畫家的作品,於是我便走到展覽館的下一區。
儘管如此,這幅畫裡卻有林布蘭那些霧濛濛的肖像畫裡所缺乏的一種特質:真誠。湯馬思毫不留情的將自己那種狡獪的、侷促的目光表現了出來。當然,他這樣做也可能是出於虛榮或無知,或者是故意要讓觀者覺得不自在,尤其是在面對這麼多錢幣的時候。無論如何,這是一張很有意思的臉。我心想,湯馬思是否靠著繪畫賺了很多錢?抑或那只是他的心願?他有沒有從事其他的工作?還是他繼承了大筆的遺產?
於是我便快步邁下階梯。但走到底時,她卻剛好轉過身來,看見了我,而且好像有點認得我(那個穿著海軍藍夾克、沒打領帶的平凡傢伙)。「為什麼這個人看起來很面熟呢?」此刻她也許正喃喃自問著,可能已經不記得我們在館內碰過面這回事了。但接著她臉上便露出了笑容,就像在館內那般和*圖*書——一種帶點同情、甚至幾乎有些尷尬的微笑。在那一刻,她是屬於我的,像個老朋友一般。我向她微微揮了揮手,模樣可能有些滑稽。「兩個彼此陌生的人總是覺得對方很奇怪吧,」我想。但我在她的心目中或許更奇怪一些。她笑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眼角的魚尾紋。所以,她可能已經超過三十歲了。我離開時盡量把身子挺直,像她一樣。
馬洛
這幅自畫像的標題緣自於畫的前景部分。畫中湯馬思彎著手肘坐在一張沒有裝飾的木頭桌子旁,桌上堆滿了各色各樣的古代錢幣,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已經磨損,其中包括銅幣、金幣,還有已經失去光澤的銀幣,在畫家的巧手下都顯得極其逼真,彷彿可以讓人用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枚枚撿起來似的,連錢幣上那些奇特的古文字、方形的洞孔以及有著浮凸紋飾的邊緣都清晰可見。這些錢幣畫得比湯馬思本人的肖像要高明許多。這樣的一幅畫掛在馬內的水果和花丼旁顯得頗不搭調。或許湯馬思很看重金錢,反倒沒那麼在乎他自己的臉。無論如何,他當時是要模仿十七世紀——也就是在他之前兩百年——的畫風,而此刻我看著他在十九世紀所完成hetubook.com.com的這幅作品,卻已經是他身後一百二十年的事了。
到了樓下大廳,我發現那個黑髮女孩已經不見了。米莉安正忙著向一名年紀與她相仿、似乎看不懂美術館地圖的男子解說。我經過她面前時,原本準備要向她微笑打個招呼,但她並未抬頭看我,於是我只好作罷。推開美術館的大門時,我不禁鬆了一口氣,但同時也微微有一股失望感(我想一般人離開一座很棒的美術館時,都會有這種感覺吧!)。前者是因為慶幸自己又回到了這個熟悉的、比較輕盈、比較容易應付的世界,後者則是因為這樣的世界缺乏神祕感,只有平平凡凡的街道,沒有油畫上的筆觸或深度。街上的交通依舊混亂,往來的車輛呼嘯而過,有個駕駛試圖超車,險些和對方撞個正著,喇叭聲此起彼落。但路旁的樹木卻甚美,有的繁花盛開,有的已經冒出新芽。這是大西洋中部幾州最美的景象。在單調無趣的寒冬過後,這樣的美總是讓我怦然心動。
於是一兩秒鐘後,我便直接走回湯馬思的自畫像那兒。那名額頭泛著油光的男子正站在那裡觀賞。等他走開後,我便走上前去看個仔細。我發現這幅作品仍然頗有印象派的風格,尤其是背景的某些部分(例如那黑色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窗簾)筆觸便頗為隨性,但和《蕾妲》大膽而優雅的風格頗不相同。我心想,這個畫家還真是能放能收,多才多藝。不過,也有可能是他在一八八〇年代改變了畫風,朝著不同的方向前進吧。這幅自畫像中的人物沉思的表情、黯淡的色調,以及毫不留情的筆觸,都頗有林布蘭的味道。畫家把自己的紅鼻子、圓滾滚的臉頰、已見歲月痕跡的俊美五官,乃至那深色的天鵝絨無邊軟帽和便服(從前好像叫吸煙服),都毫不掩飾的表現了出來。他既是繪畫大師,也是他筆下的貴族。
