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仍然沒什麼反應,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心情好像有了變化——是生氣呢?還是好奇?「好吧!就這樣子吧。」我停頓了一下。「希望你今天過得很愉快。如果需要我幫你做什麼事,請儘管告訴我。」我決定不告訴他我請人翻譯那些信的事情。如果他可以不講話,或許我也不必講太多。
看完信後,我坐在那兒,心想這封信裡究竟有哪些內容使得羅伯特一個人關在房裡一讀再讀。如果這些信對他而言是如此珍貴,他為何又願意拿給我看呢?
在這裡我也許應該先聲明一下:我一向不喜歡上網。現在如此,當年就更別提了。我總是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享有翻閱書本並且在無意間發現什麼的樂趣時,那該怎麼辦?當然我們上網查資料時,偶爾也會有些意外的發現,但對我而言總是比較有限。更何況,誰捨得放棄打開一本新書或舊書時聞到那種書香味的感覺呢?舉個例子,我在搜尋有關蕾妲神話的資料時,發現了兩三個不屬於這個神話中的古典人物,直到現在還不時想到他們。我太太說我喜歡查書、不愛上網做有效率的搜尋的習性,正是最能顯出我的年紀的特徵之一。不過我發現,她自己偶爾也喜歡隨意瀏覽人物傳記或www.hetubook.com•com美術館的目錄,並且深深樂在其中。
謝謝您溫馨的來信。這次輪到我回信了。我們很高興昨晚能見到您。其中一個理由是您的來訪讓公公很開心。他搬來與我們同住之後,臉上難得有笑容。我想這是因為他想念自己的家,儘管與他鶼鲽情深的婆婆已經過世多年。他時常提起您待他有多好。伊維思要我向您問安。您回到巴黎後,他終於鬆了一口氣(他說:有個伯父住在附近,日子變得好過多了)。我很高興我終於有機會和您見面。請原諒我的信寫得如此簡短,因為今天上午我有許多事情要做。願您平安抵達羅亞爾地區,並在那裡待得很愉快。相信您的工作會很順利。很羨慕您可以描繪那裡的美景。我將把您留給我們的文章讀給公公聽。
馬洛
那一瞬間,他手中的鉛筆突然停住了,但隨即又開始繼續在畫紙上塗抹著陰影。他穿著舊襯衫的背影擋住了我的視線,讓我看不清楚他在畫什麼,但我也不好湊過去瞧。他的身子看起來仍然健壯,但在歲月的耗損下,頭頂已經有一塊地方開始微禿,令人有些感傷。「羅伯特!」我再和圖書
度開口。「你畫畫時會上網去查資料嗎?」
「謝謝你借我那些信。我把原稿帶回來了。」我把那個裝著信件的封套輕輕放在他原先放置它們的那張椅子上,但他還是背對著我。
「我想問你一個小小的問題。」我語調輕快的表示。「你是怎麼找資料的?我在想不知道你有沒有上網的習慣?還是你通常都花很多時間去圖書館裡查資料?」
除此之外,我也順便查了一下有關蕾妲和天鵝的畫作有哪些,結果發現歷史上這類作品還真不少,其中包括一幅仿照米開朗基羅那頗有色情意味的壁畫所繪製的版本、一幅柯瑞吉歐的作品、一幅臨摹達文西的畫作(畫中的天鵝看起來像是一隻寵物),以及一幅塞尚的畫作(其中的天鵝抓住蕾妲的手腕,彷彿在央求她帶它出去散步似的,而蕾妲則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湯馬思的作品並不在這個顯赫的行列裡,但我想網路上可能會有更多的資料。
第二天我比平常起得更早,但不是為了要畫畫。七點鐘我就到了醫院,趁著院內大多數職員尚未抵達時,用電腦查查資料,喝杯咖啡。先前我在家裡的藝術百科辭典中找尋有關吉伯特.湯馬思的資料時,查到的大都是我已經知道的東西,但我那本古典神話手冊倒是提供了有關和*圖*書蕾妲的故事:她是一名凡間的女子,被化身天鵝下凡的宙斯強|暴了,但她當晚才與她的丈夫斯巴達國王汀岱瑞斯同床,因此後來她同時生下了兩對雙胞胎,一對是身上流著天神的血液、擁有不朽之軀的卡司特和波里杜西斯(羅馬版本為波拉克斯),一對是凡人之身的克黎坦妮絲特拉和海倫(後來的特洛依木馬屠城記就是因她而起)。有些版本的神話甚至說蕾妲的子女是從蛋裡面孵出來的,又說海倫和波里杜西斯才是天神的後代,而卡司特和克黎坦妮絲特拉則是凡人之軀,似乎他們在蛋殼裡面被搞混了。
我像往常那樣讓門半開著,然後便走了進去。他雖然並未轉過身來,但他那隻正在畫畫的手卻放慢了速度,並且把鉛筆握得更緊了一些(既然他不說話,我必須注意觀察他所有的肢體語言,包括手勢和動作)。
親愛的伯父:
碧翠絲.戴克萊瓦.韋諾敬筆
一兩個禮拜之前,我已經開始直呼他的名字,假裝是他要我這麼做的,不過我用的是一種很禮貌的口氣。「我可以進來一下嗎?」
我離開時,看了一下他床頭的那面牆,上面貼著一幅www•hetubook•com.com新作,尺寸比其他幾幅要大許多,畫的仍舊是那名黑髮女子,面容肅穆,帶著幾分怨尤,連他在睡夢中時也盯著他看呢。
這一天,當我確定住院病人都已經用完早餐後,便沿著走廊走到羅伯特的房間,在那扇關著的房門上敲了一敲。當然,羅伯特從來不曾應門。為了避免驚擾到他(也許他當時不希望別人打擾),我總是一邊叫門,一邊將門慢慢推開。對我而言,這真是極不方便,又很令人尷尬的一個時刻。那天上午也不例外。我一邊敲門,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並同時將門慢慢推開,這才步入他的房間。
總而言之,我並不是網路搜尋專家。不過那天上午,我倒是在辦公室的電腦裡找到了更多有關湯馬思的資料。他在繪畫方面初期表現並不是很出色,只以這幅引起羅伯特不滿的《蕾妲》和掛在《蕾妲》旁的那幅自畫像聞名。但他倒是認識不少當時的法國藝術家,包括馬內在內。他曾和他的弟弟阿曼共同經營一家畫廊,是巴黎最早的平價畫廊之一,其重要性僅次於大畫商杜朗—魯埃所開設的那家。看來這個湯馬思倒是個頗有意思的人物。不過最後他因為生意失敗而負債,並且在一八九〇年去世,後來他的弟弟賣掉了畫廊中大多數的畫作,並宣告退休。《蕾妲www.hetubook.com.com》畫中的場景,是他一八七九年在諾曼第地區翡港附近度假時在戶外所畫的,其餘部分則是後來在巴黎的工作室完成的。此畫於一八八〇年在巴黎沙龍展出時大獲好評,但也因為色情意味太濃而招致批評。這是湯馬思的畫首度入選巴黎沙龍,其後雖有幾幅陸續入選,但這些畫後來不是下落不明,就是沒沒無聞,所以他的名聲主要是建立在這幅被國家畫廊列為永久展示品的傑作之上。
這回他手中的鉛筆速度絲毫沒有變慢。有一瞬間,我很希望他能轉身看著我。我想像著他臉上那種陰鬱的表情以及警覺的眼神。但後來我很高興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背對著我才看不到我說話的神情。「我自己偶爾會上上網,不過要找資料時,我還是寧願查書。」
不久,在星期一時,我在信箱裡看到了柔伊寄來的信。我強迫自己先把晚餐吃完。吃完飯後,我洗了手,泡了一壺茶,然後便在客廳坐下,就著一盞明亮的檯燈開始讀起那封信。我知道這些信的內容很可能像從前人所寫的大多數信函一樣,只是閒話家常,但柔伊曾告訴我信中有些段落與繪畫有關。
當時他正背對著我,在權充書桌的一個櫃台上畫畫,畫架上空無一物。「早安,羅伯特。」
一八七七年十月六日