我正想著該調和哪些色彩來表現那些夾雜著鮮綠與黃褐的樹葉時,卻再次看到了那個女孩——那名先我一步仔細研究《蕾妲》的年輕女子。她正站在一個公車站旁,看起來與先前大不相同,不再顯得若有所思、心無旁騖,而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她的腰桿挺直,身材修長,肩上背著一個帆布袋。看著她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秀髮,我這才注意到她那紅色髮絲中也攙雜了些許的暗金色。她雙手抱胸,抿著嘴唇。我雖然才看過她的側臉一次,卻已經覺得無比熟悉。是的,她是一個獨立自主、對男人幾乎有點敵意的女人,但不知何故,我的心中卻浮現了「悲涼」和_圖_書這個字眼,也許是因為她看起來非常孤單吧。以她的年紀,身邊應該站著一個年輕英俊的丈夫才對。這時,我心中突然湧起了一陣痛楚,感覺好像遠遠的看見了一個熟人,卻沒時間停下來跟她說話似的。我想我應該趁她還沒注意到我之前趕快溜走。
她真的要走了——那個有著美麗笑容的年輕女子。我心想我是否在無意間向她發出了什麼訊息。我想去問問她是不是也是一個畫家,看看自己的直覺是否正確。旁邊那面牆上掛著一幅雷諾瓦的作品,但她卻視若無睹的邁開大步從它前面走過,並且離開了這間展覽室。這讓我還滿高興的,因為我也不喜歡雷諾瓦的畫(只有一個例外,那便是「菲利普藝術中心」所收藏的《船上的午宴》。畫中的葡萄、酒瓶和玻璃杯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幾乎使得一旁的人物黯然失色)。她走後,我並未尾隨她。我心想,一天之內注意到兩名年輕女子,對我而言似乎太累了,況且也不會有什麼希望或結果,因此毫無樂趣可言。
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好好看看印象派的畫作了。這是因為那些永無止境的回顧展以及與之俱來的購物袋、馬克杯、便條紙之類的玩意兒,讓我對印象派敬而遠之。我突然想起從前看過的一些資料:那一小撮印象派的創和*圖*書
始畫家——包括一位名叫柏思.莫莉索的女性——在一八七四年時首度聯合起來,展出他們那些被當時的巴黎沙龍以實驗性太強為由而排拒的作品。我們這些後現代人士往往視他們為理所當然,並且很容易就喜歡或厭惡他們的作品。但在那個年代,他們可是一批激進分子,不僅顛覆了傳統的繪畫技巧,還以日常生活為題材,將繪畫從畫坊內帶到了法國的花園、田野以及海濱。
此刻,看著希思黎的一幅風景畫,我更能欣賞印象派那自然的光線以及柔和而微妙的色彩。畫中有一名穿著長洋裝的女子正消失在一條滿是積雪的鄉間小路上。路旁的樹木光禿禿的,枝枒荒涼,其中有幾株聳立在一堵高牆的上方。畫面看起來動人而真實(也可能是因為真實才顯得動人)。我想起一位老友曾經說過的話:一幅好畫必須有點神祕感。我喜歡畫中那女子的身影。在夕陽的餘暉中,她那苗條的身軀背對著我,比莫內那些沒完沒了的乾草堆(當時我正走過一連三幅莫內描繪乾草堆在黎明各個階段的光影變化的作品)更吸引我。看到這兒,我便穿上外套,準備離開,因為我向來認為我們在逛美術館時,應該在看過的畫開始變得相互混淆之前,就適時離開,如此才能在心中留下鮮明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